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祯当即抚掌,连连应承。
卫启濯见杨祯这头敲打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将贼首交于杨祯,就见一个公吏急慌慌跑来奏报道:“大人,外头雨势太猛,多处河面暴涨,齐河那头已有几处大坝垮了。”
杨祯一惊:“溃堤了?!”
卫启濯容色一沉:“杨大人头先不是与我保证堤坝不会出事么?”
他从宋氏母子口中得知,当初在修建几处堤坝时,官府就偷工减料,后来每年加固堤坝也是草草了事。仓促之间不可能重建堤坝,于是他回到历城后,便吩咐各地知县重新加固堤坝,他这几日东奔西跑,也是去各地检视加固堤坝的状况。
齐河那边他还没去,但一日的暴雨冲击就能溃堤,齐河知县的乌纱帽不用要了。
杨祯也大致知晓底下的河堤是个什么状况,可他没想到会这样不堪一击,心下也是着恼,正要命人将河道总督叫来,卫启濯已经转身而出。
萧槿知晓卫启濯回来了,心下很是松了口气。她命人将早已为他备下的饭菜煨在灶上,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的人,正焦灼间,就见一丫头跑来报说齐河洪灾,卫大人又连夜去了齐河。丫头说着话便将门房那边收到的卫启濯的亲笔信递给了萧槿。
萧槿细细看完信上内容,长叹一息。
她真担心他这样奔忙,身体会吃不消。
倏而又半月。
萧槿不知道卫启濯预备如何处置郑菱,便一直将她软禁着。
这日午后,她坐在起居室的临窗大炕上为卫启濯做护膝时,忽闻丫头禀说卫启濯回了。
她刚要起身去迎,抬头见丫头欲言又止,便是一顿,询问怎么回事。
丫头吞吐其辞道:“大人……大人昏过去了,是被抬回来的。”
萧槿一惊起身。
她奔过去时,卫启濯已然被一众小厮护卫抬到了卧房。
萧槿上前查看一番,发现卫启濯发着高烧,额头烫手,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怎么出去一趟就变成了这样。
她拿巾子浸了冷水敷到他额上,转头命人作速去请大夫。为他盖毯子时发觉他身上衣裳还透着潮气,又吩咐丫头将他素日穿的寝衣取了来。
她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给他换衣裳,便将人暂且遣到了外头。
她适才命人搬了两个大熏炉进来,如今炉火正旺,室内温暖若春。
等屋内只剩下他二人,她在床畔坐下,伸手解了他外面的直身和里面的中衣,正使出吃奶的劲抱起他上半身预备为他换上寝衣,不意他忽然倾身抱住她,口中呓语不止。
萧槿头先未曾听清他说的什么,及至将耳朵凑过去凝神细听,身子便是一僵。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含混,她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但有个词是听清了。
他一直喃喃着“嫂子”这个词。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萧槿能透过单薄的衣衫,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
萧槿面色微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寝衣,打算趁着这个姿势把他的湿衣裳扒掉,但卫启濯不肯松手,她束手束脚的,行动受限,也没法抬起他手臂。
萧槿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叫人进来,忽觉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到了她脖颈上,又唤了一声“嫂子”。
嘴唇翕动,彷如亲吻。
萧槿满面涨红。
第120章
萧槿迟疑片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卫启濯放倒在床上, 为他仔细盖了毯子, 旋唤了两个小厮进来,为卫启濯更衣。
不一时, 大夫过来为卫启濯诊了脉,直道他这是受了风寒外加疲劳过度, 身子虚,等退了烧,定要好生休养。不过大夫看卫启濯烧得不轻, 怕只是服药退烧太慢,与萧槿商议后,又辅以针灸, 折腾了好半晌。
萧槿望了床上的卫启濯一眼,无声叹息, 让大夫仔细写了脉案, 又命小厮去抓药煎药,这才再度坐下来。
她将方才为他换衣服时拿下来的巾子在冷水里浸了几下, 稍拧了一拧,重新敷到他额上。
他生得风姿华茂,眼下虽是在病中,但竟有一番醉玉颓山之态。她禁不住感叹,好看的人真是怎么着都好看。
她本还担心她将人叫进来给他更衣时, 他会继续胡言乱语, 但好在呓语也只是方才一阵, 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沉睡。
萧槿垂眸凝他片刻,仔细帮他掖了掖毯子。
她第一次听他喃喃“嫂子”时,首先想到的人是郭云珠。但后来仔细想想,似乎有点不对,他又不喜欢郭云珠,喊郭云珠作甚。
然而迄今为止,他本家这边的嫂子也只有郭云珠一个而已。
难道是表嫂?
