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在练字,若是光太暗,我怕熬坏眼睛,熬坏眼睛就娶不上媳妇,娶不上媳妇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话,”卫庄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我这几身衣裳传给谁去。”
萧槿扶额,心道逻辑满分,表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萧槿问起那特殊的压岁钱何在,卫庄在她对面落座:“等明日初一再给你,我再修饰修饰。”
萧槿闻言越发好奇,但卫庄不肯说,她也只好耐心等着。
两人闲话间,说到了明年的秋闱。萧槿觉得以卫庄如今的实力来看,秋闱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说不得卫庄后年就能中进士,平步入官场。
不过想到官场,萧槿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的卫启濯。
提起做官,谁也及不上卫启濯。国朝之初曾设左右相分权制衡,但后头弊端渐显,皇帝撤销二相之制,重置宰辅。宰辅即宰相,宰者,主宰也,宰辅统摄百司,权势煊赫,因而惯例上不以世家巨室出身者用之,但卫启濯打破了这个惯例。
据闻每日朝班上,他一个年轻后生统领文武百官的场景都是一景。
何况他姿容宛若天人,仅凭一张脸也能成为国朝风尚的最高代表。萧槿怀疑当初殿试的时候,皇帝毫不犹豫地定下他的状元科名,可能是先看的脸,打算将他放在朝班里养眼。
不过这位正国级干部的脾气实在不太好。萧槿听闻那些大小官吏都畏他如虎,就连六科都察院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官,见了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大约是被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整怕了。
萧槿觉得他肯定是个恶毒上司。
不过卫启濯后来脾性如此,似乎跟卫承勉的死有关。卫启濯早年丧母,前世卫承勉卒后,卫启濯便彻底成了孤儿。萧槿记得,当时卫启濯骤闻父丧,连夜回京,在卫承勉灵前直挺挺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只是盯着牌位出神,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他跌跌撞撞从灵堂出来,就好似变了个人。
联系卫启濯后来的一些类似于报复的行为,她忽然想,卫承勉的死是否并非意外,卫启濯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只是她也不清楚那些人里哪个是害死卫承勉的凶手。并且,这些终归都只是她的猜度。不过她如今记不清楚卫承勉究竟是哪年出的事,回头若是能想起来,她打算告诉卫庄一声,让他提醒一下卫承勉。卫承勉那个人还是极好的。
萧槿神思间,卫庄递来一杯花茶:“尝尝我泡的梅花茶。”
萧槿接过那个甜白釉茶盏,一股幽雅的淡淡香气迎面而来。她抬头看着眼前眼眸含笑的少年,少顷,道:“表哥此番认了荣公做义父,想来将来也免不了跟国公府的人打交道,表哥记得不要惹着国公府那位四少爷,我听闻他不大好相与。”
卫庄一顿,道:“你听谁说的?”
萧槿呷了一口花茶:“当初六姐打探卫启沨其人时,听闻国公府还有个更好看的未婚公子,就顺道问了问那位公子的状况。”
卫庄揉揉额角,探问道:“那你觉得我好相与么?”
萧槿笑道:“当然啊,表哥瞧着就很亲切。”
卫庄松了口气,又紧跟着道:“谣言不可信,说不得那位四公子是个温克性子。”
萧槿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她完全无法将恶毒上司和温克性子联系起来。
在她印象里,卫启濯在丧父之前也不如何平易近人,有一回她跟小姑子在园子里转悠时遇见他,打趣说他怎么还不娶媳妇,多个弟妹,她们回头出来游玩也能多个人一道耍子。
结果他理都不理她,扭头就走。
不过萧槿跟卫启濯打交道实在不多,确实也不太了解他的脾性,对卫庄说的话都是胡编的,她只是想给卫庄提个醒。
卫庄忙上前帮她拍抚,又递给她一块汗巾,攒眉道:“怎么喝个茶也能呛着。”
“表哥泡的茶太好喝了,我喝得太急了。”
卫庄闻言一笑,又敛了容,认真道:“我倒是听荣公说,四公子脾性极好,又能诗善画……”
萧槿禁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拍卫庄:“当爹的自然说自己儿子好,我爹还总跟人夸我弟弟呢。这种话,表哥听听就好。”不过卫启濯确实才华盖世,他的才名后来跟他的威名一样远播八方。
卫庄按了按眉心。
“对了,”萧槿从身上取下一个鼓囊囊的顺袋,倒出十几个小橘子,笑眼弯弯,“吃吧,我给你带的,这种橘子很甜的。”
