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错杂
茶肆里,店小二嘴上挂笑忙着招呼客人。可无论路多远他都会刻意绕向门口那桌,偷偷瞥上一眼,玄衣蟒纹骇得他心肝颤,加快步子继续赔着笑忙活自己的事去。
心下腹诽道:莫不是店里那个财迷老板又蓄意偷税叫官府抓到了把柄?唉,这世道,想安安稳稳过个日子怎就这么难!
抱怨声还没来得及出口,抬眸见外头又进来几个异族扮相的武人,身材虽不高但也勉强算得上是魁梧。店小二连忙收起怨妇脸,堆好笑迎了过去,心中却不虞:怎么又是这些个东瀛武士!
林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眉头微皱,这茶可不怎么新鲜。余光透过杯口团团升腾的白气打量桌旁其他几位。
言澈这混蛋自是不用说,打进门起就一直笑眯眯地坐在正对面。明明是他提议来这处吃口茶解解乏,可端上的茶自滚热散到冰凉也不见他喝上一口。
两侧二人更是有趣。右边温绍铭也不喝茶,自刑部出来便面上结霜,神情凝重,时不时瞥上林鸾两眼,像是在里面受了多大罪过一般。而端坐于他对面的王小毛见前辈们都不饮茶,虽喉间着火也不敢随意举杯,眼珠子来回打转,讪讪地盯着杯上的白气不语。
视线重又回到手中茶杯上来,白气氤氲,阳光泄下,刚好落在她腕间的那对羊脂白玉手镯上,柔和光华,暖玉生润,同那送玉之人一般清丽。
适才四人前脚刚踏出刑部,就撞见了一驾自东边驶来的香车。铛珮吟吟,雨后天青色薄帘子被轻轻掀开,自上走下一位清秀婉约的夫人。远山眉下秋水剪瞳,盈盈而立似一枝悠然绽芳的玉兰花。
无端遇见这么几个莽徒叫她有些许错愕,扫过那袭飞鱼服,心中大体了然,施施然上前福了福礼淡笑道:“近日老爷公事繁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妾身先代他与各位贵客赔个不是。”
四双眼睛互相瞅去,腹中皆有数,拱手作揖回了个礼。原是这秋尚书家的娇妻,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个温婉明媚的美娇娘。
据说二人乃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回见到本尊还真是叫林鸾吃了一惊。
虽是一同相伴长大,可单从这外表上看二人实在相去甚远。这位秋夫人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再想秋尚书那副髯虬粗糙的模样,都够资格当人家父亲的了。心中不禁哀嚎:唉,好端端的一株白菜,竟叫一头猪给拱了!
“这位想必就是林鸾姑娘吧。”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林鸾早已飘远的思绪,仓皇间那人已碎步行至跟前,牵起她的手不住上下打量,“当真是个美人。”
冰肌凝脂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剔透,人面桃花,笑意盈盈,原来这娴雅端庄和娇艳妩媚可以共存。可这笑容到底没及眼梢,瞳深似潭水,看得林鸾很是不安,隐约觉着这女子古怪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听闻尚书大人最近公事缠身,几乎是住在了官衙内。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也还有事务尚待处理,如此便不再叨扰了。”
经言澈一番点拨,秋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松下玉手莞尔道:“该是妾身失礼打扰各位贵人办事了。”低身再福一礼,目光从四人身上依次扫过,可却独在林鸾那滞留。
见这秋夫人终于要进门,林鸾这才松了口气,刚想拽上旁人赶紧走,却听那温软声音再次响起:“素闻老爷与林姑娘有嫌隙,妾身身为妇道人家平日里也不好多加过问,今日难得见姑娘一回,索性就替他给姑娘赔个罪。”
罗裙摇曳,上头的浮花绣随之流转光华。正当林鸾看得痴迷之时,那人已至眼前,缓缓退下腕上的一对羊脂白玉镯,塞到她手中,嫩白玉手搭在上头轻拍两下:“我家老爷性子刚烈,有口无心,望姑娘不要见怪。”
于是乎,这对陈色不错,价值不菲的镯子就这么到了林鸾手上。暖玉生烟,看着像是御贡之物,怎么就送给她了呢?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只那笑靥深深印在心中,叫她无端生出几道寒意。
王小毛见杯中茶叶浮起又落下,落下又浮起,如此反复无数遍也不见身旁这三尊大佛吭出一声。毕竟是新入门的毛头小子,最是不耐寂寞,挠着头试探道:“秋尚书今年,多大岁数了?”话已出口却许久不见有人接茬,王小毛干笑两声,心中暗哭自己果然不适合炒气氛。
“好像与我父亲一般岁数,过了年大抵也至不惑了。”言澈终于记起面前还置着杯茶,热气散去味道也淡了许多,不免有些可惜,“听说他们夫妻二人素来琴瑟和谐,世人殷羡。也不知怎么的这秋尚书大人最近总宿在衙内,不大爱回府,可别是一对伉俪互相起了隔阂才好。”
抬手拎起茶壶想再泻上一杯,却险些被右侧投来的灼热视线烫伤。这个被自己无辜牵连进来的愣头青非但没有心生怨怼之意,反倒异常感激地注视着自己,这叫言澈颇为摸不着头脑,这家伙别该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吧?
