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对恩爱的父母,一家人生活在一处被微风和潺潺流水环绕着的环境清幽洁净的园区里。
父母工作很忙,每日早早出门上班,并且把她送到托儿所里。
她记得托儿所红色的运动场地板,记得午餐后甜点的香甜,也记得被别的孩子推搡,跌倒在地的疼痛。
这种被排斥、被嘲弄的记忆,一直伴随了她很久、很久。
等到她长大了点,父母带她去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她同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玩了一系列古怪的游戏。
“她的智商并没有问题。”一个白衣男人对她的父母说,“她的表现复合高度自闭症的症状,但是我们并没有在她大脑里发现异常……”
她的父母变得不是那么开心了,并且考虑再生一个孩子。因为他们开始不停地问她,想要一个妹妹还是一个弟弟。
然而她还没有盼到这个妹妹或是弟弟的诞生,父母就消失了。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却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那一天,有很多很多孩子的父母都再也没有回来。
她被人直接从学校接到了白塔,同那些父母都没有再回来的孩子们生活在了一起。他们分享卧室,卫生间和玩具。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接受同样的教育。
而她还是同在幼儿园里一样,总是在老师们看不见的地方,被笑嘻嘻的同学推倒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虽然拼命努力读书,但是成绩依旧不拔尖。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优秀的人,叫哨兵和向导,比如她的父母。
白塔的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不少同学觉醒成为哨向。但是作为哨向的后代,她却始终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后来,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那个总是作弄她的叫方雪莉的女孩突然性格大变,成了她的庇佑者和密友。她告诉她如何和外界相处,鼓励她去和别人做朋友,看起来很关心她。
她觉得很开心。因为不论是再也见不到的父母还是老师,都说人生在世,是需要几个朋友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人了。
而更让她开心的,是邂逅了那个少年。
方雪莉带着她去喝咖啡,在那里,她见到了今生所见的最英俊的少年。
他就像高山上的一株笔挺的杉树,迎风向雪,清秀而标致,正如他的魂兽,一头浑身雪白,高傲而优美的雪狼。
他就像一道光,终于照穿了她世界里的重重迷雾,抵达了她孤寂的内心。
她就像一朵趋光的飞蛾,在方雪莉的鼓励下,奋不顾身地围着他转。即使少年对她客套而疏离,即使少年身边的人强烈地排斥和厌恶她。
少年人初心萌动的恋爱清纯如朝露,哪怕在日头高升后会烟消云散,也依旧争分夺秒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方雪莉说:子彦说,如果你能让李凤笙和你交往一个月,他就会同意做你的男朋友。不过,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哟!
她是那么地单纯,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虽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依旧听从了方雪莉的教唆,去讨好那个远自唐国而来的少年王子。
这个高傲、轻浮的少年拥有众多的女朋友,却竟然回应了她笨拙的追求。他们大约是天底下最古怪的一对情侣,从不亲吻,只偶尔在人前牵手,思维和行为方式从来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觉得李凤笙有点把她当成一只赶不走的流浪狗,大发善心地给与她一点同情和关爱,然后玩味地看着她笨拙地迎合和取悦他。
但是日子久了,她觉得这个唐国王子也并不那么讨厌。他像一团蓬勃的火,总会时不时给与她意外的温暖。他张扬却又不失细心体贴,会维护她,包容她的笨拙。
她觉得愧疚,不该欺骗他,却不敢向他说出真相。于是她选择结束了两人短暂的交往。
李凤笙恼羞成怒地离去,而因为还没有达到约定的时间,她也无颜要求子彦履行那个承诺。
她跌下云端,被打回了原形,再度成为了最初的那个孤独的,被排斥和嘲弄的人,还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外号。
就连方雪莉也逐渐对她失去了耐心,私下渐渐不爱搭理她了。
胸口的沉重和堵塞般的闷痛,伴随着无休止的沮丧,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感觉。
而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弄不清,自己觉得这么难过,究竟是因为子彦,还是因为李凤笙。
没想到,幸运之神再度降临,她和方雪莉居然被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
她们兴致勃勃地搭乘太空舰千万朝歌,那颗大周起源的星球,那座承载着千年历史的古都。
她将会拥有新的生活,也许会遇见新的男孩,能再次像个正常人一样,去恋爱。
如果他们的太空舰没有因为偏离航线而遇到一伙流窜的劫匪,如果她出发前就察觉到自己的燥热并不是发烧而是觉醒,如果……
她睁开了眼。
世界以一个全新的方式呈现在了楚環的眼前。视线所及有限,但是识海的感知无边无尽。
她正躺在一间洁净的白色屋子里,可她却感知却包容了身体所处的大楼,这整座城市。
她思绪稍微一动,就连接上了卫星。大地上的所有线路都是她的神经,遍布整颗星球。地面和卫星来往的各种波幅传入她的耳朵,让她能能整片星域的状况都囊括在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一半星球的人在劳作,一半的人在沉睡。一端冰雪冻结了大陆,一端嫩芽正破土而出。
新生命诞生,发出第一声啼哭。衰老的生命逝去,呼出最后一口气。
太空舰们搭载着乘客往返于星球之间的太空。她能感知到站在窗前眺望星海的孩子的兴奋——那是他第一次星际旅行。
这感觉奇妙而伟大。大地仿佛成为了她的身躯,而星星成了她的眼睛。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只要思维一动,她就可以操控天上地上的一切电子机械产品。小到一盏灯泡,大到军舰和卫星。从人类的日常生活,到国家军事防御体系,全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就是神主宰世界的感觉吗?
