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母亲身边的时候已经快十岁了, 很多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高文似乎话里有话一样:“但很可惜,你跟我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的。
在莫德雷德的记忆中,他从小就是在仙女养大的孩子。
仙女本身是不生孩子的, 她们会从各个地方捡孩子回来养,最后她们手底下那些长大的孩童们则纷纷成为了异常有名的人物。
比如湖上骑士兰斯洛特。
“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够成为兰斯洛特骑士那样的人啊?”他经常这样满怀期待地问着岛上的仙女们, 但是仙女们总是避而不答。莫德雷德记得自己拿着苹果,自己一个人坐在湖岸边上,想象着自己以后成为一个圆桌骑士的样子。
一定威风又帅气,所有的人都会称赞他的。
一定是这样的。
但其实他也会做梦。
在另一个梦里,他在一对看不清面目的男女身边众星捧月地长大,最后也的确成为了一个骑士。大家称赞他诚实又善良, 每个人都愿意交付自己一切般地相信他。
为什么我不是那样呢。
莫德雷德有一点点失望,但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往往还是开心的。他会摘一个苹果自己啃着吃,然后在岛上揪仙后们的头发或者弄脏她们的裙子,在小小的尖叫声中得到一点稍纵即逝的喜悦,接着又在另一个晚上再做着这样的梦。
直到有一天兰斯洛特的归来。
骑士兰斯洛特是回来探望仙后们的,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回来,和将他抚育成人的仙后们说说外面的事情。他带来了凡间的礼物,无非也只是些能工巧匠雕琢出来的首饰和花瓶。
而这次,他带来了一把小巧的剑,送给了莫德雷德。
仙后们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但兰斯洛特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练剑,不要天天再去弄坏仙后们的衣裙。
莫德雷德拿着那把剑,在很多年后才找到当时胸中那种又亲切又怪异的感觉的准确描述。
他的脑袋还不知道自己未来将会怎样,但身体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号召。
那把剑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剑而已,但却开启了一扇大门。
还有一条所有人都要踏上的绝路。
莫德雷德已经不记得当时拿着剑是兰斯洛特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了,无非是要好好的之类的事情。但莫德雷德很爱惜这把剑,他下意识觉得自己的命运会和这样的武器紧密相连,并且刻苦地练习着。
但练习其实也只是拿着剑劈砍罢了,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着。
后来高文在练习场上的时候,看着他挥剑就开始头疼,感觉自己的弟弟出招毫无章法,凶猛过头,又没有一点防护。
莫德雷德觉得高文那个样子假透了。
因为高文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从来没有一个人靠着自己千百遍地试验找出过一个看起来比较厉害的剑招,也没有在夜色里听着狼嚎练过剑。
他小时候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后来又被接到了亚瑟王身边,有王的老师来教导他如何像一名真正的剑士一样出剑。
高文最落魄的时候大概就是知道父母叛乱失败的那一刹那了,但后来呢?
亚瑟王不计前嫌地将外甥们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让他们生活在了他们父母拼了命也想生活在的王庭里。某种意义上这太讽刺了,讽刺到莫德雷德觉得自己父母的叛乱其实是成功的——就算他们叛乱成功了,其实也在王庭里生活不了几年。这年头能活很久的人不是很多,而到最后也还是他们的孩子会在王庭里生活,成为下一任的国王。
高文就是这样,亚瑟王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对他寄予厚望,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王位的继承人。
莫德雷德当时被兰斯洛特接到王庭后,看着许多人对高文行礼。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里爆发出了一种愤怒。
为什么不是我呢。
他脑子里一晃,这么想着。
而他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又让他恨起了另外的人。
杀死梅林,让亚瑟王一生就这样痛苦下去吧。
莫德雷德想起了那个垂死之人的脸。
她的喉咙像是打了结,每说一句话都特别艰难。
让你的父亲失去一切,让他毁灭自己所拥有的王国。
嗯。
莫德雷德其实也怀疑过,自称是自己母亲的人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用自己最喜欢的那把剑刺中自己的胸膛。他看着血流了一地,到最后渗进了土壤,由鲜红色变得漆黑。
