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打量他几眼,奇道:“那你怎总是推三阻四的?我跟你说了几茬儿,全被你给否了。”
“母亲说的那些都不合儿子的意。”
“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宋氏直蹙眉,语重心长道,“我与你说,这回不能再拖了。我都想过了,左右哥儿也考罢了府试,咱们也该回了。往后哥儿便专心一意地打理家业,至于举业,还是莫想了。”
宋氏觉得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所以近来都留心着给卫庄张罗媳妇的事。
卫庄摇手道:“母亲莫要费心了,儿子自有计较。”
宋氏急道:“有计较有计较,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计较?你说,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
卫庄认真道:“儿子得寻个与儿子相配的仔细人,如此方可勤俭持家。”
宋氏听得直咧嘴:“你是说想找个跟你一样抠的?那你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母亲,儿子那不是抠门,那是会过日子,”卫庄不紧不慢道,“找个跟儿子一般会过日子的才能琴瑟和鸣。娶媳妇这种事须要慎重才是,母亲莫急。”
宋氏面色微沉:“莫急莫急,你不考科举又不娶媳妇,待要如何?”
“那若是儿子此番府试过了,母亲是否就不急着给儿子寻媳妇了?”
宋氏心道你能过那才是见了鬼了,又见他眼下在娶媳妇上头这么不上心,禁不住端量他几番,神色古怪道:“你……你都不想要媳妇?别家如你这般年纪的都开始收用丫头了,你夜里……”
卫庄一顿,忽地起身道:“母亲若无旁事,儿子便作辞了。”言罢,见宋氏不吱声,行礼退下。
宋氏望着儿子的背影,目露诧异。
她儿子原先还总惦记着娶媳妇的事,怎么眼下倒像是更关心举业?
宋氏想起儿子方才的话,忍不住蹙眉,能跟她儿子抠到一块儿的恐怕天下难寻,她儿子要是真钻这个牛角尖,那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宋氏叹气连连,她一个孀妇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实属不易,好容易将长子拉扯大了,谁知他性子变得这般狭仄悭吝。
宋氏觉得在萧家多留无益,只等着府试发案之后就辞行。届时儿子见再度落榜,自然就死心了。
萧槿翌日去卫庄那里报到时,听说了宋氏给他张罗媳妇的事。她对于卫庄找媳妇这件事颇感兴趣,因为她十分好奇卫庄这么抠门的人得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于是她在练字的间歇兴致勃勃地向卫庄问起了这件事。卫庄原本正坐在对面凝神捧卷,听见她的问话,抬头望来,道:“练字须静心沉气,你平日里练字便是三心二意的么?”
萧槿搁下笔,分辩道:“我也只是偶然间想起来了而已。不过表哥——”萧槿微微倾身,笑嘻嘻道,“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她想知道她庄表哥这样的会不会连口味也比较特别。
卫庄忽而将书倒扣在桌上,盯着她道:“你很盼着我娶媳妇?”
萧槿觉得卫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解释道:“表哥不要误会,我不是盼着表哥离开。我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卫庄的目光在萧槿身上绕了绕,须臾,重新拿起书,低头道:“回头再说。”
萧槿瞧着他那莫测的神色,暗暗叹气。
大约是因为临近发案,他心中总是焦虑,这才有些情绪不稳。
两日之后,萧定依言给卫庄送来了三百两银子。
他拿的都是现银,有三两一锭的,也有五两一锭的,零零碎碎,不一而足,一看便知是临时凑的。
卫庄低头在装银子的顺袋里翻看了几下,修长手指从里头先后拈出十几锭银子搁到桌上,道:“这些成色都不好,烦请四老爷调换。”
一旁的天福凑过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又拨开那一小堆银锭子,拿起其中几锭仔细瞧了瞧,这才看出端倪,忍不住啧啧称赞自家少爷眼尖。
这几锭银子有些泛红有些泛黄,是掺了铜、锡在里头所致。这种银锭成色差,将来拿出去折兑便要落价。
萧定给钱本就给的不情不愿,心中又瞧不起卫庄,原就是想糊弄过去的,万没想到卫庄看得这么仔细,一时面色有些难看:“贤侄也不必这般计较吧,差不离就得了。”
卫庄径直拈起一个三两的银锭子拿到萧定眼前,凝注着他道:“四老爷,这种银子的银色至多八成,你拿这样的银锭子来滥竽充数,也不嫌跌了身份么?”
