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林鸾被他转得头晕,笑骂他赶紧停下。忽然瞥见门口欲进又不敢进的温绍铭,忙抬手示意他进来。
“林总旗,你托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好了。”温绍铭讪讪进门,冲二人作揖。
“结果如何?”杏子眼霎时明亮,催促他快些说下去。
“那吉祥铺的老板,原是那神机营退役下来的兵役,于炮药制造一事上颇有建树。”
神机营?林鸾同言澈交换了个眼神,心中乱麻逐渐清晰。
温绍铭继续补充:“我们还在他家地下库房里寻出了好些硝石麻油,看着像是刚制作完一批黑火。”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强迫症真的很严重,就是懒了点……但肯定不会弃坑,不然自己会先难受死的。
☆、五重乱
“也就是说,私盐里掺有黑火一事,锦衣卫并不知情?”
御书房中,朱轩慵懒歪在澄金龙椅上,用一只白玉般修长无瑕的手执书册,只读其意不求甚解,另一手则拥着个掐丝珐琅手炉,身上还搭着条加厚的雪绒毛毯,明明尚未入冬,他却已然开始发寒。
“回皇上的话,依小的在北镇抚司内的所见所闻,大抵……”小夏端正立在下头行礼,将腰板弯得几欲地面平行,言及此处还稍稍抬起些许眼梢打量了一下上头的情景,继续温言笑道,“林总旗他们确系不知情。”
朱轩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他那惯常的淡漠神情。饶是小夏多年于宫中修炼出的火眼金睛,方才捕捉到他稍纵即逝的惊喜,心中暗暗欢呼了一声:果然压对宝了!
眼珠打隙缝小眼中兜转一圈,嘴角扯开更大弧度,乘胜追击道:“林总旗她还说了,必定会践行约定,于三日内将那伙贼人一网打尽,为皇上您出口恶气!还天家一个公道!”
书卷默默落下,露出后方一双清冷眼眸,深邃到遥不可及,像是那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晶,璀璨却疏远。突然撞上这么道幽冷视线,小夏霎时禁住了声,滚了滚喉头,将剩下的话语悉数咽入腹中,冷汗涔涔自额间淌下,只一个弹指的对视,却仿佛历经千万年磨难修行一般,骇得他赶忙埋下脸不敢再造次。
窗外隐约传来更漏滴答的声响,也不知究竟过了有多久,小夏一直不敢抬头,背上的冷汗化散开刺骨冰寒,他亲眼瞧着自己额上滚落的汗珠在地上泅出浓郁深色。心中反复嘟囔适才说的每一句话,仍旧想不通究竟是哪句触了他的逆鳞。
“原来你去锦衣卫,见到的是她呀。”声音悠远恍若隔世,像是在同自己呢喃。
想起方才的锐利眼锋,小夏不敢再随意开口,努力平稳心绪颤巍巍道:“是……是……”
“看来商弋口中说的‘锦衣卫勾结冥火教逼宫’一事,已经不攻自破了?”朱轩重又举起书卷,继续研究上头的圣贤之语,“你怎么看?”
“为难”两个字笔画分明地镌刻在小夏眉心,支吾了半天也不能痛快吐出一句利落整话来。正拧巴着尖脸犯难时,突闻后头传来细细软叫声,像是猫狗一类的小兽。微微侧过脸,正好瞧见一个肥嘟嘟的肉团子摇晃着身上的肥膘威风凛凛自他身旁招摇而过,赭黄毛皮上斑点错落,乍一看像猫,可仔细瞧瞧却又不是。
小夏毕竟是小夏,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就是皇上一直饲在身畔的猞猁三月呀!天无绝人之路,眼珠子一转就是七八个心思。见小家伙走得缓慢,他便蹲下身子将它小心拥在怀中,面上绽开牡丹花般灿烂的笑容,颠颠送上御前。心里腹稿打了千万遍,只待最后开口,可临了一张嘴,却是一嗓门尖锐呼痛声。
小夏捂住右手匆忙跪下,为自己的失态连连告罪,目光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只赭黄小兽。小三月轻巧从他怀中蹦下,弓腰对着他嘶吼一声便扭头走向龙椅,乖巧蹲坐在雪绒毛毯垂在地上的部分,抬头柔声嗷呜着。
这该死的小畜生!改日若是皇上厌弃你了,可有你好受的!小夏瞧见右手虎口上开始往外渗血,心中恨恨,看向三月的目光也凛冽了几分。
朱轩无奈地摇摇头,将怀中的手炉搁到一旁,俯身抱起三月置于腿上,白玉般的手顺着赭黄皮毛轻柔拂去。小三月扭了扭身子,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来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爱抚,垂下脑袋阖眼静静睡去。望着那堆小肉团的乖巧模样,朱轩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弧度,看向它的目光也温柔了了许多。
原来,这位冷面皇帝还会笑。小夏怔在原地,目光茫然错愕地看向龙椅上的一人一兽,就连右手上的伤口也突然间不觉得疼了。
“三月自幼跟在我身边,细算起来,这么多年,也就它陪朕的时间最久。”清冷声音悠悠转来,许是怕惊扰三月的美梦,朱轩下意识收拢了音调,于寂静金殿中显得尤为低沉,倒像是在同一位最亲密的友人细细诉说自己的故事,“在朕遇险时,它还曾冲上去与贼人搏斗,明明自己就这么点大,模样瞧着也老实,没承想生气起来竟会如此生猛。论起忠心,大概也就只有它了,所以朕才如此心爱。”