他在梦里总是梦到这个场景,每次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仙后们想来安慰他,但不知为何,莫德雷德总觉得下一秒仙后们就会顶着“母亲”的脸出现,然后拽着他让他为她复仇。
“亚瑟抛弃了我。”她对他说:“魔女蛊惑了他。”
莫德雷德来不及想那些弯弯绕绕的逻辑关系,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变得暴躁。王庭最终让兰斯洛特前来,将摩高斯的儿子带去王庭。
其实莫德雷德是不讨厌兰斯洛特的,但是他就是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恨,想要伤害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停地这么想。
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我幸福。
莫德雷德其实是知道的。
亚瑟王是他的父亲。
他在进入王庭后曾经带着无穷的期盼,期盼着那个传说一样的王者,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能够来看看自己。
但是自从他进了王庭之后,除了在一次庆典的时候趴在窗户旁远远地看过那个金发的身影,根本没有再次见过他。
为什么。
莫德雷德逐渐安静下来,看着来往在他身边的药剂师、其他骑士们还有他血缘上的哥哥们轮流地来看他,最终又看到了梅林。
那个魔女。
他睡着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问话,声音轻轻的,但是却很沉静。他迷迷糊糊地看着银发的身影走近,摸了摸他的额头。
高文在回答她:“比起之前来说好一些了,但是现在还是会时不时地失控。母亲自尽给他带来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一时之间难以消除这个影响。”
高文也是金发,站在她身边温文尔雅。银发的女人摸摸高文的脸,叹了口气。
“不要太难过了,高文,会好起来的。”她说:“你、阿格规文还有加雷斯都那么努力,而且你们是兄弟啊,有血缘的力量在,他会爱你们的。”
金发骑士歪着头笑了笑,最后抱了一下那个异常年轻的身影,仿若撒娇一般地将头抵在了她肩上。名叫梅林的大法师有些无奈,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会好的,会好的。”
莫德雷德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却又冒出了另外一句话。
魔女蒙蔽了所有人。
是这样吗。
莫德雷德那种想见谁打谁的心情渐渐压了下去,他看着王庭里的人都带着春风拂面的笑意来来往往。他依旧见不到亚瑟王,但是他每次趴着窗户,看着那个金发的男人带着大魔法师出城,所有人都在夹道欢呼。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就如同任意一对相爱的夫妇那样,并不遮掩对彼此的感情。莫德雷德有时候想,为什么亚瑟王还要迎娶格尼维尔为王后。
你把梅林娶回家不行吗?
哦,对了,还有王后。
莫德雷德被高文拉出去练剑的时候问了一句,而高文想了想,摇摇头。
“我只能说,现在已经是王后所求得的最好的结果了。”
是吗。
莫德雷德发现,王后总会在深夜的时候独自坐在花园。
他有一天漏液前去围观,结果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兰斯洛特啊,你难道不知道,不被爱的人是多么的可悲吗?”
他脑子里又想起了高文的话。
所求的最好的结果?
看来有人并不赞同这个看法。
有时候莫德雷德也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
无论是引高文他们去发现所谓王后和骑士的□□也好,还是在事后打算再送信给兰斯洛特,让他来营救王后也好,有些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去做了。
他知道兰斯洛特是一个忠诚的骑士,所以有关卡美洛和黑魔法的一切他必定是想知道的,哪怕面前看起来是个坑,他也会毅然地跳下去;他也知道兰斯洛特拒绝了王后的求爱,但是兰斯洛特是一个有是非曲直观念的人,如果王后因为莫须有的□□而受刑,那么他一定会去救他。
兰斯洛特是那种会在事后说明一切而想要求得原谅的人,但是莫德雷德却觉得他未必有这种机会。
他想得好好的。
骑士与王的决裂,王的出征,帝国的倒塌。
结果亚瑟王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他轻飘飘地处决了王后,并且放任兰斯洛特逃亡,甚至连谴责的诏书都没有。莫德雷德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自己的计划被看破了,但后来发现,王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王后偷情对于他来说甚至还比不上大魔法师有一天不允许任何人进她房间来得严重。
这让莫德雷德觉得很可笑。
他母亲的声音则又在角落里响了起来。
魔女蛊惑了所有人。
而莫德雷德自己也不知道,大魔法师到底是不是魔女。
所谓魔女,不是应该做了好多坏事,然后让国王夜夜笙歌,国民民不聊生的吗。
莫德雷德被兰马洛克带出去玩的时候看着稻田,而兰马洛克则伸了个懒腰,顺便说了一句。
“以前这里是部长庄稼的,后来梅林殿下让人用草木灰盖在了上面,差不多两年后,就有新的东西长出来了。”高大的骑士指着远处的炊烟:“这都是从其他地方响应王的迁徙令搬过来的人,他们以前都是农民,现在是自由人。”
“可是为什么让他们成为自由人?”