萧定脸色青红交加。
卫庄说话间又拿起一枚一两的小锭子,轻声道:“这个更低了,瞧着只有七成。四老爷那里的废铜烂铁真是不少,看来四老爷一家平日里都是拿这种银子出去使的,怨不得三姑娘穷得几次三番来问我借钱了。”
“你!”萧定抬手指定卫庄,“你休要逼人太甚!我好赖是你的长辈,你一个小辈如此出言不逊,果然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卫庄冷声一笑:“四老爷说这话也不嫌羞臊,四老爷意图坑瞒在先,倒是有理了。”说话间便将那些成色不足的银子推给萧定,“这些一共一百五十六两,都给我换成雪花官银。若是四老爷再耍诈,那就换成二六宝银好了。”
天福看着萧定涨红脸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雪花官银即户部按照既定成色铸造的银锭,因其色白如雪而得名。二六宝银比官银含银量更高,五十两二六宝银可以换五十二两六钱的雪花官银。
萧定咬牙将那些银色低的银子收拢起来,临走前还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天福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气得要跑上去跟他理论,却被卫庄以眼神制止。
天福心觉气恼。萧定显然就是瞧不起他家少爷,这才有了今日滥竽充数的一出。
如果少爷这次能考上就好了,那样就能扇到那群人脸上!但少爷能考上似乎又不太可能……
天福耷拉下脑袋,止不住地叹气。
白驹过隙,府试发案的日子转眼即至。
府试发榜亦同县试,鸣鞭吹打,鼓乐喧阗。
萧嵘比卫庄还积极,这日起了个大早,跑到西跨院,拉了卫庄就跑去看榜。
府试发案用圆式,将五十名中考者的座号按照逆时针的方向排写,围成一个圈,圈分两层或只一层,其中居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者,为第一名。
发案只写座号,不写姓名。
萧嵘问了卫庄的座号后,便笑嘻嘻地搓手道:“等着,我帮你看!”一头扎进了喧嚷人群里。
卫庄长身立于人丛之外,眼瞧着萧嵘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面挤。
参考儒生与亲眷都赶着看来榜,张榜处挤挤挨挨围了上千人,等萧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已是冒了一脑门汗。
他觉得卫庄必然是榜上无号的,这般卖力拉卫庄来看榜不过是想好好作弄嘲笑他一番而已。
萧嵘正预备装模作样往榜上扫时,就听见前头有几人议论道:“也不知玉字七号是哪位,怎还没来?”
萧嵘一愣:“玉字七号怎么了?”
一儒生转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往壁上一指:“玉字七号是案首啊!”又见萧嵘直发怔,笑问道,“足下是玉字七号?”这是乐坏了?
萧嵘脸色发白,那神色宛如白日见了鬼。他转头看了人群外的卫庄一眼,又扭头盯着那榜上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的座号看了好半晌,突然回头高声问道:“卫庄你座号究竟是多少?”
“玉字七号。”卫庄隔着数层人墙道。
“不可能!”萧嵘气急败坏,“你定然是记错了!你再好好想想!玉字七号是案首的座号!”
此刻江辰也正挤了过来,往榜上扫了一圈,瞧见有自己的座号,当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及至听见萧嵘的话,愣了一愣,又回头往榜上看了一眼,惊道:“诶,卫兄得了案首啊!”
萧嵘扭头气道:“你胡说什么!卫庄一定是记错了座号!”
江辰直摇头:“不会不会,我跟卫兄的号房毗邻,我是玉字六号,他是玉字七号,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萧嵘呆如木鸡,如遭雷劈。
江辰挤出人群,向卫庄拱手道贺。虽然他也惊异于卫庄这回得了头名,但卷子已判,高低已分,第一就是第一,他乐于说一句恭喜。
萧嵘又使尽力气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受到的震动太大,不愿跟卫庄同路,自顾自走了。
他要去问问他伯父,是不是誊榜的人搞错了座号。
江辰虽未得案首,但入了甲等,心情也极是畅快,说笑着与卫庄一道回去。
卫庄走到萧家大门口时,正遇到报录人来报喜。
季氏听到外头吹吹打打的,赶出来查看,一问之下也是惊愕不已。
她回神后看了卫庄一眼,忙命丫头进去取了十两银子分与报录人。
照例,报录人是一定要打赏的,即便是家徒四壁的贫贱之家也要踅摸出些东西来犒赏一番,否则就太寒碜了。
季氏真怕她这个抠得出名的表外甥给报录人一人发一个铜板,那就太尴尬了。所以她抢先出手。
送走报录人,卫庄先跟季氏道了谢,旋即让天福取了十两银子还给季氏。季氏推说不必,但卫庄坚持,末了再度谢过季氏。
季氏接过银钱,忍不住又打量卫庄几眼。
她总觉得她这个表外甥越发恭谦有礼了。
不过她表外甥到底怎么得的案首?
江辰临走前拍着卫庄的肩,笑说让他记得外后日郊游的事,又让他将郊游的日子告诉萧槿。
卫庄刚回到西跨院,萧槿姐弟俩就到了。
萧岑追问卫庄是不是贿赂了考官,被卫庄一掌拍到了脑袋上:“我像是那种舍得花钱行贿的人么?”
