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面上波澜不起:“你觉着你眼下说这些能挽回什么?”
“我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有权知道,”卫启沨微微垂头,“但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你,望你能如实答我。”
“从始至终,你可曾对我存过一丝喜欢?”卫启沨不安抬头,眼睛直直望着萧槿,话语竟有些磕巴,“抑或……抑或有些许好感?我……我其实多数时候只是跟你拌拌嘴,我后来许多时候都在讨好你,只你兴许……没发觉。”
他端端直直跪在她面前,仰望她神容,抛却一身骄傲,卑微入尘埃。
卫启濯也看向萧槿。
萧槿低头扫他一眼,漠然道:“没有。”
她的声音不重,但语落之际,卫启沨却只觉如巨山覆顶,压得他喘息不能。
他神情麻木,身子晃了一下,如同初冬枝头挣扎无力的枯败残叶。
卫启沨缄默半晌,突然伸手去拉萧槿衣袖:“槿槿,让我被桎梏十年是你的意思对不对?”
萧槿步子一撤,躲开他的手:“你还真说对了。”
卫启沨抓了个空,垂眸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声自语:“那我如你所愿。”
萧槿忆及前尘往事,突然跨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激愤之下气力颇大,竟几乎将他半提起来。
“卫启沨,你累我一生,难道我不该让你偿我十年?!”萧槿说着话扬手就狠狠甩了卫启沨一个耳光。
卫启沨被她打得脸颊一偏,回头望见她眸中汹汹怒焰,少间,竟是轻轻一笑。
“我也认为应当,”卫启沨双目炯然,近乎吼声,“你让我偿还,我便心甘情愿地去!但你我鸳侣十载,同寝同食,你告诉我,你如何做到全然视我为陌路人的?”
他情绪越发激动,猛地冲将过去把萧槿死死按到树干上:“我从前就总在背地里管你叫萧木头,果然就是木头一样,你这名字不白取!我若是不喜你,会在你面前一再忍让?”
卫启濯见状瞬怒,上前拉扯卫启沨,但卫启沨失控之下竟然力大无比,两人争持不下。
卫启沨仍旧紧紧抓着萧槿的手臂,双目火星四溅:“泥人也有个土性,我纵理亏,也是有脾气的,你以为你缘何能一再在我跟前抢白挖苦?你激愤之下掌掴我推搡我,我从来都任由你来,我脸上身上落伤也都帮你瞒着,岑哥儿对我拳脚相加,我被打得满面淤青也未还一下手,父亲母亲瞧见我的伤要寻顺天府尹来整治岑哥儿,我全按下了,你以为缘由何在?我难道是怕了你侯府不成?!”
萧槿挣不开他的手,一时也恼了,抬腿狠狠踢他,怒道:“是我让你受着这些么?你早跟我和离岂不是大家省心?!你总那么拖着,我没寻人打死你算我性子好!”
