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思及此,忍不住就要嗟赞她那个前小叔的无双机谋。她在国公府待着的日子晦暗又枯燥,看卫启沨兄弟几个你来我往地斗,倒成了一大乐趣。
萧槿跟卫启沨还了礼,道了句“已见好”,正要跟卫庄一道离开,就听萧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姐!你这是刚打雪洞里钻出来啊?大夏天穿成这样……”
萧槿嘴角一扯,转身就朝着奔上前的弟弟拍了一把:“我染了风寒!”
萧岑愣了一下,讪讪一笑,关切存候一番,随即又瞧着自家姐姐那顶风帽,凑近压低声音道:“姐你这帽子都快把你的脸遮去一半了,你猜猜我是怎么大老远认出你的?”
“因为我长得好看?”萧槿也低声道。
萧岑摇手道:“哎,不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是因为你身边跟着庄表哥。我已经发现了,自打你接送他之后,他就盯上你了。”
萧槿翻个白眼:“我不听你声音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是你,你猜猜为什么?”
萧岑得意道:“那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当然不是,”萧槿挑眉,“因为你是咱们家个头最低的人。”
男孩普遍发育晚,萧岑虽然只比萧槿晚出生一刻,但如今个头还不及萧槿高。
萧岑被戳到辛酸痛处,急得跳脚:“我年纪还小呢,等我长大了自然就变高了!我到时候肯定比姐姐高很多!我一定能长得人高马大的!”
萧岑说话间攥着拳头使劲挥了挥:“未来姐夫要是敢待你不好,我揍得他亲娘都不认识他!”
萧槿默了默。她弟弟当初揍卫启沨时,确实专往他脸上招呼,卫启沨亲娘傅氏瞧见她儿子那副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傅氏让她给卫启沨上药,她故意在涂抹药膏时加重力道,卫启沨疼得直咧嘴,却愣是跟她死扛着不吭声。
她当时一面捻着棉布一戳一按地使劲往他脸上涂药,一面感叹:“你这下得有个十天半月不能出门了,你顶着这张五彩斑斓的脸也不能去私见你心爱的表妹了,是不是很难过?”
卫启沨忽而沉下脸,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瓶,丢下一句“不必你管”就要走。她盯着他的背影道:“那你跟我和离,大家分道扬镳,我就真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再理会你的事了。”
卫启沨不作理会,径直去了。
萧槿从思绪中抽身,扫了卫启沨一眼,忍不住又想起了他脸上开染坊的样子。
萧岑方才激动之下声音不自觉便拔高了,卫庄跟卫启沨同时望向他,神色各异。
萧槿扯了萧岑衣袖一把,示意他说话注意些,随即念头一转,又暗叹,让卫启沨知道知道他们家剽悍的家风也好,往后不要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就成。
等和萧槿分开,萧岑与卫庄、卫启沨一道往家塾去。他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见两人都不开言,正想挑起个话头,就听卫启沨对卫庄道:“昨日请来的大夫给八姑娘开的什么药?”
卫庄扭头看向卫启沨:“问这个作甚?”
“我方才瞧着八姑娘似乎恢复得甚好,就想知道她用的什么药。”
卫庄随口道:“大约就是桂枝汤、麻黄汤一类的方子,我没细看。”
卫启沨侧目打量卫庄几眼。他来到萧家之后,府上众人都对他礼遇备至,但这个卫庄,却似乎总是对他不咸不淡的。
三人走至学堂门口时,等候多时的萧嵘便迎了上来,先跟卫启沨寒暄一阵,跟着便转向卫庄,勉强挤出一抹笑:“我昨日跟表哥说的事……”
他昨日立在萧槿院子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但卫庄料理好萧槿的事之后也没有来搭理他,径直回了西跨院。
萧嵘原本就吹了半下午风,回去后又被爹娘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心中叫苦不迭,有些后悔从前跟卫庄交恶,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风水会转到卫庄这边来。
“我不是说了么?拿一百两银子来,我便将我的秘诀告与你们知道。”卫庄言罢,径直入了学堂。
萧岑在一旁笑嘻嘻地戳了萧嵘一下:“要不四哥往后多巴结巴结表哥,说不得他心情一好,就不要银子了。”