萧岑一愣,庄表哥说得好有道理。
卫庄看了萧槿一眼,转向萧岑:“阿岑先回去,我有话与你姐姐说。”
萧岑回神,撇嘴道:“什么事不能让我听见?我就要听!”
卫庄点头道:“那好,你听一个字我管你要一两银子,你要交不齐银子,我就让天福把你扣下。”
萧岑心道庄表哥果然黑心,挤挤眼,笑嘻嘻道:“那好吧,我走。”反正他想知道的话,回头可以问他姐。
萧岑出去后,卫庄转眸望向萧槿:“此番最该谢的人其实是你,故而我方才做了个决定。”
第9章
萧槿诧异地等了半晌,才听卫庄继续道:“你明日抽个工夫出来,我带你四处逛逛。”
萧槿一愣,惊讶抬头:“表哥太客气了,表哥这回府试夺魁,我也没出什么力……”
“谁说你没出力的,你不是来接送我了么?我头先便说你是我的福星,你瞧,你来接送我,我这回便得了案首。”
萧槿虽也觉得卫庄这回夺魁很是不可思议,但她认为这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干系,于是一再推拒,但卫庄并未改意,末了道:“你只管随我出来便是,只当是散心。”
萧槿觉着他在这上头也太迷信了,但几番拗他不过,只好应下。随即想起他方才支开萧岑的举动,忍不住问道:“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这个。那你为何不让阿岑听?”
“他若是知晓了,想来便会嚷着要出去的。我只打算带你一个,阿岑还是留在家里读书的好。”
萧槿探问道:“表哥是预备带着我纯粹出去溜达一圈么?”
卫庄看她一眼:“也不一定。兴许会请你吃顿饭。”
萧槿吸气,她觉得她可能遇到了个假表哥。
她随即想起江辰兄妹之前说起要郊游的事,询问江辰这回可入了甲等。
“入了,他方才与我说郊游的日子定在外后日,”卫庄说话间听天福说萧定来了,起身道,“你先回吧,你跟谢先生告半日的假便可,咱们只出去半日。”
他顿了顿,望向她:“明日辰时正,我等你来。”
萧槿点头。她觉得她近来因为外出而落下的功课可能会有点多,想要提前多练几张字届时好拿去交差,当下与卫庄作辞。
萧定今日事少,早早回了。他本是想尽快了结银子的事的,正好今日放榜,卫庄再度落榜之后想来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他因着上回被卫庄抢白而心中耿耿,想借此机会奚落卫庄一番,却不曾想他刚一回府,就听说卫庄府试得了案首。
萧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几乎怀疑是萧安帮卫庄作了假,但想想萧安的为人,又觉得不太可能。何况事关科考,萧安再是如何也不会糊涂到在这上头动手脚。
萧定本以为卫庄这回破天荒拿了头名后,一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谁想到他见着卫庄时,他神态如常,倒好似今日的发案与他无关一样。
萧定忍不住仔细端量了卫庄几眼。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去审视这个少年。
知胜而不骄,临绝地不惊。
不知为何,萧定忽然想起了这两句话。
萧定忽然蹙眉。难道卫庄头先其实一直在藏锋?否则一个连考过县试都费劲的人,是怎么拿下府试案首的?
卫庄却是不管萧定在想什么,他清点了萧定带来的银子,又仔细查看过了成色,见无不妥,命天福将银子收起来,便开始下逐客令。
但萧定并没有立等走。他盯着卫庄看了少顷,缓下辞色,问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日内有这等进益的。
“四老爷想知道?想知道的话,”卫庄将手掌摊到萧定面前,“拿一百两银子来,我便告与你知道。”
萧定嘴角一抽:“你好赖也是个读书人,怎就一身铜臭气?”
“读书人也要过日子,四老爷不就为三百两银子愁得寝食难安么?原本我也可以念一念人情的,但我与四老爷又无交情,凭什么送人情与四老爷?”
萧定气得胡须直抖:“你休要以为你得了案首就了不得了!府试算什么,有本事你考入殿试,拿个状元回来!”
“我若拿了状元回来,四老爷再想跟我打听诀窍,可就不止要花一百两了,届时少说也要一万两。”
天福在一旁止不住地偷笑。少爷似乎找到了个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萧定脸都僵了,但对着面前这个少年,忽然说不出话来,咬牙半晌,悻悻而去。
萧嵘瞧见父亲回来,忙跑上前询问究竟有没有问出卫庄夺魁的缘由。
萧嵘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当初的三场童生试都是低低地过的,若是他能知道卫庄的秘诀,那考科举岂非事半功倍?
萧定想到卫庄方才的话,沉着脸道:“他说要给一百两银子才肯说。”
萧嵘眼前一亮:“真有秘诀?”
萧定瞧着萧嵘那德性,脸色越发难看。他的三个儿子里只有萧崇读书上头天分好,萧睁与萧嵘两个都是资质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