卫庄对着眼前的萧槿和橘子看了须臾,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卫庄一小瓣一小瓣地吃着小橘子跟萧槿谈天,一直说到后半夜,橘子也没吃完。落后萧槿困意上来,也懒得再回去,一路打着瞌睡被卫庄领到宋氏屋里睡下了。
翌日,萧槿醒来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她盥洗梳妆讫,见了几家亲戚,陆凝便找来,询问她要不要跟他们兄妹出门游玩。
陆迟昨日没有给萧槿压岁钱,今日一见着她就掏出一个封筒递过去。萧槿拿在手里一掂就知道这里面不下一百两,推辞不受,但陆迟却一再坚持,笑着让她收下。
卫庄寻过来时,正瞧见这一推一给的场景。
萧槿瞥眼间看到他,当下奔上前来,笑问他来找她何事。又见他手里拿着个卷轴,要拿过来看,他却撤手躲开了。
卫庄顿了顿,道了句没什么,回身就走。
萧槿觉着莫名其妙。
陆凝远远看着卫庄的背影,目光微动。
卫庄回了自己书房之后,伏案静默了许久。
他方才看见萧槿跟陆迟说笑时,心里发堵,那种感觉跟当初他星夜兼程赶回来却发现萧槿多了个新表哥的感觉一样。
卫庄深吸一口气。
他应当是真的喜欢萧槿。
不过萧槿似乎对他卫启濯那个身份误会不小,等他回去,还要想法子扳回来。
他正要将手中卷轴收起,萧槿寻过来,追问他究竟怎么了。
卫庄看她还特特跑来问,心里舒坦了不少,笑道:“没有什么,就是想起我出来得匆忙,油灯忘熄了。”
萧槿点头:“原来如此。”多费一滴灯油对卫庄来说大约都是大事。
萧槿又想起卫庄昨日说的特殊的压岁钱,当下给他拜年,笑着伸手道:“压岁钱拿来。”
卫庄拿着那个卷轴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一低:“其实这个就是,但我忽然想做些补充,等上元节时再给你好了。届时你记得回屋再看,顶好跟那个戒指放在一处。”
萧槿见他神秘兮兮的,忍不住想,这东西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正月十五这日,卫庄正琢磨着晚夕穿哪件新衣裳跟萧槿去看花灯,天福进来,递给他一封信,道:“少爷,这是门房那边送进来的,再三交代说要您亲启。”
卫庄接过信拆开一看,熟悉的字迹登时映入眼帘。
是他父亲的信。
卫庄一目十行地扫完,捧信的手指微蜷。
他原本以为他父亲起码要等到二月才会再来聊城,没想到他老人家正月中旬就到了。
还运来了他的壳子。
卫庄在原地伫立片时,平复了一下心绪,当下出屋。
他往大门去的路上,遇见了宋氏与卫晏。两人问他晚上预备何时去看花灯,卫庄缄默少顷,轻声道:“我先出门一趟,逛灯市的事,等回来再说。”言罢,凝眸望了两人一眼,踟蹰俄顷,转身离开。
第30章
卫晏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转头问宋氏:“娘可觉着,哥哥方才有些古怪?”
宋氏搭了远去的卫庄一眼,道:“谁晓得,约莫是怕花钱不想去看灯,等他回来,咱们就把他拽去灯市,管他乐意不乐意。”
卫晏笑道:“娘说的是。”
宋氏一头往回走,一头道:“也不知你哥那是随了谁,我跟你爹可都不是悭吝之人。”
卫晏挠挠头:“哥哥除了抠门之外,也没旁的毛病。”
宋氏叹道:“那也不能抠成那样啊,就没见过比他更抠的……等回头再跟他提一提与赵家做亲的事,我还是属意那赵家娘子。我看也就是她不会嫌弃你哥那抠门的德性了。”
卫庄赶到庄子上时,卫承勉正焦灼地屈指一下下叩着小几。瞧见儿子过来,卫承勉当下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他就往外走:“你终于来了,走,我带你去看。”
至于去看什么,父子两个心照不宣。
卫庄深吸一口气,这感觉怎么那么诡谲。
卫承勉领着卫庄一路转入了一间密室。卫庄甫一入内,就觉一股冷气迎面袭来。
卫承勉解释道:“虽说目下还没出正月,但眼看着也要开春儿了,为保稳妥,我特地选了一间背阳的屋子,又搬了些冰块进来。”
卫庄望着眼前那棺榇一样的黑漆大木函,按了按眉心。他上前与卫承勉一道掀开盖子,便瞧见一个人静静躺在里头。
正是他自己。他见今双目紧阖,神容恬谧,仿佛只是溺于梦境,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不过这种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的感觉实在太怪异了。
卫庄稍一踟蹰,伸出手去触了触自己的脸。
一旁的卫承勉看看眼前站着的儿子,再看看里头躺着的儿子,等了半晌,攒眉道:“怎么没动静?”
“父亲头先不是去了一趟湖广么?可曾探访到什么招魂的术法?”
卫承勉叹道:“打探到的那些法子我都一一试过了,但不顶用。”
卫庄垂眸望着木函里的自己,又静静等了两刻,但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卫承勉焦急起来。他绕着木函转了两圈,将儿子拉到一旁的圈椅里坐下,道:“你坐着再等等,说不得只是时辰不到。”
卫庄被父亲按着坐下,摇头道:“儿子觉着这样似乎不能回魂。”
卫承勉踯躅一回,问道:“若真是回不去,你预备如何?”
卫庄凝思少刻,轻叹道:“只能继续做卫庄,不然还能如何?”