“你觉得怎么样?”
她收回了放飞的感知,专注在房间里这个一开始就没有引起她过多注意的生命体上。
年轻女子穿着医护人员的白大褂,容貌清秀却陌生,正专注地盯着她。
楚環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容貌改变了,雪莉。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方雪莉——言临清抿嘴笑起来:“我姓言。”
楚環对这个姓氏不熟悉,但是她潜意识里已开始检索,并同步将检索结果上传到了她的大脑之中。
“言家。”楚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应该是高二那年来到小环身边的,对吧?我就说雪莉怎么心情大变了。”
“你记起过去的事了?”言临清显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么说,成为光明向导,让你脑中原本被压制住的原始记忆被释放出来了。而你说‘小环’,所以你在人格上,还是自认为自己是建阳公主楚環。太有趣了!究竟是建阳公主的人格吞并了少女楚环的人格,还是后者依旧被压制在你的大脑里……”
楚環在言临清兴奋的念叨中披上外衣,下了床。
经过医疗仓精心修复的身体娇柔而完美。站在镜子前的少女,就同两个月前醒过来时的一样。乌黑的头发,雪白光洁的肌肤,含着秋水的眼睛,以及玫瑰花瓣似的的饱满红唇。
这具完美的身躯,是属于楚环的。
“这里是兴安京,华国首都。”楚環转身,看向言临清,“司徒启明把我带来这里的,是吧?”
“是。”言临清没打算隐瞒楚環任何事,也什么都隐瞒不了。眼前这个女孩是女娲,她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她的感官遍布大地和天空。只要她想,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
“他在朝会上。”楚環搜寻到了司徒启明的生命体所在,以及他的副官的通讯记录,“你们已经把我醒来的事通报给他的手下。”
通过会议大楼里的监控,楚環看到副官正在把这条讯息传送给会议中的司徒启明。
会议大厅里,身穿着正统朝服,正在媒体的镜头前接待地方少数民族代表的司徒启明趁着间隙查看了简讯。
楚環的意识体像个幽灵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两眼放光,呼吸变得急促。
“他会在二十分钟后抵达。”楚環对言临清说,“不算上突发状况耽搁了他的行程的话。”
言临清还未开口,手中光子板闪烁,跳出了司徒启明即将过来的通知。
楚環想了想,说:“碳烤小羊排,清炒时蔬,海鲜汤,还有一份提拉米苏。”
“什么?”言临清茫然。
“他要和我一起用午饭。这是我想吃的。 ”楚環说,“给我准备的衣服在里面是吧。我可以出去走走吗?今天太阳不错。”
“当然……”言临清怔怔中,又收到了司徒启明的秘书发来的关于他要和楚环小姐一起用午餐的短讯,不由得微微惊愕。
兴安京正是暮春时分,正午室外十分暖和。楚環换了一身简单居家的白衬衫和米色半裙,穿着一双软底便鞋,走了出去。
这里是位于南城郊的华国国家生命科技研发所。许多隐蔽的生物科技项目正在这片戒备森严的园区里进行着。
实验室里那些奇异的生命都在楚環的精神网中搏动。随便一个生命流放到人类社会中,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生态灾难。
而尽管如此,人类数万年来依旧没有停止过对新物种的研发。他们一直试图将这一项神的工作夺取到自己手中。
而哨向就是他们成功的产品。
楚環在大楼里进出自如。她不需要任何身份验证,所有关卡都会为她而大开。沿途经过的研究人员和巡逻的警卫都认得她,纷纷为她让路,脸上带着惊慌而又崇敬的表情。
楚環一直走上宽大的平层露台,眺望城郊森林公园的湖光山色。
大三那年,她曾在假期里随司徒启明来兴安京小住过半个月,拜访司徒家的父母亲友,华国王室,还在附近游山玩水。
他们俩就在这个森林公园里露营过,一起徒步登山,在峡谷湍急的溪流里飞蝇钓。