小夏是何等玲珑人物,闻弦音而知雅意,再也顾不上手上尚在流血的伤口,甩开袖子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臣定当全心全意尽忠于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轩斜了眼下方,语气依旧淡淡:“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好好回答朕。”
“商公公以权谋私,串联朝臣,迫害百姓,无凭无据竟还敢诬陷锦衣卫勾结贼人,实乃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龙涎香淡淡,于御书房内晕出暖意。朱轩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放下书卷,从后头柜子里取出一青花瓷小瓶抛了过去:“三月虽无病症,可毕竟是猛兽类,你手上的伤口既已流血,就莫要再耽搁了,否则后患无穷。”
小夏接过小瓶紧紧攥在手中,心里又是喜又是惊,好像捧着块烫手山芋,又好像抓住了锦绣前程,朗声唱谢行了个礼。他既已选好阵列,就不容许再退缩半步,他必须向皇上递上一张令他们俩人都满意的投名状,而这最好的人选莫过于东厂的那位。
大风已起,若是踟蹰不前,必定后患无穷。
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就闻身后又是一声清冷音调:“听说前几日,你的母亲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了?”
小夏忽然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小瓶摔在地上,强压着颤抖,回身拱手行礼道:“是。”
“老人家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于她身体不好,不如干脆借此良机,于京城安家落户,你也好照应得过来,岂不两全其美?”
说话人只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发出的声响却让听话人如坠深渊。脑子里嗡声炸起,空白一片,想起自己的母亲,水意不由涌上眼眶,抬眸望了眼上方安然卧着的人,金黄龙椅恍得他眼疼。那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来自一位九五至尊的命令,就算他心中百般不愿将母亲牵扯进来沦为人质,他也只能照办。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就像是太阳永远高居天上,能任意睥睨人间众生一般。这,也是他苦苦追寻,奉为自己性命之上的梦想。人走茶凉,再好的茶若是无人品鉴,于它而言便是天大的不幸,而他,不愿做那透凉的好茶。
深吸一口气,眼中的酸涩重又流回,垂眸绽笑:“多谢皇上垂怜。”
而此时,吉庆街上早已是门庭若市,歌舞升平。这表面上的浮华繁盛自是不言而喻,可这下头涌动着的暗嘲却是鲜为人知。
“哎哟,你踩到我靴子了!”
林鸾抬手锤向某人肩胛,愤愤剜了他一眼,心疼地瞅着靴上的大黑印,忍不住又冲那罪魁祸首扎了记眼刀。
言澈笑着揉揉肩,一脸不在意的模样:“我这也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嘛,对不住哈。”
“你大爷的情势所迫!你所谓的‘情势所迫’,就是在这么间暗赌场里给人哈腰行礼做荷官吗?还非要扯上我一起,安的是哪门子的心?!”林鸾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句,像是要把一晚上从那些赌鬼身上受到的气都撒在他身上。
“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言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她所有的牢骚话语只做不知,依旧嬉皮笑脸道,“阿鸾可知,这里是哪?”
“哼,赌—坊—”林鸾翻起白眼,“还是这无归道上最不起眼的一间赌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澈比出两根手指摇晃在她眼前,“这里表面上看着是间极普通的赌坊,可实际上呢?”见林鸾抬眸颇感兴趣,言澈故意停顿了会,赶在她耐心耗尽前又凑到她耳边压低音量:“这里是无归道上消息情报交易的心脏,如果我们当真想从这铜墙铁壁中撬出一点儿风声,那就只能是这儿了。”
“既是心脏,便是最重要,也是最柔软的地方。”林鸾咬了咬下唇,迟疑道,“你确定我们扮成荷官混在这就能找出那个可疑女子?”
“这我可不敢保证。”言澈瘪了瘪嘴,坦然一摊手。
“你!”
林鸾正欲发作,某人又继续补充道:“倘若我们猜测的没错,约莫有九成几率。”
“九成吗……”林鸾锁紧眉头,再次陷入沉思,目光落在前方,那桌人正堵得兴起,各个面红耳赤对着赌局叫嚣嘶吼,“此一击若是不中,只怕会打草惊蛇。”
“这我倒是不担心。”言澈双手抱胸,同她一道靠在墙上,也不知在看什么,嘴角隐约勾出狠厉弧度。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十拿九稳了?可她……真会是她吗?”
“阿鸾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否则不会跟我一块来这不是?”