萧嵘气道:“快拉倒吧,我看他视财如命的性子难改。”
“这可说不好,我听我姐说庄表哥还给她买枣糕犒劳她呢,可见铁公鸡也有心血来潮往下拔毛的时候。”
卫启沨步子微顿,回头看了萧岑一眼,提醒他方先生过来了。萧岑拍拍萧嵘,笑着回身进去。
等晌午众人各自出了学堂,萧岑叫住卫庄,快步跑上前,询问他端午时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出门看龙舟。
卫庄点头:“这是自然。”
萧岑上下端量他一番,笑着揶揄:“表哥是不是该去做一身新衣裳了?我看表哥总是这几套直裰换来换去的,要不趁着过节,扯块料子裁一套衣裳吧。人靠衣装嘛,何况表哥原本就生得好。”
卫庄一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抬手一拍萧岑脑袋:“说得有理。”言罢,回身就走。
萧岑摸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道:“姐姐诚不欺我,庄表哥最近还真是爱拍人脑袋。”
晚夕,卫启沨刚盥洗罢,温锦便找了来。
温锦早晨时本想即刻就来的,但转念一想觉得似乎晚上更合适,这才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这会儿才来。
温锦撒着娇跟卫启沨道了歉,并表示日后一定会学着懂事一些的,让卫启沨莫要介怀。
卫启沨坐下来审视她,少顷,微微笑道:“这便是了。”语声一低,“天色不早了,表妹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回吧。”
温锦觉得她一个姑娘放下面子半夜来找他,他应该十分动容,态度也应当更温柔,甚至应该反过来安慰她才是。而她看着他目下这个反应,觉着他大约还是没有消气。但她一再追问,卫启沨只道她想多了。
温锦觉得他显然还是在怄气,咬咬唇,心觉委屈不已,越发后悔她当时的冲动。她知道她见今多说无益,决计让事情缓缓,起身作辞。
萧槿的风寒在卫庄的早晚监督下日益转好。江辰兄妹两个也时不时来串门,只是他们每次来萧槿这里,几乎都能撞见卫庄。
这日,萧槿如往常一样坐在卫庄书房内做功课,卫庄坐在她对面翻书。
卫庄间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凝神。
与萧槿相处的这段时日里,那种莫名的好感和熟悉感越发强烈。他越发觉得,他们似乎上辈子就相识一样。
卫庄正自遐思,天福忽然进来在他耳畔低语一句。卫庄去而复返之后,将一个包袱摆在桌上,当着萧槿的面打开来。
萧槿发现是一件簇新的绮罗直身,不由好奇道:“这是谁的?”反正一定不是卫庄的,她庄表哥一直嫌直身太费布,不肯穿直身。而且,这直身料子这么贵。
“当然是我的,”卫庄将那件衣裳抖开,拎到萧槿面前,“你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萧槿还握着笔,闻言吓得手一抖,一滴墨汁瞬间洇花了她刚写的一行字。
萧槿瞪大眼睛道:“表哥你……你是有什么事想不开么?怎么这么败家?”
“我觉得很合算的。”
萧槿有点懵:“表哥不是说直身要多出两块衣摆很费布么?何况表哥这直身的料子还是绮罗……”罗之一类上,时人尚绮罗、湖罗、纬罗之属,都是昂贵的面料。
卫庄摇头道:“你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
“你看,这件衣裳料子好,裁缝手艺也好,即使修修改改也可以穿个十年二十年的,等回头我衬不了这衣裳的花色了,还能传给我儿子孙子穿。你看是不是很合算?”
萧槿小脸微僵。
衣裳恒久远,一件永流传?
子子孙孙、祖祖辈辈传着穿一件衣服,这奇葩主意也只有她庄表哥能想得出来了。果然,这也才是她庄表哥的本色。
不过……
萧槿按按眉心,心道表哥你是不是想得远了点,想有儿子孙子,首先你得有个媳妇……
“你还没说我穿这衣裳好不好看。”
萧槿叹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好看,不过效果还是要衣裳上身才能看出来。”
卫庄点头:“说的是,等我换上给你看看。”说着话朝她走去。
萧槿见状惊愣道:“表哥不是要在我跟前换衣裳吧?”
卫庄抬手一指她身后的槅扇,神色落落:“我是要去碧纱橱里面换。”
萧槿松口气,倒是有些惭愧于自己的多心。
卫庄才迈了一步,便见一个穿着蓝纱比甲的丫头进来,朝着萧槿跟卫庄分别一礼,旋即对萧槿笑道:“姑娘,府上来了客人,太太问您可要跟着去耍子。”
还没等萧槿询问来者何人,卫庄就先一步开言问道:“来的是哪个?”
