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侍立的典簿周旭原以为王爷是因被卫启濯落了面子才会气恼至此,结果观察了半晌,才明白王爷是在气愤只能看不能吃。
周旭眼珠子转了转,凑过去附耳低声道:“殿下,您即刻就要就藩,但而今却还缺一个长史,不如跟陛下说说,让陛下封卫家那位公子做岷王府长史司左长史,随殿下就藩,如何?”
朱治闻言精神一振,一拍周旭的肩:“这主意好!”
周旭继续道:“殿下去跟陛下奏请时,措辞定要掌控好,臣回头给殿下拟个草稿,殿下看着试试。若殿下觉着不便,也可找人代为游说。”
朱治摩拳擦掌:“不必不必,孤王亲去与父皇说……你先写,写好了拿给孤王看。”
周旭躬身应喏。
卫晏一路劳顿,今日又经了一场惊吓,在卫启濯送他往侯府去的马车上小憩片刻,才缓过来一些。
卫启濯见卫晏醒来,指了指车内小几上的茶果点心,示意他先垫垫肚子。
卫晏道了谢,低头捻了一块果馅儿蒸酥。
卫启濯问起他跟宋氏来京的目的,卫晏顿了顿,小声道:“我们是听闻槿表姐要出嫁了,特地来京道贺的。”
卫启濯眉尖微动:“真的?大老远打山东过来,就为这个?我怎么记得你上回跟我说你母亲憋着什么事不让说?”
卫晏抿了抿嘴角:“没有什么,已经没事了。”
卫启濯不大相信他的话,但呃并未逼问,只是道:“那既是来了,便留下吧,等年后再走。我跟啾啾腊月初六成婚,你们观礼后,还能再跟我们一道过个年。”
卫晏点头应了声,又抬眸看向卫启濯,再度恳切向他道谢。此番若非卫启濯及时跑来救他,他估计就活不成了。
卫启濯摆手道不必客气,旋又委婉地问起卫庄的事。
卫晏已经将卫启濯当成半个嫡亲兄长,埋头沉默片刻,道:“我跟娘足足等了三年,但我哥哥一直没醒过来,我娘没奈何,只好把他葬了。不过,我娘总还是心存希冀,棺木未封,坟茔上头覆的土也不多。我娘说,说不得哪一日,哥哥忽然醒了,还能从棺中爬出来。毕竟他还没娶媳妇,家中银子也没使完,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卫启濯沉默了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世的话,大约对他也是如此。
宋氏看到卫晏被好端端地送回来,感激之下就要跟卫启濯行大礼,却被卫启濯上前阻住,直道一家人不必客套。
萧槿见宋氏听得一脸懵相,心里暗笑卫启濯入戏太深,方才恐怕还想管宋氏喊娘。
镇远侯府空置的房子很多,季氏为宋氏母子收拾出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且住着。卫启濯走后,萧槿跑到宋氏屋里跟她叙话半晌,随后试探着问道:“姨母忽然来京,是不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宋氏摇头,又笑道:“怎么,晏哥儿与姐儿说什么了?”