那时候她是个无忧无虑的楚国公主,而司徒启明也只是个贵族子弟。除去尊贵的身份,他们两人同所有年轻情侣一般无二。
三十多年过去,森林公园里的小树苗已经长成高壮的大树,她和司徒启明也已越走越远。
兴安京是个距楚国丹阳的普通虫洞航行时间为四个小时的星球。如果不走虫洞,则需要三日左右的太空旅行。
距离这么远,楚環自然感知不到楚渊。但是她已从媒体网络中确认,楚渊已经返回了丹阳,但是一直都还没有在公众媒体前路面。
“女娲的力量并不是无穷的。”楚環说,“新的程序语言的全面运用,最终会让她被淘汰。”
“她会不断学习。”司徒启明走到她身后,手中拿着一张丝绒围巾,搭在了楚環肩上,替她挡住高层强劲的风。
“不论研发多少新的程序语言,都会被她破解。她是个远比人类完美的程序,又有了光明向导的高度开发的大脑来运转。她永远都走在人类前端。”
“周蕴博士发明了她,是想让她帮助人类生存下去。”楚環平静地看着司徒启明,“是人类滥用了她的力量。”
“是。”司徒启明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蕴博士不该将这个力量交给人类。女娲这样的神的武器,在用完后,就应该被好好封存起来。”
楚環挑眉,笑容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所以,启明,你这是要封存我吗?”
司徒启明平静地说:“我相信四国盟会上,所有首领都会同意这一观点。包括楚渊。”
楚環唇角维持着弧度:“他不会的。”
司徒启明问:“你这么盲目地信任他,是因为你和他发生了关系,他标记了你。还是因为你坚信自己就是建阳公主楚環?”
楚環的笑容终于隐去。她在风中冷漠地注视着司徒启明,在这个成熟俊雅、极富强势上位者魅力的哨兵身上寻找着曾经让少女的自己芳心萌动,日思夜寐的吸引力。
岁月磨去了司徒启明脸上的青涩稚嫩,多年身居政坛重心,饱经风暴的洗礼,让他的面孔不自觉带着世故沧桑。
他的眼神精明,充满戒备和算计。他清俊儒雅的外表下,是一个政客老辣而冷酷的灵魂。就像一座死火山,已经冷却了很多年,阳光的炙晒也无法带给他新的温度。
“你变化很大,启明。”楚環说,“听说你离婚了。失去契合度极高的向导,对哨兵来说是很大的伤害。我很遗憾你们走到这一步。”
“谢谢你的关心。”司徒启明礼貌地点了点头,“有些人,需要经历过切肤入骨的疼痛,才知道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哨向的结合太容易受到信息素的影响,大脑无法做出最理智的判断。而造化往往也弄人。有时候即使你拼命也抓不住你想要留住的人。”
“因为岁月的波涛总会把我们推向不同的方向。”楚環低声呢喃,“但是楚渊没有变。他一直都还是他。”
“他是没有变。他从始至终,都深爱着建阳公主。”司徒启明尖锐地说,“可是,你是华国公民楚环。你不是他爱着的那个女人。”
楚環目光如凝聚的冰针,射向司徒启明。
“相信女娲程序应该把你该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司徒启明一边引着楚環离开风太大的露台,回到室内,“关于你的身体的由来,关于你的记忆,关于建阳公主的身世之谜。”
门合上,屏蔽了呼啸的疾风,司徒启明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轻轻回响。
“建阳公主本身,也是女娲的生物电脑复制人。只是她是失败品,非但没有觉醒成向导,反而最后成为了哨兵。当然,这让她本身成为了一位无与伦比的女英雄。可就因为你这身体和她共享几乎一模一样的基因,所以你能毫无障碍的接纳她的记忆。”
楚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那人格呢?”
“女娲程序的模拟。”司徒启明面无表情,“这样说起来很残酷无情,但是这是最合理,也是最科学的解释。而人的大脑里本身就可以容纳多重人格的存在。言临清说你恢复了关于原身的记忆里,也许你也同时具有了原身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