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上走近了,阿泽那头的动作也随之加快,前些日子刚得的消息,说是林家的案子初有眉目,商弋已招供,称林尚书当年有意阻他仕途,三皇子更是宫里宫外处处为难于他,一时恨起,便摆了这么出借刀杀人的局,买通宫人给先皇下毒,继而又栽赃德妃与林家,最后引得三皇子与先皇父子猜疑,酿成大祸。
林家沉冤昭雪,宗祠复立之日不远矣。林鸾冷笑两声,只是这最后的真凶,到底还是叫他逍遥法外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阿鸾。”
沉稳步子响在背后,林鸾收拾好神情,浅笑着回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你身子不好,此等虚礼大可免去。”朱轩拂开顶上花枝向她步来,见她双手青白,蹙眉将伸手覆上,“手怎么这般凉?暖手炉都不带一个在身上,就不怕冻出毛病来?”
林鸾自然抽回手,后撤几步行礼,寡淡回道:“臣妾嫌累赘,就搁屋子里了。”
骨节分明的玉手悬在半空,朱轩干笑了两声,收手负到背后,朝她适才落眼的地方看去:“皇祖母身子一向不好,但愿这次花神祭能叫她开心开心。”
“太皇太后福泽深厚,定会得上天眷顾。”林鸾恭敬垂首立在他身后,始终保持三步距离。
朱轩凝视着她,良久才苦笑道:“阿鸾,你与朕,何时能不再生疏?”
“臣妾惶恐,敬重皇上乃是臣妾本分,臣妾不敢越矩。”
花枝阑珊,心似荒城。朱轩瞧着眼前佳人,眉眼如画,犹如迎风而绽的梅花,洁白娇美,至清至艳。只三步距离,触手可及,可他终归还是迈不过去。
要说近日最憋屈的,大抵就是那赛雪心。人家梅妃娘娘随口说想修习剑舞,在花神祭上为皇上献上一曲,自己就倒霉催的成了她明面上的剑舞师父,而暗地里干的却是个跑腿递信的活儿。宫外那位催,宫里那头赶,好不容易得闲了,还得亲上阵矫正她的舞姿,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好在林鸾天资还算凑合,又有剑术底子,只要去掉那骨子硬气劲儿,添上那么一丝丝阴柔,虽比上不足,但糊弄糊弄外行还是绰绰有余的。不都说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么?瞧这皇上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哪怕她到时候把剑挥到水里去,他也会笑着夸她跳得好。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正精,门扉外头就投来一道阴冷目光,骇得她肩头抖三抖。阿泽,这个阴魂不散,明里暗里对她多番警告的死阉人,不得不防啊。也罢,反正这苦日子也快到头了,赛雪心回了他一倨傲眼风,自顾自剥起橘子。
盼望着,盼望着,这万恶的花朝节终于来了!