卫承勉沉默半晌,拉住儿子的手道:“若果真如此,我就把你记入族谱,你住进国公府来,仍旧做国公府的少爷。”
卫庄望了木函一眼,轻声道:“再等一等吧。儿子总觉得,应当还有转机。”
萧槿牢牢记得卫庄初一那日跟她说的话,因而一得空就跑到了西跨院,要跟卫庄要那传说中特殊的压岁钱。
然而她转了一圈都没寻见他的人,问了宋氏才知道他出了门。萧槿想着反正目下无事,便坐在他书房里等他。
她坐了少顷,起身四顾时,发现他的书橱里竟然大半都是词话传奇一类的闲书,一路扫下来,正经书都没有几本。
萧槿禁不住感慨,学霸的书房果然不同凡响。她从前也是看走眼了,她竟然觉得卫庄辅导不了她。
她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擦黑卫庄却迟迟不回,心里忧虑渐起,正想起身出去迎迎他,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回首流眸间,正瞧见一脸疲倦的卫庄踏着暮色,缓步而入。
萧槿忙上前询问他去了哪里,卫庄低头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倏忽之间,心头五味陈杂。
“就是出去走走,”卫庄摸摸她脑袋,“你来了多久了?”
“也就半个多时辰,”萧槿含笑伸手,“我是来要东西的,表哥快把我的压岁钱补给我。”
卫庄在她脑袋上拍了拍:“等我歇会儿,咱们去逛灯市,观灯回来,我就给你。”
萧槿撇嘴:“表哥是不是想耍赖?怎么一拖再拖。”
卫庄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赖不掉的。”
国朝素重上元,上元灯市例从初十开始,持续十日,大弛夜禁,通宵达旦,热闹非常。
夜幕降临之后,街道上行人越发凑集。萧槿眼望灯架林立,耳听车马轰雷,禁不住想起了前世她跟卫启沨上元出游的情景。
她出嫁之前虽与卫启沨没有感情基础,但也是预备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的,然而嫁过去之后,她渐渐发觉卫启沨根本没打算跟她好好相处,只是一盆一盆给她泼凉水。及至后来,她发现了卫启沨的秘密,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牺牲品。
卫启沨见她知道了他跟温锦的事,也索性不再在她跟前避讳,上元节时明着是带她出来赏灯,实际上是趁机跟温锦私会,连着几年皆是如此,后头温锦有了孩子,他大概是觉得多有不便,这才渐渐跟她减少了往来。
但仍旧不死不活地跟萧槿耗着,有段时日还变得越加敏感多疑,喜怒无常,总觉得萧槿要红杏出墙,不断限制她盘问她。
有一回萧槿坐在镜前梳妆,他就不住审问她是要去哪里要去见谁,萧槿据实说是要去跟小姑子一道去庙里进香,卫启沨就冷笑道:“去庙里打扮个什么劲儿?去拜佛不该素面朝天么?”
萧槿觉着好笑,讥诮道:“我既是要出门,难道不该收拾一番么?我打扮得光鲜一些,我心情好,不成么?”
卫启沨似乎仍旧不肯信,拦住她不让她走。萧槿让他找小姑子求证,但卫启沨只是盯着她,仿似想从她神色里看出什么来。
萧槿当时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思想一回,问他道:“有人在你面前讪谤我什么?”
卫启沨凝睇她半晌,说她想多了,扭头就走。
或许男人即便是不喜自己的妻子,也总是希望对方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萧槿有时候想,卫启沨后来挨了打都不愿意跟她和离,是不是在跟她较劲。
萧槿轻轻吐出一口气。如今脱了桎梏真好,那永远离不了的婚真是个噩梦。
走在一旁的卫庄拍了拍她脑袋,问她要不要花灯。萧槿正要开言说不必,抬头就瞧见李氏领着赵若淑迎面走来。
李氏一见是卫庄,拉住赵若淑就要改道,赵若淑却执意要去打招呼,李氏一时不察被她挣脱,只好沉着脸随她上前来。
赵若淑也听说了卫庄近来的事迹,眼下再见,觉得他变得越发陌生越发遥远了,跟他寒暄几句,竟是冷了场。
李氏还记得上回卫庄是怎么待她女儿的,乜斜卫庄一眼,忍不住道:“你的手治好了?”
萧槿愣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李氏说的是卫庄那个间歇性手抖的毛病。
“我不知道李夫人在说什么,”卫庄看向李氏,“我的手没毛病。”
萧槿在心里补充道,只是有点抠而已。
李氏犹自憋气,卫庄一转头正看到宋氏拉着卫晏疾步往这边赶,知是为着李氏和赵若淑,当下一拽萧槿的衣袖:“快走。”
萧槿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卫庄拉出了几丈远。萧槿哭笑不得,想了想,问道:“表哥是不是打算等将来中了进士再议亲?”
卫庄一眼瞧见路旁灯架上的一盏珠玑金屏灯,没有答话,跑上前连破三个灯谜将那盏灯赢了回来,递给萧槿。
“我不急,”卫庄拍拍她脑袋,“倒是你,今年就十一了,再过两年也要开始筹谋婚事了,有没有想好要找个怎样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