“我一心都在你身上,我岂会让你离开!你难道从不细想想我为何总不愿跟你和离?你难道一点也瞧不出我心向你?”卫启沨说到动情处,气息渐重,伸手欲拥萧槿。
卫启濯见状暴怒,抬脚狠踹卫启沨一下。卫启沨摔倒时一双手仍死死拽着萧槿,三人拉扯间,卫启濯揽住萧槿的腰喊了声“啾啾躲开”,跟着就从腰间顺袋里拔出一把匕首。
只三人距离太近,又拉扯不休,他担心误伤萧槿,并未取下外鞘,拿着匕首当小哨棒使,往卫启沨手臂上狠狠砍了两下。卫启沨吃痛收手,又目露凶光,扑将过来抢夺他手里的匕首。
两人当下扭打在一处。
萧槿稍理衣裙,担心卫启濯受伤,询问他是否要将锦衣卫召回来。
两人打红了眼,卫启濯将卫启沨按在地上揍了几拳才腾出工夫嘱咐她捡起掉落在地的旗花点燃。
萧槿看看天色已明,估摸着锦衣卫那边即便看不到旗花大约也能听到声响,便依言照做。
卫启沨听到一道锐响升空,回打卫启濯一拳:“停手,我不碰槿槿,我还有话说。”
两人站起时皆是一身狼狈。萧槿即刻跑去帮卫启濯拍掉衣上尘土,又见他脸上有一块青紫,抬手摸了摸,满面心疼地问他可还有哪里伤着了。
卫启沨在一旁瞧着,目光僵直。
“我当初就与你说了,我是真心要嫁给启濯的。我当初喜欢的就是他,如今这么些年过去,我爱他更甚,”萧槿握了握卫启濯的手,直面卫启沨,语气认真而坚定,“所以你往后不必再问我究竟是否对你有情这种话,不过你应当也没这个机会了。”
卫启濯转眸望了萧槿一眼,慢慢反握住她的手,与她手指交扣。
卫启沨知锦衣卫不多时就会赶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片时的沉默后,沙哑嗓音从他喉间溢出:“槿槿,十年之后,你是否还会记得我?”
萧槿冷声道:“兴许会,也兴许不会。不过我若记得,那也是记着曾有个叫卫启沨的人,困我半生,害我一世。”
他沉默半日,竟是一笑:“能记得我也是好的。”
萧槿睨他一眼,与卫启濯低语几句,转身折回马车。
卫启沨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仿似要将她印刻入骨髓。
他嘴唇无声开合:“愿你生生世世安闲顺遂,无灾无疾。盼我有生之年,还能与你重逢。”
“二哥莫不是在祈祷能与啾啾再遇,”卫启濯阴沉视线自卫启沨身上扫过,“我看二哥还是莫要白费气力的好。”
卫启沨斜乜他一眼:“我说过,我与槿槿的事,你无权置喙。”
卫启濯无声冷笑。
他真以为,他暗中给太子递信之事,他丝毫不知?
卫启沨重新被押上马车前,回首望了一眼身后萧索光景,才入了车厢。
他坐回马车里,只手触于心口,目光有一瞬的迷惘。
他迷离恍惚,仿佛魂灵被抽离,但心口竟然阵阵锐痛,似乎有一只利爪正将他的心撕扯成千万片。
他自失一笑。
看来不论多么麻木,还是会疼的。
他盯着方才暂短抱过萧槿的双手发呆,良久,自嘲一笑。
“‘……秋风吹荒台,社散燕来即……画藻去年如,故人觅不得。昨过棘篱边,故人瘁颜色。旧德胜新巢,移共汝恻恻。岂无新鲜泥,爱惜旧心力。 ’”
他曼然吟哦,语声轻如薄烟。
回城的路上,萧槿见卫启濯神色如常地给她斟茶喂点心,禁不住道:“你都不吃醋?我还以为你会在他跟我诉衷肠时就一脚将他踹开,然后将锦衣卫召回来将他装车押送。”
“我原本的确是想这般做的,但后来我又想,”卫启濯慢慢帮她剥橘子,“他再跪再哭再求也抢不走你,我何需紧张。”
其实他有个私心。他能瞧出卫启沨此番主要是想询问萧槿究竟是否曾对他动过心,他觉得这个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他还是想让萧槿亲口说给卫启沨听。
卫启沨那日在诏狱中那般对他说话,实则还是带着些炫耀的意思,炫耀他曾跟萧槿做过十年夫妻,并且暗示萧槿可能是对他是有些情意的。
他是不肯相信这一点的,但他自己的反驳似乎显得有些无力,那就让萧槿亲自来打这个脸好了。
不过,他这份心思仿似有些幼稚。
萧槿挪过去笑嘻嘻道:“你难道就不怕我看着他又跪又哭又求,忽然发觉我其实爱的是他,然后跟他跑了?”