萧槿笑称没有,旋见宋氏神色平静,心下疑惑。
难道宋氏母子前世的遭际,这一世并没有发生?不过也不打紧,宋氏这回留的时间长,她可以慢慢套问。
隔日,永兴帝批阅奏章时,瞧见岷王递上来的奏本,颇感意外,打开一看,当下将这个次子召了过来,阴沉着脸逼问他让卫启濯做他的王府长史是何居心。
朱治连连辩称奏章里所写便是他的想法。永兴帝低头看向手里的奏章。
朱治在奏章里说,长史辅相规讽以匡王失,而他一向荒唐,希望能有个德才兼备的有识之士来督促,他觉得卫启濯这样的能臣正是最佳人选。
“若是父皇不舍得将卫启濯这样的人才放去封地,也可封他当个临时长史,让他在封地待个三年五载的便将他召回。父皇不是常夸他文武兼济么?儿子封地岷州府近九边,他还能顺道了解宁夏、榆林那边的布防与地形,待归朝之日,正可报效家国。”朱治劝道。
永兴帝沉吟半晌,仍觉诸般不妥,一把将奏章甩到地上,让他歇了心思。
朱治几番游说都不见父亲转意,急道:“父皇再思量思量,要不……要不让他送儿子去封地也成,儿子听闻山西陕西那边如今闹冻害,父皇正欲差人前往视察,不如让他顺路跑一趟,父皇将来也好提拔他……”
永兴帝眉头微蹙。朱治最后一句算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一直想寻机提拔卫启濯来着。
转眼便入了十一月,距离婚期只剩一个月。卫启沨这几日看着大房那头热热闹闹地筹备婚礼,心里烦躁又焦灼。
卫启濯前世腊月时,因前头岷王那件事的引子,被皇帝派往山西陕西一带视察灾情去了,根本不在京中。当时由于连日暴雪,卫启濯在陕西滞留了许久,到年后开春才回京复命。也正因他这回功劳,皇帝才破格让他提前入了六部。
这一世岷王再度遇见了卫启濯,算是与前世合上了。他如今只等着皇帝将卫启濯委派往外地的圣旨。
卫启濯一旦离京,婚礼便要搁置,之后的事就好办很多了。
三日后,永兴帝在早朝上宣布,他打算派礼部侍郎梁蓄往山西陕西视察,派都察院佥都御史孙良送岷王就藩,事毕复命。卫启沨立在朝班里惊异片晌,转眸望了一眼没事人一样的卫启濯。
早朝散后,卫启沨告了假,从皇宫出来,转头就去了十王府。
捻指间便到了腊月。
萧槿这几日越发紧张,尤其是赴了江瑶的婚宴回来之后。江瑶虽与她许久未见,但还是十分亲厚,拉着她揶揄了好一阵,说当初早知道卫启濯对她有意,就不让她那傻哥哥去跟她表意了。
萧槿看着儿时玩伴穿着嫁衣与她调侃,心里禁不住感慨时光荏苒。再过几日,她也要披上嫁衣,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不过想想卫启沨即将成为她二伯子,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
腊月初二这日,萧槿又试了亲迎当日要穿的冠袍,见无甚不妥,命丫头仔细收着。
季氏过来对她进行了委婉含蓄的婚前教育后,仍旧放心不下,握住她的手低声交代她洞房时让卫启濯小心些,不要急,慢慢来,第一次即便是做不成也正常,多试几次就成。
季氏见萧槿耳尖通红,轻声一叹。将女儿交出去,她也舍不得,她总觉得自家女儿还是当年那个梳着小髻的小姑娘,如今一眨眼居然要嫁人了。
季氏走后,宋氏又过来接着跟她谈心,并拿了一套金玲珑草虫头面给她添妆。萧槿几推不下,只好称谢收下。卫庄家中确实殷实,宋氏也坚称没遇着什么麻烦,但她总觉得宋氏母子如今有点落魄。
宋氏拉着萧槿的手感喟一回,眼眶便泛了红:“庄哥儿若是见今还在,也该娶……”说话间惊觉走口,赶忙打住。
萧槿凝着宋氏,半晌无言。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卫庄能醒来。这个表兄虽然抠得只给她剁个兔耳朵,但人品是没毛病的,她这一世梳理应当避免的事时还特意将帮他改变命途这件事列入其中,可惜到底还是敌不过宿命。
宋氏离开后,季氏见萧槿紧张得直在屋内打转,打趣她几句,旋道:“瞧你坐立不安的,等到出嫁前夕,还不焦虑得睡不着觉——走吧,我带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前儿落了几回雪,如今郊外那头想来景致好得很。”
萧槿深吸一口气。她近来确实焦虑得厉害,卫启濯这几日看见她,都笑得意味深长,这倒是更加重了她这种紧张的情绪。
母女两个去的是上回为萧槿姐弟俩庆生时举行宴饮的那处庄子。
季氏才跟萧槿在观景亭坐下,就听丫头说有客人来了。季氏让萧槿且坐着,自家起身离开。
萧槿等了半晌不见季氏回来,正预备差身边丫头去前头看看,就见一道人影踏雪而来。
待离得近了,她看清楚对方容貌,发现是卫启沨,立刻起身要走。
卫启沨紧走几步挡住她的去路,正色道:“我有话与你说。”
萧槿面色一沉:“让开,我要去找我母亲。”
“世婶在前头跟别家夫人说话。”
萧槿讥诮道:“所以你是先调虎离山再私闯进来的么?”