赛雪心起了个大早,扮作婢女模样跟随长公主的轿辇一道入了宫门。拜见过太皇太后,她便告了假朝梅园方向一路小跑而去。该交代的事儿昨儿虽都已吩咐妥当,各处细节也都同她核对过多次,应该不会出错,可一进宫这心就又提到了嗓子眼,坐立难安,总有不好预感呼呼往外冒。
“皇宫重地,不宜跑动,姑娘还是仔细着些好。”
拐个弯就到的功夫,这令人着恼的鬼影子又蹿了出来。赛雪心暗暗骂娘,垂首敛衽行礼:“奴婢莽撞,多谢泽公公指点。”
阿泽不予理睬,绕过她身旁站定:“梅妃娘娘不在此处,姑娘要是有急事寻她,就请随我来。”
赛雪心迟疑着不敢妄动,眼神不住往梅园方向飘去,却被那人赫然截住。
阿泽俯下身子低语道:“自去年中秋之后,圣上心有余悸,每逢宫中宴会,各处守卫都是平日里头的三倍数,而今日,在下又奉旨多安插了几波东厂高手,防贼之心不可无啊。”
声音低沉,语调平缓,似在叙述一件家常。赛雪心稳了稳虚浮的脚跟,斜眼对上他眸中凌厉,将手背到身后,昂首落落大方地看向他:“泽公公果然高鉴,既然您都说了娘娘不在这,奴婢就先行告退,长公主那还需要人伺候。”这人再横,应该也不敢跟长公主过不去,提脚刚要走,手臂就被人狠狠制住。
“在下说过,会带姑娘去见娘娘。”阿泽的目光又冷了几分,“在此期间,姑娘还是莫要离开在下视线为好,若是长公主真需要人伺候,在下会指人过去的。”
细细密密的汗珠涔涔一背,赛雪心见执拗不过,只好服从,长看了眼太液池方向,默默祝祷:但愿你今日的运气也能同从前一样好。
为花神祭而新建的水上舞台,朱轩亲笔赐名:蓬莱阁。
十二瓣莲花状的白玉台子,当中坐着三人高的花神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周围鲜花环绕,底下则由数根合抱粗细的桩子托住,远远眺望,倒真像朵悠然绽放的莲花。
看台设在不远处起伏的小山之上,以朱轩为上首,左右则各设妃嫔席位。太皇太后因身体不适,受不得寒,便没有列席,长公主伴在她身旁伺候汤药,自然便空出了两个位子。
一系列繁琐礼仪后,众人一一落座。左右妃嫔直朝朱轩拗姿势拋飞眼,脸蛋挤得生疼也不见他多看两眼,瞧他那眼角带笑的专注模样,兴许只惦记着台上这群舞女马上退场,好叫那狐媚子快些上来。
很好,这狐媚子平日只躲在梅园,连晨昏定省都叫皇上免去了,她们想见还见不着,这回非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妖精模样,真能把她们都给比下去?
莲花灯点点漂浮,台上忽而淡淡水汽,云烟雾饶,倒真有几分蓬莱仙境的意味。朦胧中,大幅绣花纱幕上隐约勾勒出一抹婀娜身影,灯光自两侧照来,流光璀璨,恍若花神亲下凡间。
看台上众美人暗暗咬牙:丫的,竟还真是个上等货色。
朱轩眉眼温柔似能掐出水来,支着头气定神闲地欣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生怕错过丝毫细节:果然还是红衣最衬她。
击节声起,众人还沉浸在她曼妙身形中,只见水波斗转,纤瘦身影已轻盈转出纱幕。一短一长两柄剑在她手中自如舞动,时而霸气,时而婉转,随着节奏高低骤缓,刚柔并济,张弛有度。大家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一道提起又松下,酣畅淋漓。
悠扬丝竹中,隐隐夹着几声吱呀的不和谐之音。下头负责拨弄牛皮灯的小官皱了皱眉,瞧了眼玉台,又瞅了瞅湖面,耸耸肩继续看顾他的灯光。
金乌沉沉欲坠,天际漫出层层锦霞。
莲花台上,绛唇风袖,剑光转折间,将潋滟水色与烂漫晚霞一并敛入其中,一时间似有万丈光芒萦绕其身,天地为之低昂,叫人转不开眼。忽而又旋转如风,将所有绚烂都抛诸身后,绯色衣袂,墨色长发,全都跟着旋舞起来。水汽渐盛,光晕悠转,回眸一笑,百媚尽生。
朱轩有些痴了,记忆飞转,一下回到了五年前,朦胧水色似那日挡在他面前的五色琉璃屏风。金殿上,她突然的抬眸,是不是当真瞧见了躲在屏风后头的他?若是没有那场恩怨,她是否也能同自己坦诚相待,朝他笑,缩在他怀中哭?
阿鸾,倘若一切能够重来,那该有多好。
旋舞过后,只待最后收剑鱼卧于地,这曲剑舞便可完美落幕。红衣佳人正欲止步,袅袅收剑,只听一声脆响,玉莲台子忽然开始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终于伴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水花闷声坠落,将所有的美好旖旎都沉入这冰冷太液池中。
“不好啦!不好啦!梅妃娘娘落水啦!”