“你那日能跟我说出那番话,我觉着你一定是真爱我。”
“哪番话?”
“你问我记起了前尘往事,会不会变得跟从前一样孤僻不群,你说你不想看到我整日心事重重,你不想看到我有一丁点不开心,”卫启濯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番,“你当时心乱至此,居然首先说的是这个,可见你心里是真的在乎我。虽然兴许脑袋迟钝了些,但言行里实则已经透露出了你的心绪。”
萧槿摸摸脑袋,嘀咕道:“我也没有特别迟钝吧。”
“那你眼下适应了么?”
萧槿听他问起这个就不由缩了缩脖子。他这阵子每晚都要问她这个问题,她但凡说一句“没有”,他就能拽着她折腾半宿,她第二日几乎腰疼得爬不起来。
萧槿微微垂头:“其实,祖母过世后的这段时日,我与你相处时也没觉着有甚不适,那种感觉是跟从前一样的。”
“所以你实则已经适应了?”
萧槿抿唇,轻应一声:“即便是前世的影子回到你身上,你也并未刻意掩藏不是么?我也并未觉着有何不适,所以说起来我其实早就适应了。确切说,也无所谓适应与否,前生的你,不过是你的另一面而已。”
“我这阵子想得很通透了,”萧槿凝眸望他,“其实即便是没有往生记忆的你,也有前世的影子。再往前说,即便是你做卫庄时,骨子里也留存着你的禀性印记,你比真正的卫庄强势得多。”
“因而自打我今生认识你以来,所看到的其实一直都是真实的你,只不过你每个时期所呈现出的是你性情里的不同侧面而已。亦或者,前生的你,是你更加成熟内敛后的模样。但是不论怎样,你都还是你。”
卫启濯低眉一笑:“啾啾说的很是。”
萧槿望见他脸上那块伤,忽地笑道:“我想起一件事。适才锦衣卫来时瞧见你跟卫启沨怒目相向,又都挂了彩,一个个神情都有些古怪。”
萧槿轻咳一声:“我一直未现身,他们可都以为你就是专程来送卫启沨的。卫启沨方才哭得双目红肿,脸上还有巴掌印,所以……你说,他们会不会觉着你们两个……有什么感情纠葛?”
卫启濯手一抖险些将橘子扔出去。他慢慢转眸:“你从前是不是就这样想过?”
萧槿即刻坐直身子,肃容连道没有。
她担心她若是一口承认下来,他会再把她按在马车里来一次。
不过她觉得今日还是很愉悦的,她总觉着送走卫启沨就是送走了一个大麻烦。
卫启沨走后,她感到整个国公府都清爽了。然而,她对于自己前世的死劫还是有阴影的。
所以转过年来之后,她始终惴惴不安。
卫启濯一直从旁安慰她开解她,连儿子都看出她揣着心事,时常摇着她的衣袖问她为何不高兴。她低头望见儿子难掩忧色的小脸,总是忍不住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背,跟他说娘亲没事。
她的心里很暖。美满的婚姻,可爱的孩子,这些她前世不曾拥有的,今生全齐了。也正因此,她越发看重自身生死。
据卫启濯说,她前世是在今年年中病殁的。她其时对卫启沨失望透顶,镇日郁结于心,不肯一直困守国公府,便以归宁为由回了侯府。但她并未在侯府住下,而是打点行装南下去了湖广散心。
萧家这边几劝不下,萧安又走不开,季氏跟萧岑便带了好些护卫从人与她随行。丰煦时任随州知州,她在湖广的这段时日曾与丰煦觌面几回。丰煦起先不知她身份,仿似还曾对她动过心思,后来才知她是卫家二房的少奶奶,很是窘迫了一场。
也因此,萧槿今生第一次瞧见丰煦会觉得眼熟。
正是在南下的这段时日,萧槿染上了肺热病。季氏请了本地的郎中为萧槿诊治过,但不见好转。之后回了京师又数度延请太医前来施治,可萧槿的病势依旧迅速恶化。
这期间,卫启濯几乎将京畿翻了个底朝天,寻遍名医,甚至四处张榜,重金悬赏,但终究是无济于事,萧槿最终不治身亡。