“那他们俩真的很恩爱吗?”王小毛的眼中似有火花乱溅。
“呃……这个……别人的家务事,我怎么知道?”言澈咽了咽口水,面露难色。
“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三道目光齐刷刷指向一处,只见林鸾淡定地喝完杯中茶水才徐徐道,“今夜有贼,不得不防。”
此话一出,左侧之人呆愣在原处,一脸茫然;右侧那位则微微皱眉看向她去,面上冰霜不减半分;只有正前方的某人勾起嘴角,玩味地摆弄起手中的杯盏,心领神会。
根据林鸾的安排,他们已筛选出了城中条件相符的少女名单,虽说数量有些庞大,可为了化被动为主动,将锦衣卫人手细细编排,再算上那些个新进来的愣头青,堪堪够埋好各处的点。
更深露重,天上有云,地上无风,城外郊区的一座小庄子里此刻更是静谧无声。
温绍铭侧身贴在一棵大树上,双眼警觉,直直盯着道边上的人家。言澈则刚好相反,拣了处粗壮的枝丫闲适得歪着。
虫声窸窣,寒风凛凛,二人自顾自都不说话,好似一潭深井,总得需要颗落石方才能起涟漪。
“我还以为,言总旗会要求跟林总旗一道执行任务。”
这颗石子终于是应声落下了。言澈斜了眼下方慵懒道:“本是这么打算的,只是这一天下来,你这脸色就不曾好过。”
温绍铭面上僵了片刻,心中感慨到底是瞒不过,可这张嘴却依旧紧闭,似河蚌一般。
“怎么?还不打算说吗?”言澈也不恼,随手摘下一片才抽芽的翠叶摆弄起来,“非要等我点破?”
语气中渐渐透出几分寒意,较之夜风无异。温绍铭垂在两侧的手捏成拳,几根青筋暴起,颤抖两三后又卸了下来:“那日姓赵的那小子来闹事,我虽不在场但事后也听了几耳朵。那小子话虽说的难听,但其实也并不都是假话……林家与前朝三皇子,是何关系?”
果然如此……言澈悄无声息地叹出口气,暗悔道:去陈尸房前真应当将那书册一道收走才是。
“三皇子的生母与阿鸾的母亲乃是同胞姐妹。”原本鲜活笔挺的翠叶经言澈一搅和,生生去了大半硬气,软软趴在他指上。
“那便是乱党同谋了?”温绍铭眼中闪出一道厉色,抬头望着枝丫上的黑影问道。
寒风路过,光秃树枝应声摇摆两下,旋即又恢复了沉默。手上的翠叶已被折腾得毫无生机,言澈轻呼一口气看着它徐徐消失在墨色中,徒留指上些许绿汁:“我且问你,你来锦衣卫多久了。”
温绍铭有些诧异,但还是认真答道:“三年有余。”
“在你眼中,林总旗的品行如何?”
“林总旗果敢英武,待人谦和善良,自是女中英豪。”温绍铭素来耿直,有一说一,从不妄言。
“那如果有人说林总旗要造反,你可会相信?”言澈伸了个懒腰,寻了个好姿势继续歪着。
“以林总旗的为人,我自是不相信她会有不忠之举。”温绍铭皱眉,觉着上头那位似在拿自己消遣,“可前户部尚书林文直大人的为人,我却不知。”
噗嗤一声,尴尬的气氛忽地缓和了许多,言澈觉察自己失态,清咳一嗓子正襟道:“自五岁起,父亲就把我丢入锦衣卫,从最低层开始,同别的弟兄们一块训练,吃住也在一处。他自己不常来看我,也不许母亲来看我。也是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阿鸾,当时我也是这般躺在树上偷懒,她拎着框苹果在树下看着我。”
温绍铭有些糊涂,怎么说着说着,这位仁兄就开始回忆起往事了?莫不是又在诓自己?面上虽有些许不满,却并没有打断的意思。
“她同她的哥哥一道,由林伯伯领着过来。父亲觉着光习武是不够的,便请了他来,自那以后我就同她们兄妹二人一道在林伯伯门下读书。身为户部尚书,朝中要员,林伯伯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喜结交过多权贵,却偏喜欢微服私访,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亲自体验民间疾苦。因着锦衣卫里的训练耽搁不得,我便没能同行,事后却总听阿鸾提起,什么田间抓泥鳅,集市上卖烧饼如何如何的,把我给羡慕得,啧……”
“言总旗这番话,究竟何意?”温绍铭终于等不及,开口问道。
枝丫忽地剧烈摇动,黑影自上翻身而下,从容拍去身上尘土,朗声道:“虎父无犬女,阿鸾是个什么样的品行,林伯伯更是什么样的人!”边说边将右手举到半空中:“若是你还信得过我言澈的为人,我就只说一句话:林家,无罪!”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反倒叫温绍铭错愕了片刻。
有风自北,携着寒意悄然路过二人身旁,滞在空中的手透着些许麦色,可在墨色衬托下却显得异常惨白。
温绍铭的眉间深深印下去几寸,自然垂下的双手再一次团成实拳,他不敢抬头,暗暗吃惊为什么心虚的会是自己?