“因为这里是王国需要他们来的地方,而他们来了,王国就会用这种方式感谢他们。”兰马洛克说:“开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用自由人的身份代替金钱和税的优惠,这还是梅林殿下提出来的想法。”
莫德雷德看着来往的人们对着骑士行礼,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不像个魔女。
但她有一条蛇尾巴。
阿瓦隆的香茅可以辟邪和凝神,所以仙女们经常在莫德雷德还做噩梦的时候将这个东西放在他的饮食里。把蛋糕分给梅林纯粹是为了做做表面功夫,而收到的效果却出乎意料。
她有一条蛇尾巴。
莫德雷德也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他当时在高文的房间里休息,听到了高文和凯的对话。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并没有人说过有蛇尾巴就一定是坏人。”
凯则让他声音再小些:“你不要吵醒莫德雷德。”
之后王庭里所有的食物检查都变得异常严格了,加雷斯坐在厨房里每天帮忙做饭,开心得不行,还会挨个拿着蔬菜放在鼻子底下闻闻。
“这个土豆比以前的好吃好多。”加雷斯有一次说:“梅林也不知道怎么,让土豆变得不那么涩口了,只是直接让道火里烤烤就分外地香甜。”
莫德雷德默默地想,所有人都爱她。
他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女人倒在地上,连呼吸都没有足够的力气。
“没有人爱我。”
莫德雷德感觉自己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锤过一样。
那么为什么我会出生呢。
莫德雷德想问这个问题,但是他身边的人总是换,没有任何一个人足够熟悉到可以跟他说起这个。他也记得有一次跑到了梅林的房间里,最后看到了那个站在梅林窗前的金发男人,他开了好几次口,最终还是这样叫他。
“舅舅。”
他看到了亚瑟王的脸,又看到了脸上的神情和犹豫。
“你怎么来了这里,是迷路了吗?”亚瑟王这样说:“我送你回去吧。”
那是亚瑟王第一次牵起他的手,他带着他走过了弯弯绕绕的路,最后将他送进了房间里。
“舅舅。”他问:“您很讨厌母亲吗?所以也很讨厌我?”
“你母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想她已经得到了惩罚。她犯下的错误我也不会记在你身上,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
金发的国王这样说,将他送到了门口:“回去睡吧。”
“可是舅舅,你喜欢哥哥们却不喜欢我。”他还是有点不死心:“我总感觉,我要是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亚瑟王只是看看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
仿佛,默认了他的观点一样。
莫德雷德后来总是想,如果当时亚瑟王否认了他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带着那种认同他母亲最后嘱托的想法做这之后的一切。
不会的。
莫德雷德理了理自己的想法。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坐在坚硬又湿冷的地牢里,想着自己曾经梦里的一切,还有现在的处境。
他其实也只是想成为一名骑士而已。
然后呢。
“你的父亲是亚瑟王,去找他。”
摩高斯浑身狼狈地找到了阿瓦隆的湖边,握住了他的肩膀。那个女人棕色的眼睛里有着闪闪的泪光,已经很久了,莫德雷德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他觉得摩高斯其实说谎了,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其实还挺高兴的,因为他的父亲是亚瑟王。
他后来也曾经想过,什么时候能够站在那个英格兰全境之王的身边,堂堂正正地叫他一声父亲。
可他最终还是一个不被人期待的孩子啊。
莫德雷德想起自己抱着那个人身蛇尾的女人时,自己的感觉。
她的身体是暖的,带着一种柔和的香气。
他知道她不是魔女,但是他恨她。
他不该狠她,他也觉得不应该把她丢进井里。
可是啊……
他迈向井口的脚步带着一点期待。
如果魔女不在了,那么一切会不会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