萧槿回京之后便一直未曾回过国公府,并且在意识尚清醒时再三与萧家人交代说绝不要放卫启沨进来见她,否则她若死必不瞑目。
卫启沨今生一直以她的这个死劫相要挟,其实这件事十分简单,只是因着未知而显得骇人而已。
肺热病多起于风热犯肺、热壅肺气、肺失清肃,实则就是肺炎。萧槿知道她所处的是个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的年月,急性肺炎致死不足为怪。不过她身子向来好,彼时病况会迅速恶化,大约也与她那时的精神状况密切相关。
为免寒暖失调,正旦之后她便几乎没出过门。卫启濯嘴上安慰她,自己实则却是始终提着一颗心。
他一早就觅来了两位精擅内科的大夫早晚给她请脉,又担心她起居不慎,每每归家来都要嘘寒问暖,其关怀体贴,无微不至。问罢她便又转过头去嘱咐下人尽心伺候着,府上下人原就畏惧他,见他日日操心着少奶奶的安康,自是愈加小心翼翼地照料萧槿的饮食起居,不敢有丝毫疏忽。
萧槿与众人一样忐忑不安地过了大半年。她从前觉得自己确实心大得很,但而今发觉那只是她上心的事少而已。真遇到挂心事,她也一样会囿于其中。
直至她安然度过了前世死期,才终于松了口气,油然而生劫后余生之感。她这桩心事放下之后,不多久便到了卫老太太的三周年。
将交忌辰的那几日,卫启泓再度跑来哭求卫承勉。但这回已经不是请求参与祭拜了,而是请求卫承勉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发发善心让卫启濯饶过他。
卫启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他调入了上林苑监做了个九品录事,天天漫山遍野看瓜种菜搞养殖,拿最低的薪俸做最累的活计,受尽白眼。卫启泓跑来卫家门口哭求时,萧槿曾远远瞧过他一眼,惊得险些没认出来。
好好的一个前世家子弟,变得活像是饱经沧桑的农人,从前的那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骄矜劲儿更是踪影难寻。
卫承勉是否有这份善心萧槿不知道,但她知道卫启濯一定没有这份善心的。非但对卫启泓,对温家、袁家也是一样。
到了三周年忌辰的正日子,萧槿随着众人出城为老太太扫墓时,瞧见了几辆囚车打近旁路过。
里面的囚犯都戴着重枷,萧槿仔细辨认一番,发现居然还有个熟面孔——当年在南郊湖畔曾言语调戏过她、还跟卫启濯打过几架的袁志便在其中。
她听卫启濯在旁与她说,这里面都是袁家子弟,如今是要被押往西北流放。
她预备收回视线时,发现后面又来了一辆囚车。她以为还是袁家的子弟,谁知扫了一眼发现对方居然有些眼熟,细细一想,惊觉那人竟是温德。
温德蓬头垢面,精神萎顿,头先似乎未曾留意到卫家的人马,往这边望来时悚然一惊,背转身低下头,缩在囚车内随着押送队伍一径去了。
待祭扫罢,萧槿与卫启濯留了下来,余下众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卫启濯牵着萧槿的手,往前面山坡上缓步而行:“啾啾想问我什么?”
“我适才瞧见温德也在囚车里。我知道袁家垮了,那温德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在收拾袁家时顺手捎带上的,”卫启濯眼望面前林峦山色,声音四平八稳,“淮安侯听闻温德跟袁家那件事牵扯上了,为保温家无虞,即刻就将温德推了出去。我倒也没兴致为难淮安侯府其余人,我只想按死温德这一支而已。梁氏前阵子咽了气,只剩下温德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