☆、山河颂
冰冷的湖水似刀子,透过衣衫直要将她剜去二两肉。外头瞧着春意盎然,这湖里还是寒意不减。
林鸾咬着牙,脚下不断划水平稳身子,手上也不得闲,挣扎褪去身上沉如铁的绯红舞衣,露出玄色鱼皮水靠,绕出周身的断壁残桩,顺着水流方向飞速游去。岸上尖叫声呼救声响作一片,一时无人注意水中动向。
上次中秋,哥哥他们就是走的这条水路离开的皇宫。自那日被朱轩囚于宫中,无处遁逃,她便起了这心思,只是自己不曾窥见其中门道,不知这水中通往外头的准确路径究竟为何,遂不敢轻举妄动。刚巧这赛雪心送上门来,不仅带来了言澈未死的好消息,还给她指点了迷津,才使得这出金蝉脱壳唱绝妙。
不过这人也不甚靠谱,说好了上场前会再同她说道说道这各中关键,临了竟连个面都不露。忆起昨夜自己翻墙出园,偷偷在玉台木桩上做手脚时的胆战心惊,还有适才在台上跳错步子冲台下尴尬微笑的情状,林鸾真想一头溺死在湖中不起来。
晚霞嫣然,水波粼粼,身后的叫嚷声渐行渐远,蜷着身子钻过最后一道土坳子,昏暗的光线一下都亮堂起来。林鸾蹭地钻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直要将周身团聚着的所有清冽空气都吸入腹内才肯罢休。
紧游了几步,朱墙金瓦渐渐隐去身影,余晖正好落在她身上,用金线仔细描绘出她明媚笑靥,好似春日里早发的一簇花枝,历经苦寒方才脱胎出极致清艳。身后是金雕玉砌的美艳牢笼,囚的住凡俗雀鸟,但怎能囚得住一只清高鸾凤?
岸上红梅正好,玉手自水中探出,带起晶莹珠子,折射出斑斓光芒,稳稳落入一双有力大手中,麦色肌肤,骨节分明,一握便叫人心安。
甫一离开水面,屡屡刺骨寒风就如同针扎般刺入林鸾身上,“冷”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一条厚重大棉被就朝她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将她全然裹在里头。紧接着又是个熊抱,揽在她肩头越箍越紧,险些害她喘不上气。
“死丫头,可有冻着?可别再受了旁的外伤落下病根。下回要是再敢自作主张丢下我一人自己去送死,我非掐死你不可!薛伯伯备了好些药材,你赶紧喝点。还有啊,安安这几天哭得厉害,非要找娘亲,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夕跟邵铭最近也消瘦了不少……”
听着这人毫无章法的一通乱语,林鸾又好气又好笑,暖意漾在心底,漫至全身。从棉被中伸出一手,揽在他腰间笑盈盈道:“不会有下次了,真的。”
旧案已了,心结已释,自此山高水长,天南海北,再无牵绊。
耳垂上忽然变沉,温热气息轻吐,在她颈上染出娇艳色泽。
“终于是物归原主了。”
言澈加重了几分臂上力道,隐隐发颤。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不安一道涌上,一面为她的回归而欣喜若狂,一面又惧怕再次失去。瞥见那娇嫩耳垂与殷红耳珰渐渐趋于同色,他忍不住张嘴含住,口齿模糊地威胁道:“下次再犯,定不宽恕!”
京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醉仙楼,今日依旧宾客满座。
醒木声起,说书先生悠悠然道:“小老儿给各位看官老爷请安了,今日,小老儿我要给大家伙好好说说一桩旧案,各位可知是什么吗?”