二人互看彼此一眼,又都沉了声。
赌坊里实在吵闹,惊扰她的思绪。林鸾垂眸盯着靴子上的那块黑印,越看越大,像是张无形的网正徐徐向她扑来:“我还是挺期盼,她与此事无关。”
言澈微讶,猛然低头看向她:“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呢。”
林鸾无语,只得送他两记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她,我们都要小心。”言澈收敛嬉笑,促狭起双眼一一打量四周,“这里比不得外头,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是真正无法无天的狂妄之地。如果我们行踪败露,你就跑,知道吗。”
林鸾愕然抬头,瞪圆双眼看向言澈,想开口却又被他堵了回来:“不用在意我,我会没事的,最近的出口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邵铭就在那,你们碰面后就直接跑,千万别回来自找麻烦。”
语调平静,仿佛只是同平日一般与她交谈,可话中的内容却叫她心惊胆战。林鸾最懂言澈,若不是顶顶危险的局面,他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背脊上隐隐泛起寒意,环顾四周,这满屋子的人打眼瞧着虽极普通,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下一刻化作世间最残忍的野兽飞扑而来,饮血啖肉呢?
就在她仓皇不知措的时候,冰冷指尖上突然覆上了一层暖意,坚实而有力,将她的小手紧紧裹进掌心。幼时,父亲也曾这般牵起自己的手,给她世上最温暖的保护,以至于这五年即便握着她手的人已经彻底离她而去,她也不曾忘却这份温柔。而现在,身旁这个人,似乎也能给她同样的温暖,在这凄风苦雨,祸乱丛生的世上,为她撑起一方宁静。
她迷惘时,他在;她痛哭时,他在;她寂寞时,他也在。一直在,从未离开。真好,暖意畅流心田,林鸾欣然微笑,从他掌心中探出葱白小指,与他的大手紧紧相握,十指交缠,再不分开。
“诶!那边那两个!偷哪门子懒呢!这还有一大堆活要忙活!动作快点!”胖掌柜终于注意到墙角躲懒的二位,卷起衣袖叉腰吼道,动作太大脸上的肥肉也跟着晃动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只好无奈地“忙活”去了。
“等等!”说话的是店里的荷官总管,身形高挑,鼻尖上长了颗大黑痣,佝偻身子迈开八字步向他们走来,“你们俩……怎么瞧着不想我们店里的伙计呀?”
☆、地狱变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传来,震耳欲聋,似虎啸山林,如猛龙过江。
在场的人都吓得不轻,两股战战,坐也不是,跑也不是,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狭小地下赌坊瞬间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蜂拥挤向那唯一的出口。
细碎沙粒随着墙体摇晃窸窸窣窣流泻下来,时缓时急,一下又一下,像是落进了林鸾心底。皱紧鼻子用力吸气,最后又怔愣在原地,店内虽通风不便,但她还是从那混杂着汗臭的空气中辨出了那似有若无的硝烟味。想想刚刚仓皇跑来报信的小厮,不祥的念头袅袅团升于心间,涔涔冷汗自脊背上淌下,明明身处人群正中,她却如坠万丈冰川,寒意刺骨。
今晚的行动只有他们三人知晓,可那厮口中叫嚣着的那伙“锦衣卫”,却并非为她所控,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林鸾咽了咽口水,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仿佛都团聚在此刻一齐向她发难,揉了揉额角躁动不安的青筋,强迫自己不往那最坏处想。
“哼,奴家我大江大河都渡过了,没想到今晚会阴沟里翻船,栽在你们二位手上!”赛雪心依旧保持着她那惯有的慵懒神情,垂眸瞧着葱白指尖绞着的藕粉帕子,纤长睫毛于眼下朦胧出薄薄阴翳寒霜,为那双妩媚凤眼平添出几许阴鸷。
林鸾停在额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想开口解释点什么,一张嘴却化作了无奈惨笑。事到如今,她与他们之间,还需要什么说辞。一兵一贼,如此而已。
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声呼啸,赌坊北面土墙伴着悲鸣声轰然倒下。那些燃烧着的梁柱应声悉数砸向店内,火光四溅,拥堵在前门的人潮中,有几人因躲闪不及被砸得哀嚎连连,更加发奋往外头冲。
恰有一块飞石直往林鸾这处扑来,好在言澈反应及时,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入怀中这才堪堪躲过。透过浓重烟灰,林鸾瞧见赌坊周围原先灯红酒绿的各色店铺现如今都悉数颓靡在炮火之中,熊熊火焰从四面八方一齐压下,将整片喧嚣旖旎都无情吞入腹中,碾做滚滚黑烟,一如那日中秋于烈火中哀嚎的琼楼玉宇那般。
即便四周灼热若滚油,赛雪心身处其间却好像混然不觉,冰冷气息由心而散,衬得她冷艳之至:“好像你们拼死维护的那人,并不怎么将你们的安危放在心上。”丹唇轻抿出嘲意,红袖一扬便决然没入北墙处卷起的浓烟之中。她毕竟是赛雪心,掌黑道之要,系一派根基,纵使风云变幻,覆巢之下,她亦不会轻易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