萧槿联想到他前世的终身不娶,沉默了一下,忽然脑补出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暗恋故事——卫启濯心里有一道白月光,那白月光是他表嫂,虽然他暗恋对方多年,但是碍于伦理纲常,他不好将人抢过来……
萧槿晃晃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之前根本不像是个喜欢过人的。
药煎好了后,萧槿一勺勺亲自喂给他,见他仍是意识混沌,到底放心不下,便掇了个小马扎,坐在床前看护他。
到了三更天时,萧槿实在撑不住,趴在床畔睡了过去。
昧爽时分,卫启濯悠悠醒转。他坐起身时,瞧见萧槿侧头伏在他身畔,眉头还微微蹙着。
卫启濯撑着额头缓了一缓,指尖轻抚萧槿的眉尖,神色愀然。
他方才恍惚间做了好多梦,梦里光影迷离,人影纷乱。说是梦,但他觉得那应当是前世的情形,就好像他之前的那些梦境跟幻境一样。
他微微闭目,适才的光影便再度浮上脑际。
他梦见他打外地办差回京后,去拜见祖母时,见到了刚过门的二嫂。
她通身锦绣,罗衣叠雪,宝髻堆云,一双美眸宛如映了桃花的横波秋水。她朝他叉手行礼,唤他一声“小叔”。他淡淡应了声,起身回了礼。余光里瞥见如水天光泼洒在她袅袅娉娉的侧影上,映出绮罗钗环柔和的光晕。
画面一转,似已经年。
他一袭广袖深衣,立在九曲桥上,桥下是卫家后花园一泓清洌的湖水。
他挡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凝注她:“嫂子当真去意已决?”
她后撤一步,施了一礼,笑道:“我不过归宁而已,小叔何出此言。”
“是么,”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番,“嫂子真的只是回一趟侯府么?”
她又垂首撤了一步,笑得有些不自然:“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话未落音便掇转身欲离开。
他几步上前拦住她去路:“你可以出去走走,但不要离开太久。”
她又往后退了两步:“小叔有事?”
“你可以这样认为。”
她似有些窘迫:“何事?”
他沉默片时,道:“日后你自会知道。”
她局促少顷,道:“那我尽力早回……我该走了。”言罢提步。
他见她言辞蹙蹙,倏然出声道:“嫂子怕我?”
她步子一顿,倒是坦然承认:“是有点,毕竟小叔身份摆着,总是有一种威势在……不过也是想避嫌。我们本是偶遇,但若被人瞧见,说不得还以为……”
“以为什么?如今连这国公府都是我的,谁敢乱咬,我拔了他的舌头,”他对着她的背影道,“另,嫂子一直以来的心愿,可能很快就要实现了。”
她蓦地回头:“你是说和离?”
“是的。嫂子不会改主意了,对么?”
“当然,我做梦都想挣脱这牢笼。不过,卫启沨怎会答应的?”
他沉默一下,道:“嫂子不必管这个——嫂子出门在外,若有难处,可往国公府这边捎信。”
她讪笑道:“不必了,多谢小叔美意……告辞。”
他双拳笼攥,竭力克制住追过去的冲动,目送她离开。他垂眸望着脚下湖水,少顷,低声自语道:“你好似一直都怕我……我有那么可怕么?我对旁人固然狠,可实则对你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的声音逐渐模糊,随即画面一转,他与卫启沨立在书房对峙。
“你认为这般威胁我,就能达成你的龌龊心思了么?”
“二哥若欲顽固到底,可以选择不管不顾,不应便是。”
卫启沨盯着他:“莫非是你指使温锦来离间我与槿槿?”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二哥被自己养的鹰啄了眼,倒来怪我?”
卫启沨冷眼看他半晌,道:“温锦私底下来找槿槿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这些年来也想通了许多事,我往后会在槿槿面前有一说有二说二,何况我见今已能与槿槿好好做夫妻,我们夫妻的事,不劳四弟操心。”
“你愿意低头,她却不一定愿意回头,你信么?”
卫启沨仿似被踩到了痛处,哂笑道:“她纵不愿回头,也不会嫁给你!”
他敛了敛眸,在书案后坐下:“那是另一桩事了,二哥休要打岔——二哥应是不应?”
卫启沨面沉似水,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不应!”
“二哥都思量妥当了么?”
卫启沨羞愤难当,遽然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气得发抖:“卑鄙!”
“论卑鄙,我自认赶不上二哥,”他转眄间目光淬冰,“二哥只会这样逞威了么,松手!”