众人立即异口同声道:“还能有什么,肯定是那前朝林尚书的事儿。”
“正是!”说书先生甩开折扇比划起来,“林家世代忠良,心系百姓,最后竟遭奸人陷害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实在是可惜至极啊!正所谓善恶终有报,这时候一到,任凭你权势如何滔天,也逃不出天网恢恢,这前东厂提督商弋就是典型,听说刑部裁断已下,不日那恶人就要发配至边疆服苦役了。”
“得亏咱皇上英明,换成别人,谁愿意收拾这前朝烂摊子。”台下一人边嗑瓜子边摇头。
“其实这么一说,当年的三皇子,也算是无辜受牵连的,年纪轻轻,还是为了救自己个儿的母亲才做的乱,唉,怪可惜的。”
“诶诶诶,你这话说的可就真没劲了,咱皇上不好吗?身在福中不知福,切。”身旁那人冲他翻了个白眼,“要真说可惜,那就要数林家那对兄妹,啧啧啧,多好的才华呀,就这么生生给断送了。”
“说起皇上,不知各位看官老爷是否知晓,这头些日子过花朝,宫中摆的那出花神祭?”说书先生双眼锃亮,收起收拢折扇指点道,“皇上素来不近女色,登基的头三年称是为了给先皇守孝,可这孝期过后也不见他常往后宫走动,这可急坏了一大帮人,没有龙嗣,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后来,你们猜怎么着了?”
众人往前凑了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传闻宫中有一座梅园,本也只是座废园,许是人烟罕至方才得以凝聚天地之灵气,最后呀竟真叫其中一梅树化作了女体,肤白貌美,皇上只一眼便喜欢上了,特加封:梅妃。”
“啊?真的假的呀,听着怪邪乎的。”
“照你这说法,皇上被一妖精给迷住了?”
“这根本不可能,咱皇上绝不是那样的人!”
在一片议论声中,说书先生将手中的醒木一拍,全场霎时寂静:“这真真假假的,咱一时也白扯不清楚。反正皇上对这位梅妃娘娘,当真是无上恩宠。可好景不长,就在花神祭上,梅妃娘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赢得满堂喝彩。舞闭谢礼时,她突然开口说话,称自己本是仙界花神,特下凡历劫,今日便是她的归期。话音刚落,天上降下一道祥瑞之光,正好落在梅妃娘娘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么化作一缕青烟乘风归去了。”
满堂静默,唯有一高个子少年低着头掩嘴偷笑。店内小伙计将打包好的烧鸡递到他手上,抱歉笑笑:“让公子看笑话了,新来的说书先生就好这口,掌柜的也拿他没辙。”
“不笑话不笑话,这说的,还挺有意思的。”言澈结完账,离开前又看了眼说书台,还好没把她给编排死,不知她本人听到这番话,会是如何反应?没准真能上台子同那老头掐架。
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被人差去做苦力,拎着大包小袋,可以一想到家中还有人在等着念着他,心中就像温酒入腹般暖洋洋的。
这丫头,现在在干嘛呢?
小苍山木屋外,院中一树梨花满开,嫩白花盏于锦霞中摇曳出斑斓光彩。树下一高一低立着两个人,玉掷般悦耳的女声伴着稚□□气的童音,你一句我一句朗诵着《三字经》。
“爹爹!”安安一偏头就认出了篱笆门外站着的人,咧嘴露出半缺的门牙,屁颠屁颠迎了上去。
言澈笑吟吟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安安真乖,都会背《三字经》了,爹爹奖励你一根糖葫芦。”
红彤彤的山楂冰糖串子直勾得安安淌一嘴口水,接过糖葫芦,小嘴在言澈脸颊上留下一圈水印子,又颠颠朝里屋跑去:“薛伯伯!薛伯伯!爹爹买的糖葫芦好大好大!”
“你就知道惯着他,还背《三字经》?跟着我念都念不下来。”林鸾眼角露出薄嗔,从他手中匀过一半包裹,“伯父伯母那都打点妥当了?”
“都办完了,父亲这回致仕心意果决,再加上母亲多番劝诱,皇上最后还是答应了,估摸着明日一早旨意便会下来。还有小夕,邵铭,赛掌柜……大家都安顿妥帖了。”言澈笑着自身后揽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原以为皇上是个念旧的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