“世婶知晓我来了,”卫启沨扫了她身边两个丫鬟一眼,“让她们都退下。”
萧槿不作理会,转身要走,卫启沨伸臂拦住她,和声道:“槿槿,我一直忍着没来找你,就是怕你厌烦我,但是如今却是不得不来见你一面了——你眼下心里很乱是不是?所以你确定你是真的想嫁他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槿嘴角微扯,她紧张无非就是有点婚前焦虑症,跟想不想嫁没关系。
卫启沨见萧槿绕开他,步子不停,当下追上去,恳求道:“槿槿,求你不要嫁他,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所有的喜好和习惯……你从前总认为我对着你叫‘槿槿’是因为温锦跟你的名同音,但我没跟你解释的是,我从来只管温锦叫表妹,没叫过她‘锦锦’,并且,我一直守礼,没碰过她一个指头。”
“我承认,我从前确实待你不好,”卫启沨言辞恺切,“可后来我转了态度,虽没与你交过心,但我们相处得也尚算和睦,纵然拌嘴,也从来都是你赢,我始终是吃瘪的那个。我也承认,我头先是去见过温锦几次,但后来我已经跟她断绝了往来,只是你一直认为我跟她藕断丝连而已。”
“你几番醉酒,都是我把你背回去照看的,你每回都吐我一身,但我还是甘心情愿。你高热不退,烧得不省人事,也是我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的……只是这些,我从没告诉过你而已。再有,难道你不觉得,只有我们两个记得前生事,本身就是在暗示我们应当再续前缘么?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怎样我都成,除了离开你。”
萧槿忽地止步,冷声道:“说完了么?说完的话,可以滚了。”
“槿槿,”卫启沨神色紧绷,盯着她道,“你认为他这一世也能如前世那样么?”
萧槿冷笑道:“难道不能么?”
“槿槿不要忘了,我知道所有的事。”
“那又如何,”萧槿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哂笑一声,“没准儿他哪天也能想起来呢?就算是想不起来,他也照样能登上从前的位置。”
卫启沨敛容:“是么?那我们……”
他正要再说什么,忽觉手臂被人攥住,一转头,正对上卫启濯阴冷的目光。
第86章
卫启沨忽然意识到,他方才急着跟萧槿解释, 太过专注, 竟是未曾留意到身后的动静,也不晓得卫启濯来了多久。
“我说二哥怎就急吼吼地出了门, 原是来找我未婚妻的, ”卫启濯冷冷一笑,“二哥对我的未婚妻这样上心,不知是何居心?”