第18章
那丫头怔了一怔,跟着笑道:“是叶山长带着叶小姐前来拜会。那叶家姑娘见今被太太领到了园子里,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太太就使奴婢来问问姑娘去不去耍子。”
萧槿觉得这个叶山长有点耳熟,仔细一问,才想起来是白鹤书院的山长叶冕。
白鹤书院是聊城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书院,前阵子举办文会时,左近举子济济一堂,群贤毕集的场面一时为人所津津乐道。
只是,同样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有卫启沨那根本停不下来的喷嚏。
萧槿不认识那位给卫启沨送花的叶小姑娘,但她忽然挺想去见见她的。
“去跟母亲说,我这就过去。”萧槿言罢,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卫庄却在一旁道:“你先别急着走,先看看我的衣裳。”
萧槿动作一顿,本想问问卫庄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她看他的新衣裳,但是想到这衣裳将来是要传世的,也就释然了。
好像是要审慎一些。
萧槿跟那丫头改口道:“你去捎话儿,说我待会儿过去。”
丫头领命去了。
萧槿重新坐下,对卫庄郑重道:“表哥快进去换衣裳吧,我等着。”
卫庄点头,拎了衣裳进了碧纱橱。
萧槿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见卫庄出来的动静,转头一看,便是一愣。
卫庄给自己选的颜色是天青色,花色是竹枝暗纹,形制又是阔袖,这一袭直身穿在身上,直衬得他气度沉谧,姿态飘洒。
气韵全出,容貌更盛。
萧槿回神,由衷赞道:“表哥有眼光,这衣裳穿在表哥身上的确很好看。”又禁不住笑道,“拿来传家倒也可。只是,不知道表哥的儿子孙子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样衬这件衣裳。”
“一定衬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儿子孙子一定长得跟我肖似,我既然衬,那他们自然也应当衬,大不了长短宽窄不合适,修一修改一改就好了。”
萧槿愣了须臾,以手扶额。
这话,没毛病……不过她忍不住想,将来卫庄的儿子要是不衬这衣裳,他会不会怀疑隔壁住了老王。
只是萧槿倒是由此想起了卫庄的婚事,随口问道:“表哥不喜欢赵姑娘?”
卫庄脱口道:“不喜欢。”
萧槿看了卫庄一眼,没再多问。卫庄年纪不大,又已然开始专心举业,满可以再等几年再说亲,到时候万一中了进士,自然能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萧槿一时有些感慨,原先连过个县试都费劲的人,如今竟然得了府试案首。现在连谢先生都夸赞卫庄文采卓然,直道方先生手底下恐怕要出个少年解元了。
只是不知道卫庄将来要是入了官场,是不是还这么抠。
不过,萧槿还是对于卫庄突然开窍或者有意藏锋的缘由很是好奇。
“你帮我看看我后面合不合身,”卫庄突然背过手扯了扯自己衣裳的后襟,“我总觉这边不太平整。”
萧槿转到卫庄身后瞧了瞧,道:“后头挺妥帖的。”
“那你帮我整整,我总觉得哪里别扭。”
萧槿帮他稍微理了理几不存在的褶皱,点头道:“好了。”
卫庄犹道不妥,又接连指了几个地方让萧槿帮忙调整,萧槿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在他那件新衣裳上又扯又拍,几番之后,才算是作罢。
萧槿暗叹,第一次发现卫庄原来这么讲究。
萧槿预备走时,卫庄表示要先将衣裳换下,然后跟她一道出门,他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叶山长。萧槿奇道:“表哥不继续温书了么?”
“看那些书又不着急。”
萧槿一怔:“哪些书?表哥方才看的……什么书?”说着话随手一翻,发现卫庄摊在桌上的竟然是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
萧槿嘴角一抽,她以为卫庄在看正经书,谁想到竟是课外闲书。
卫庄将衣裳换下后,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装进天福带来的那个包袱里,又仔仔细细地将包袱搁到箱笼里收好,这才转身跟萧槿说可以出门了。
萧槿想起卫庄方才放衣裳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就想笑,但怕被他追问为什么笑他,就憋了回去。
等两人即将分道时,卫庄低头看向她:“我过会儿去找你。”
萧槿一怔抬头:“表哥还有事?”
“当然。你今日只描了一张廓填,还差一张。能在白日完成不要拖到晚夕,晚间点再多的灯也不如白日的天光亮,终归伤眼睛。”
萧槿揉揉脸,觉得卫庄说得有理,仰头道:“那好,我等着表哥过来。”
卫庄一笑,拍拍她脑袋:“一言为定。”言罢,转身往前院去。
萧槿觉得卫庄自从变成学霸之后,连带着对她的功课也越发上心了。
萧槿见到那位叶小姑娘时,发现季氏已经离开,温锦倒是与众人坐在一处。
叶姑娘名唤叶绮,比萧槿还小两岁,生得玉雪可爱,性子也是极烂漫的,与众人叙话一回,便渐渐不再拘谨。萧槿瞧着这姑娘的脾气秉性,觉得确实像是能干出当众送花这种壮举的。
萧槿注意到温锦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只是脸色很有些不自然。
萧槿本以为是她气色差,但再仔细一看,觉得这大约是官粉跟胭脂调出来的效果,只是温锦的手法极好,若是不懂妆扮的人看了,只会认为她不过是面色憔悴。
萧枎与萧杫都不喜温锦,便极少搭理温锦,只跟叶绮搭腔。萧槿跟这两个堂姐一向也不大对付,多数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
萧枎对于叶绮给卫启沨送花引发的风波也是有所耳闻,便好奇地问起了此事。
叶绮听见萧枎提起这个,脸上的笑收了收,绞着衣袖道:“那……那是我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