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时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时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闻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音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往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厅中空气寂静,流溢着栀子的花香。
李柔风绷紧了手指。鞭梢沿着他脸庞的轮廓极缓慢地走过,慢得让他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着花香的空气中忽的爆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冯时是成年后净身进宫,声音较一般太监要雄壮许多,因此这笑声,愈发的怪异。
鞭子骤然落到了张翠娥的脊背上,发出脆利的爆响。张翠娥闷哼一声,未敢出声,只听见冯时狠声骂道:“娼妇!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难守妇道!让你寻觅工匠,不过是试你一试,未料你竟真带了这奸夫入室!”
那鞭势无情,张翠娥痛得在地上闪躲求饶。鞭落如雨,一声一声俱在肉上,李柔风心中恐惧不知所措,却想起张翠娥之前说的一句“无论何种状况,你都不要说话”,当即低垂了头,忍耐不言。
冯时打得鼻头渗汗,最后一鞭蕴足了力气,打得张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额际顿时有鲜血涔涔而下。
冯时一把掐住张翠娥的脖子,将她拎提了起来。他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圆睁的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将出来:“娼妇,我为何从你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愈是这样的眼神,我打你愈狠?”他将张翠娥重重掼在地上。
张翠娥满身血痕地爬起来,伏在冯时足前以微弱的声音道:“公公有气郁结在心,自然是全都发泄出来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兴。”
冯时闻言大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张翠娥许久,方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没白疼你。”他搀张翠娥起身,张翠娥颤巍巍的,紧紧握住冯时皮肤褶皱的大手,像是依恋又似委屈,冯时畅怀,将她腮边亲了一亲,正欲再说些抚慰的话语,听见外面敲门声大起,有小内侍尖细的声音道:“冯公公,吴王妃召您入宫!”
冯时恼恨不已,高声道:“知道了!备轿!”他摸了摸张翠娥的脸颊,笑道:“待我回来,你须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内监官服,迈步出门。张翠娥嘴角咬出一丝血迹,松了劲力,委坐在地。
李柔风膝行到张翠娥面前,急唤道:“夫人!”
张翠娥扁平的声音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风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麻木与生冷,却听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这时方明白了她之前说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是何意义,心中泛起一种异样情绪,却不是怜悯。
李柔风虽看不见,却满鼻的血腥,他低声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来,清洗一下伤口?”
张翠娥拔高了声调,冷斥道:“不必!让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废话!”
李柔风跪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半晌,张翠娥扬起细长的双眸,道:“你怎么还不走?”
李柔风双肩微微一抖,低着头喃声问道:“夫人要赶我走吗?”
他新换了深蓝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颈、双手,却被衬得格外莹洁。眉长过眼,斜飞入鬓,自是掩不住的风流情态,张翠娥移开双眸,道:“冯公公在宫中受了气,他打爽快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李柔风低声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张翠娥轻蔑地看着他:“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就算你是个丑陋大汉,冯公公他照样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风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来。他摸到桌子边上,慢慢摸索着将碗盘中的残羹冷炙都倒到一处。冷鸡汤中漂浮着厚厚的一层已经凝结的油脂,他小心触碰盛汤的陶坛边缘,以免将残汤泼出来。黄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张翠娥忽的想起那一双手过去触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弹出的都是铿锵之声,双目所送俱是归鸿,谈笑间声姿高畅,风神疏朗。额际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呼喊道:“抱鸡娘娘在吗?”
张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来了。”
李柔风问:“谁?”
“杨燈。”
第6章
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人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萧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个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子,涮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不掩瑜,整个人的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并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死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曾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近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燈。
骠骑将军杨燈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燈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燈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燈自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张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冯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燈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平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燈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忽然听见那干枯哳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燈回头,抱鸡娘娘的头颅仍未抬起。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一句:
“不要去水边。”
杨燈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燈出了门,抱鸡娘娘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刚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一足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麻木而冷漠的声音道:“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抱鸡娘娘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抱鸡娘娘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抱鸡娘娘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为何?”
“丑。”
李柔风一时语塞。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期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瘫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却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抱鸡娘娘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抱鸡娘娘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的皮肉粘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他讶然道:“夫人?”
“滚去打水!”
李柔风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抱鸡娘娘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脱着衣服,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第7章
李柔风的手指,顺着那一根细细的布带滑动,摸到了当中的绳结。他轻轻拉开,便听见了那块轻薄的布料离开身体的声音。
新鲜的血腥味中,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朴实而柔和的气息,有着淡淡的奶香。
他过去听鬼市上的人说,抱鸡娘娘曾在澂州嫁过人,后来又嫁了老太监冯时,他便以为抱鸡娘娘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后来他触碰到抱鸡娘娘的手,感觉扎实而粗糙,再听她的声音,淡而无味,嘈杂扁平,便愈发觉得印证了他的猜想。
然而现在他帮抱鸡娘娘清洁背上的伤口,不小心触碰到她尚属完好的肌肤,却觉得柔嫩细腻,分明是年轻女人的身体。他觉得奇怪,却也不敢问。
“我要敷药了,夫人。您要是觉得疼,就告诉我。”
女人之前像条狗一样把他使来唤去,却在这当口紧闭了双唇,一声不吭。
李柔风揣摩不出她的想法,无奈之下,只能骈着二指,从她的后颈处一点一点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肤都不敢放过,生怕有所遗漏。触到开始变得不光滑的地方,便知是伤处,以左手一指点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层药泥,往伤处轻柔敷涂。待第一层药泥干了,便再敷一层,以纱布缠盖住。
“我听鬼市上的人说,夫人是澂州人氏?”
“不是,只在澂州待过几年。”
抱鸡娘娘回答得调子平平,了无生趣,李柔风却是心中一喜,愿意和他说话就行。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见过我?”
抱鸡娘娘忽然嘲哳地笑了一声。“别以为我在澂州待过,就是你们澂王的人。早点死了让我帮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
李柔风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抱鸡娘娘。
他过去打心眼里看不起下等人,总觉得他们大字不识,愚昧无知,做人便如猪狗,终日营营逐逐,除了生养病死,浑无头脑。
然而这个抱鸡娘娘,“看”似是个一尾死水枯鱼般的妇人,暗中却闪了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