名花不倾国——衮衮
时间:2017-12-06 16:07:23

  林烨再次失笑,捂着小腹直摇头,走到船沿俯下身子,伸出玉手将那“好吃”的粉嫩花盏捞出递到她跟前。小丫头一下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得伸出小胖爪去接。
  忽而一阵凉风袭来,溅起的水花迷蒙了她的眼。待她揉完再睁开时,眼前的娇艳菡萏却变了个模样。根茎莫名延长成了冰冷利刃,粉嫩花盏化作鲜红血色淋淋垂在刃上。而手执花盏的温婉少年也摇身一变,右眼下陡生出可怖疤痕,眼角也跟着染上凛冽色彩,正对着她狰狞冷笑。
  满池的菡萏慢慢陷入水底,绯色蔓延,没至她脚踝。小丫头尖叫着往后缩去,泪眼汪汪地看着眼前人,水色迷蒙,却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阿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可愿同我一起颠覆这荒诞世道?”
  利刃抵在她喉间,催促着她开口说话。绯色已将自己茶白色的衣裙泅染,红得耀眼。泪水晃荡在眼眶里,她艰难滚了滚喉咙,运足气力拼死喊道:“不!”
  半夜惊醒,入眼的是那藕荷色萝幛。没有绯色没身,也没有利剑穿喉,更没有狰狞冷笑,唯有后背冰凉一片。
  漆黑的夜,窗外长风呼啸,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恼人得紧。林鸾确认只是一场噩梦后,便翻身拥着锦被,阖眼想要重新入睡,可昨日宫中发生的每一幕都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周而复始,冲天呛鼻的浓烟,恣意张狂的火舌,还有他神色疏离的冷笑……辗转良久,还是掀开被子,随手取了件外裳罩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因是四更天,院里除了重重树影和斑驳月光之外,再无其他。
  入秋后,夜里寒风转急,一下又一下撩拨她的衣摆,似乎总也玩不腻。追随着月光一路越过垂花门,行至假山旁又顿下步子,这个时辰,只怕言澈定然酣睡如猪。踮脚望了眼他院子的方向,便索性拣了身旁石头坐下,半蜷着身子,将脸埋在膝上,盯着道边一株草芽出神。
  据言伯伯说,这次于宫中纵火的贼人除了两个头目外大多都已落网。百官宗亲中轻重伤员皆有,但好在无人丧命,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肝火……也对,宫中设宴,内外皆有禁军和锦衣卫严格坚守,竟还能揉进沙子,如此有损皇家颜面之事,他岂能一笑了之?
  “三日内破案,务必剿灭冥火教,否则……”
  最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只笑了笑便转身拂袖离去,但这一笑已足以叫下头跪着的所有人胆寒。
  因这一笑,北镇抚司上下都炸开了锅,就连素来以冷静沉稳自居的言怀安也坐不住,背手在屋子里团转了好几个来回。然而此时,林鸾的心思却在另一处——林烨回来了,而且是以敌人的身份回来了。
  她该高兴吗?第一眼认出他的时候,她确实激动得恨不能扑上前抱住他。可只一个弹指的功夫,这种喜悦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惊惧——中秋宫宴纵火的幕后元凶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哥哥。过往的梦幻悄无声息于指尖流逝而去,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同眼前这个疏离冷漠的嗜血之徒重合到一起。
  就好像老天爷在同她玩笑一般,五年前随意动动手指就将她的至亲悉数带走,好整以暇地观望她如何痛苦挣扎,待到她还不容易从深渊中重新爬起,它又打着哈哈把哥哥放回,以最残酷,最决绝的方式送到她面前,然后继续堂而皇之得嘲笑她短暂的喜悦和深深的绝望。她从没有一颗像现在这般痛恨命运。
  肩上突然多了一寸暖意,下意识伸手抹去,像是一件半绒斗篷。茫然扭过头,瞧见地上一双玄色乌皮靴,顺着靴子往上看,来人被藏青长袍剪裁得犹是挺拔,乌发未束,懒懒披在肩上,清风拂过,莫名平添几许风流。
  月光流泻在花木上,他正冲她温和一笑。林鸾侧脸靠在膝上,也回他一笑。
  “更深露重,你兴致倒好,竟想起出来赏月。”
  言澈挑拣她身旁石头,挨着她坐下。
  林鸾系好带子揽紧斗篷,暖意裹挟其身:“我……做了个梦,睡不着,就出来散散心。”
  夜风徐来,枝丫摇曳,扯下的阴影浮动在言澈脸上。他单手托腮望了会空中玉兔,又扭头看着林鸾,目光幽暗,虽一言不发但又似道尽千言。
  林鸾无奈,将脸重新埋入膝间,长出一口气:“他回来了,我哥哥,林烨……他没死。”
  又是一阵寒风摇晃树影,刚巧落在了言澈眉宇间。他紧了紧眉头,兄妹重逢,她却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入了冥火教?”——而且参与了宫宴纵火案。
  他最擅长观察别人神情上的细微变化,林鸾虽掩饰得极好,可还是叫他瞧见了,自己说这话时,她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看来猜对了。
  沉默化开,林鸾圈在腿上的双臂又紧了几分,贝齿于下唇咬出些许印子,良久才松开:“我该怎么办?”