金陵温家世代忠良,他自幼耳濡目染的便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可这不忠不敬之人明明近在咫尺,为何自己反倒怯步了?何为是,何为非,何为黑,何为白,他究竟该去相信什么……
望了望眼前人,鸦羽般的黑发张扬于风中,还是那般桀骜。眸子里却沉静无波,似千尺潭一般望不见底,流露的却是满满的坚毅。也许有时候,是不是也该难得糊涂一次……
“啪”的一声,手掌相击。言澈会心一笑,温绍铭也跟着扬起嘴角,团聚于胸口的阴翳随着这清响渐渐消散开去,似乎连头顶上的星辰也璀璨了许多。
“我记得阿鸾曾与你说过,识人断物切不可流于表面,今后你大可放心去观察琢磨,无需介怀这击掌之约,当年的旧案,当年的人物,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只是……”
“只是不要让林总旗发现。”温绍铭抢白道,见言澈双颊瞬时闪过一丝绯色,忍不住掩嘴偷笑。
正当二人谈笑之际,一只惊鸟蓦地哀嚎两声冲向天去,林子深处隐约传来急急脚步声。言澈率先反应过来,躬身从腰间取出几枚飞刀,银光划破墨色,直直钉在树干上。
“啊——”
脚步声骤停,黑影倏地瘫倒在地不敢动弹。二人趁胜追击拔刀迎了上去,月华倾泻,却见那灌木中瘫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倒霉催的王小毛。
“你来这里作甚?”
“我我我……”到底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见到一点点威慑就连话都不会说了,“林林林总旗派我来传传传话,她们抓抓抓到那歹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愉快地决定把APP卸了,数据什么的……哼!
☆、瓮中鳖
诏狱里烛光错错,陈年的腐草味追逐阴风而来,牢门深处隐约有水滴答作响,时而紧凑,时而断续,每一下都似落在人心底,激起阵阵肃杀。
牢头们都垂首不做声,偶也有胆大的悄悄抬眸瞅上一两眼,旋即又低了下去,摆出恭敬状,无论这目光从何处而来,最终都会汇集到刑架前那袭纤瘦飞鱼服上。
少女面若桃花,却一直阴沉着脸,叫人辨不出情绪。腰板挺直,斜目睥睨前方蹲着的瘦弱囚衣男人:“你招?还是不招?”
声音特意被压低压沉,似化作数万把钢刀,能透肌削骨,不带半分感情。男人颤抖了一下,仍旧低着头不言语。干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拥着双膝向后挪去,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才作罢。
林鸾也不恼,好像事先早有预料,负手在厅中踱起步,全然不把他的消极抵抗放在眼中:“你可知,这里是哪?”
男人继续沉默,林鸾冷笑着替他回道:“这里是诏狱,水火不入,疠满囹圄,乃是个九死一生的罗刹地方。即便运气好能活着走出去,也必定是蜕了层皮。”
步行至刑具旁,随意踢了下脚边的锁链,哐当发出沉闷声响,男人忽地抖了下双肩。
“外头的人称这些个宝贝叫诏狱十八酷刑。”林鸾边说边蹲下身子,随手挑拣着木箱里的物什,饶有兴趣地介绍起来,“这个叫拶指,记得之前在一个私贪军饷的将军身上用过,啧啧啧,他可是个硬骨头呀,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门里关了足足有三个月愣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直到上了这宝贝,不出三天就全招了,只可惜,半条命已经搭进去了。”
男人颤巍巍将头抬起一条缝,瞥了眼林鸾,却见她笑靥如花,冷眸似霜。
“还有这个,就更厉害了,它叫琵琶。当然了,肯定不是乐坊里的那个琵琶,不过也差不离,那个琵琶是用手弹的,而这个嘛是用来弹肋骨的,没弹一下,皮肉都会绽开一层,既痒又疼,直至血肉溃烂。”
林鸾不紧不慢地抬手,用手中的尖刀滑过坚硬砖墙。声声凄厉,似那曾经屈于此刑的亡者在哀嚎,就连这些久经沙场的牢头都有些吃不消,咽了咽口水将头埋得更低。
明灭烛光中,就连沉默也添了几分重量,水滴声愈加急促,似银针声声刺耳。
可林鸾却并不以为意,眸子里秋水幽深,倏尔眉目舒展,神采飞扬,兴奋地又取出一件把玩在手中,活像个初次收到礼物的三岁孩童:“还有还有,这个呀,叫……”
“啊——啊——”
悲鸣声响彻整座诏狱,牢头们闻声惊起,瞪圆双眼抄起武器对准墙边。只见那男人捧着脑袋拼命摇头,身子蜷缩成团瑟瑟发抖。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五官狰狞的脸,嘶吼声不绝,似绝望,若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