正逢此时,明路匆匆敲门进来,陪着小心道:“国公爷,出事了……”
他命人将卫启沨架出去,回转头问何事。
“四奶奶……四奶奶不好了……”
宛若晴空霹雳当头劈下,他心魂震颤之下,眼前画面极度扭曲。
光影浮动中,他看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的永诀,看到自己的阴狠失态,看到自己的怆然无措。
他素日里心内再是惊涛骇浪,面上也永远海不扬波。但在这些纷乱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自己迥异于往日的失态情状。
卫启濯轻轻吐息,从回忆里抽身,转眸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萧槿,忽觉那些深埋的栖栖遑遑渐渐被抚平。
一阵安心恬荡。
萧槿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不安分地动一下。他迟疑一下,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出声唤醒她。
萧槿见他醒来,忙拉着他上下打量,询问可还有什么不适。
他高烧尚未完全退下,嗓音透着沙哑;“已经好了很多。”
萧槿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正欲将大夫叫来再给他看看,忽然想起他方才的举动,倏地转头:“你却才满口喊嫂子,说吧,叫谁呢?”
他顿了顿,淡笑道:“怎会?想是你听岔了。”
“不可能,你说了很多回。”
“我能喊谁,你莫不会认为我是在喊郭云珠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你确实……”
“我又梦到了些往生事。”虽然他觉得他前世那个隐秘的心思不应当告诉她,但若是她因此对他生出什么误会,那还不如出言解释一下。
萧槿突然拽住他;“所以你前世心里真的揣了个心仪的表嫂?”
卫启濯一愣;“什么表嫂?”
“不是表嫂?”萧槿顿了须臾,探问道,“那是前世的三嫂?”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她。
萧槿迎着他脉脉温柔的目光,怔了半晌,渐渐红了耳朵:“我……我去叫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啾啾,”他叫住匆匆回身的萧槿,“你的往生记忆,断在哪里?”
萧槿想了想,低头道:“我也说不上来,那个临界很模糊,不过大约就是我死前的半年到一年之间。”
卫启濯点头。
萧槿应当是不记得桥上那一幕的,其时,他应当已经逐渐开始表露心意,萧槿若是记得,不会对他的心思毫无觉察。
萧槿又照料卫启濯服药一回,旋安置他躺下歇息。
她打屋内出来时,尚有些神思不属。
如果他方才是陷入了前世的幻境,并且他并没有什么心仪的表嫂,也不是喊大嫂三嫂的话,那他口中的“嫂子”指的就是……
萧槿以手扶额。
她眼中的高岭之花、恶毒上司,还曾被她认为有龙阳之好的人,好像喜欢她,这实在太惊悚了。
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含蓄?
卫启濯整整休养了七日,大夫才说可以出门见风。
他甫一病愈,便又要出门。萧槿几劝无果,只好叹着气给他打点行装。
她想起还被她扣着的郑菱,询问他如何处置。
卫启濯看向她:“啾啾与她仇大么?想让她如何?”
萧槿随意道:“没什么大仇,就是看她不顺眼,而且,她这回好像还想暗算我,我不高兴。”
“那将她交于我吧,我把她押到杨祯那里。杨祯如今正打算将黄瑞送到提刑按察司那里鞫问,我便说郑菱可能是共犯,让杨祯一并送去。”
自从他跟杨祯说罢那一番话之后,杨祯便真的认真查起了案子——杨祯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不被手底下的人连累。后来不晓得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黄瑞身上还是自家逼问出来的,杨祯亲自过来探病时,跟他说已经水落石出,会对黄瑞严惩不贷云云。
萧槿觉得卫启濯可能是给这位布政使大人灌了迷魂汤了,明明前阵子还暗搓搓预备对付他的人,如今竟然成了好基友。
卫启濯自打来山东之后,一日更比一日忙,如今病了一场更是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萧槿帮他束腰带时,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癯。她禁不住叹道:“等咱们回京,你兴许就能瘦得飘起来了。”
“那也是‘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瘦了也好看。”
萧槿倾身抱住他,软声道:“不行,太瘦了抱起来硌手,所以你不要太辛苦。”
卫启濯拍拍她,叹道:“我才不辛苦,我昏过去也不过是因为连日劳顿外加高热,真正辛苦的是那些士兵。”
当时洪水势头太猛,一批批沙袋扔下来也阻挡不住,全被冲了去。当时在场的士兵眼看着农田要被淹,纷纷自愿请命跳下汹涌河水,用身体挡洪。
紧急抗洪一般是在决口处深扎木桩,然后扔下沙袋,靠林立的木桩挡住沙袋,逐渐加固堤坝。然而在洪水势猛并且堤坝有崩塌之势时,必须迅速堵住决口,没太多时间扎木桩备沙袋,否则堤坝一旦垮塌,局面根本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