  不是“我不相信他会如此”,亦不是“我定要将他绳之以法”,而是简单又无助的“怎么办”。言澈不由失笑,这倒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细细打量眼前女子,即使裹着厚重斗篷,依旧看着纤瘦羸弱,好像只要这风再稍稍大些,她便会如草芽一般被生生折断。到底还是个姑娘。
  “他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将这天下颠覆。”
  言澈挑眉,促狭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不放,看得林鸾浑身起毛。
  “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杏子眼猛然抬起,错愕对上他调侃的目光,恍惚了片刻,笑着摇摇头调转视线,望向月光。眸光自浑浊渐渐转为清亮,遥远天际,墨色中隐约泛起幽蓝,月华潋滟,眼前豁然开朗。
  是呀,其实她一开始就做好了决定,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个世道却是不公,即使要颠覆,也不该如此粗暴。苍天古木上生了蛀虫,蛀虫咬噬了几根枝丫,难道仅仅为了这几根坏死的枝丫,就可以不顾周遭葱郁茂盛的枝叶贸然将这古木连根拔起吗?
  树无根不立,根无树则亡。
  “冥火教素来行事低调,很少在外人眼前露面,咱们除了上元节误打误撞与那顺天首盗打过照面,其他当真是一无所知。皇上他又只许了三日时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洗干净脖子等死比较好?”言澈揉了揉脖颈,重新回归他那不着四六的模样打趣道。
  “好呀,那你不如现在就去寻棵歪脖子树吊死,我耳根子也好早日清静。”林鸾狠狠剜了他一眼,哂笑了一句。
  “看这意思,你是有头绪了?”
  言澈端起笑脸凑近,林鸾扬手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你还记得上次的私盐案么?我曾在里头寻出黑火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
  “当初东厂急急将这案子揽下,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想掩下自己兜售私盐之事,现在想来,恐怕还有别的深意。只不过……”林鸾双眉紧蹙陷入深思,用食指不住缠绕斗篷带子。
  “只不过,这勾结冥火教,刺杀皇上,残害宗亲,于他们有何益处?”言澈收起玩笑模样,手指轻扣膝盖。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似他们这帮权臣,行事做派更是以利为先,百害无一利之事他们是断断不会做的。皇上登基刚满三年,膝下又无子嗣,若是真有个万一,于他们何益?一介宦官,若是失了皇上的宠幸,便再难掀起风浪,真的会是他们吗?
 
☆、一重弦
 
  中秋过后,宫里头的那场惊天一爆便成了酒肆茶馆中最为食客所津津乐道的谈资,就更别提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书先生了。醒木一拍,这是非黑白就全由他们说了算。
  “诗也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茶馆正中,掌声落下,说书老儿清清喉咙有样学样地先吟了首诗,甩开折扇煞有其事地白话起来,“这天上圆月虽年年相似,可今年的光景又比往年不同,想来大家都已听说前日中秋节,宫里头那桩祸事了吧。”
  下面的人有些不耐烦,挥手起哄道:“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别再卖关子了,快些说与我们听。”
  “这位客官您先别忙,说这事之前,我要先同你们讲讲那冥火教的来历。”
  一楼大堂纷扰嘈杂,二楼雅间里则静谧无声。言澈坐在雕花木窗旁,细细品着楼里最新的菜式,目光则追随着街上行人。林鸾托着下巴坐在他对面,双眉紧蹙,显然并没有他这般好食欲,杏眼一一扫过楼下众人。
  “传闻这冥火教发迹于汉中一带,取地狱冥火之意。正所谓地狱门开,冥火昭昭,魑魅魍魉,人世游遭。因此也就有人称这冥火教徒都是地狱厉鬼所化,轻易不动行踪,一旦有所动作也必是勾魂索命的买卖。平时不得罪他们倒还好些,倘若真不慎招惹上,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定会将你寻出偿还这命债!”
  正巧此时外头闯入一阵穿堂风,无端惹得众人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中秋那晚,在皇宫里放火的,也是那群人?哦不……鬼?”又是刚刚说话的那位食客,见要冷场,赶忙开口同说书老儿唱搭。
  “正是!”
  醒木一拍,台下众人跟着低头交耳,七嘴八舌道:“那,那,那些厉鬼都长什么模样?很可怕吗?”
  “你说他们轻易不出门,出门就是奔着冤家索命去的,那他们的冤家是谁?难不成是皇上?”
  “胡说!怎么可能是皇上!咱这皇上心系天下,爱民如子,这么好的皇帝上哪找去?怎么可能被恶鬼盯上?”