卫启沨也冷笑道:“我跟槿槿的事, 轮不着你来管。”说着话试图挣脱卫启濯的钳制, 但卫启濯越攥越紧, 他怫然作色,倏地挥拳朝卫启濯面门砸去。
卫启濯闪身避开, 顺势将他手腕往反向拗,卫启沨疼得冷汗直流, 屈膝就去攻他胯下要害。卫启濯迅速避开,转手又去击卫启沨胸口。
两人这么一来一往,渐渐扭打起来, 直接滚在了雪地里。
萧槿愣了一愣。她前世见过这俩人互掐,但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打起来的。
俗话说得好, 打架不打脸, 踢人不踢裆, 但这俩人似乎气红了眼,打得毫无章法,你揍我一拳, 我踹你一脚,管他是脸还是裆,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卫启沨想起他前世所遭受的诸般苦痛都是卫启濯一手造成的,恨得咬牙切齿,一用力将卫启濯按在雪地里,再想想卫启濯前生的龌龊心思,想想卫启濯今生的阴魂不散,又生夺妻之恨,挥拳砸了下去。
卫启濯想起卫启沨方才跟在萧槿身后纠缠不休的模样,恼得气血翻涌,一脚踢过去,再想想卫启沨总对萧槿不死心,想想卫启沨一副与萧槿颇为熟稔的样子,又生翻波醋意,用力反压过来。
萧槿见这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唤来几个小厮拉架。争奈两人都在气头上,众人费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才堪堪将两人拽开。
卫启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笑道:“二哥是为了毁坏我的仪容,好耽搁我成婚,才打这一架么?”
“四弟想多了,我倒觉着,”卫启沨指了指自己眼周的淤青,“四弟才是专往我脸上招呼,我禁不住要认为四弟是特特要装我的幌子,让我出不得门。”
萧槿转头一看,卫启濯嘴角跟颧骨处都有淤青,但卫启沨看起来比他严重一些,因为卫启沨右边那只熊猫眼太显眼了。
两人身上的绒衣在雪地里滚过,虽然雪是新雪,没多少人踩过,但因上头有对方贡献的鞋印,仍旧各有脏污,瞧着很有些狼狈。
季氏闻讯赶来时,见此情形,便是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她方才在前头招待冯家夫人时,卫启沨也到了,说是恰巧路过,想去梅林里采一些雪水回去泡茶,季氏便让他进来了。只是不想,再转回来,就看到准女婿跟卫启沨打起来了。
卫启沨没有多言,只是跟季氏客套作辞。他的目光扫向萧槿时,见她又是温声询问卫启濯疼不疼,又是命人去取药膏来,根本不往他这边看,心里当下便是一揪。
他想起了一件前生往事。当初萧岑揍得他鼻青脸肿,他母亲气愤之下,逼着萧槿来给他上药。他知道萧槿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帮她解围,他就想让她亲手为他敷药。虽然她故意一戳一按地加重力道给他抹药,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竟觉得甘之如饴。
直到她问他,顶着这么一张五色斑斓的脸不能出门去见温锦,是不是很难过。他当时就不乐意了,夺了药瓶就走,谁知她看到他负气起身,居然再度催问他为什么不跟她和离。
他当时真想折回去将她狠狠压到床上,问问她怎么就看不出他是爱她的,告诉她和离的事想都别想,他是预备和她白头偕老的。但他终究是没有付诸行动。
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迟钝了。而且,他那时候仍旧没有勇气挑明。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十分矛盾,既希望她能看出他对她的情意,又希望她能再迟钝点,这样他就能一面遵从心意对她好,一面逃避那个他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
他的隐疾始终是他的魔障。这一世,这魔障没了,他深爱的妻子却不愿回头。
卫启沨垂敛眼眸,心头漫上难言的怅惘。
卫启濯被领到屋内后,脱掉了身上沾湿的绒衣,临时披上萧岑留在这里的貂皮袄,坐在熏炉旁烤火片晌,身上才渐渐回暖。
季氏给他寻了几瓶伤药来,正要命小厮帮他上药,萧槿看到他的眼神,委婉地表示正好有事要跟他说,季氏踟蹰片刻,道:“那好,长话短说,我就在一旁的偏厅等着。”
萧槿点头。
季氏走后,萧槿又支开了身边的丫头,拿起药瓶给他上药时,见他始终不语,踯躅着道:“我……”
“为何我总觉着,”卫启濯盯着萧槿看了须臾,“啾啾跟卫启沨从前是相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