  大堂里议论得正欢,小老儿站在台上迷眼笑着,像是很满意自己撒下的渔网,待大家都歇了声音,他才继续道:“适才客官提到恶鬼锁魂,虽不中但不远矣。”
  众人瞬时禁了声响,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殷勤等着。小老儿满意地笑笑,收起折扇,有意拖沓了会才道:“传说这冥火教主乃是阎罗王器重的鬼使之一,特地下凡讨前身的命债,而这命债根源竟与那先皇有关。当年因三皇子谋逆案牵连甚广,此鬼使一家也被株连其中,受尽那诏狱十八刑折磨后才含恨入了阎罗殿。阎王见她颇有慧根,便遣了份差事于她,命她扫尽人世怨念,她便借机带着地狱众鬼成立了这冥火教,并选在这月圆之夜,阴气最重之时,亲率魑魅魍魉游走皇宫,下了这么场地狱冥火。”
  为烘托气氛,这小老儿竟还从袖中掏出一短棍,深吸口气对着棍头包裹着的白布用力呼出。霎时火光自口中而出,熊熊灼于木棍之上,引来重重喝彩。
  台下众人听得越发兴起,眼瞧这满桌的美味都要变冷,也不见他们关顾一二。台上小老儿更是卖力,舌绽莲花,就连什么冥火教徒各个皆身高一丈,青面獠牙,肋生双翼都编出来了。
  林鸾越听越头疼,揉着眉心,一把扯下门上卷帘,勉强隔绝了外间纷扰,怒目指向言澈。
  “这就是你说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绝密消息?一个说书先生满嘴胡诌的玩笑故事?”
  言澈刚好啃完烧鸡腿上最后一块肥肉,嘬了嘬手指欣然道:“怎么?说得不好么?我觉得蛮有新意的?”
  “新—意—”林鸾挑起嘴角,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敢问言大公子,皇上许给我们破案的时日有多长?”
  “三日,今天刚好是第二日。”
  “那你还有时间在这听别人瞎白话!”
  玉手狠拍在桌面上,刚端上来不久的冬菇鸡丝羹被骇得不小心泼洒出几缕汤汁。而那罪魁祸首言澈却依然没皮没脸地笑着:“你先别急着下定论,我且问你,昨儿你窝在案牍库中一整日,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林鸾满腔怒意瞬间被堵了回去,磨着牙狠狠应道:“没有。”
  “那今日呢?”言澈手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倾,递上一脸贱笑。
  林鸾刚想啐他,脑子里灵光乍现,似想起了什么,捏着下巴细细回味起那说书先生的话语。言澈见她深思模样,知道她一点即透便不再多言,单手托腮兴味地等她,目光扫过隔间各处,最后落在卷帘上:“似这种民间组织,若是从前并无太大动作,即便是囊括天下档案的案牍库中也记载不详。羊毛出在羊身上,即是民间组织,那对他们最知根知底的便是这平常百姓。”
  林鸾抿唇沉吟片刻,听见外间传来鼓掌声,想来今日的书已说完。杏子眼突然抬起,看向对面正忙着往杯子里斟酒的那人。
  “兴许……还能问出点别的?”
  言澈诧异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还是阿鸾想得周全。”
  阳光细细碎碎,沿着屋檐青瓦流泻至小巷内。说书老儿踏着一地碎光朝巷子口走去,却始终不看路,直直盯着手中的铜板翻来覆去地数,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忽而一高大阴影挡在他身前,将他瘦弱的小身板全然扩在其中。小老儿诧异抬头,还没等瞧仔细来人的面容,就已被那玄色蟒纹吓得连退几步,咽了咽口水转身撒腿便跑。可步子还没动几下,就又被另一身影截住了去路。同样是玄色蟒纹,可这回他瞧清楚了,是个纤瘦的姑娘。
  许是见人家外表瞧着柔弱,底气便跟着上来了:“你你你……干嘛?就就就算是锦衣卫,那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随意抓人,更何况是像小老儿这样的无辜之人。”
  林鸾见他极力掩饰慌张却又漏洞百出的模样,不由失笑:“老人家请放心,我们不会抓您的,只是适才在酒楼中偶然听说了您讲的故事,觉着颇为有趣,意犹未尽,这才唐突了您。”
  “哦——”小老儿一颗悬着的心终是落定,想这二人既是有求于他,说不定还能再捞些好处,便挺直腰板,端起架子道,“小老儿我从不做赔钱的买卖,就算是官府上的人,询问事情也得照价付现钱。”
  林鸾摇摇头,心中暗啐一句愚蠢:“想必您也知道前日宫中失火一事,遂才能编排出如此精彩的故事。可皇上对此事的看法,您好像并不知晓。”
  “你你你……什么意思。”
  小老儿瞠圆双眼,林鸾却笑得狡黠:“皇上素来不喜旁人议论皇家私事,若是我将刚才那番话添点油加点醋上报给他,您猜他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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