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小狐濡尾
时间:2017-12-08 15:31:36

  张翠娥讪笑,“是。”她并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说一句话。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在前面等着她,上头挂着备给她的青囊,却不是她的大黑马。她从通明先生身边走过去,听见他在身后说:
  “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①、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眼眉子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扬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钱塘潮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肉。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缝隙中密密麻麻地插着铁刺、长矛。江流浩荡,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精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暴雨,钩援云梯,二十四床强弩,石炮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的人,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尾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他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抱鸡娘娘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②,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的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抱鸡娘娘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阴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阴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阴间人,乃是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是为了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抱鸡娘娘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缝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欲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双手繁复地折叠了起来,指指相勾,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拔惊雷与罡风!罡风吹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洞开了!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阴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阴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阴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的肉身很快被撕裂了吞噬了,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死,他们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乎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阴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阴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泣吟。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阴间人的尸阵,他甚至亲自操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彻骨入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情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阴间人冲散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阴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阴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这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阴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阴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阴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阴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阴间人,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阳魃发出变阵与进退的讯息。阴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前大魏的阵心逼近。血肉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嚎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阴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一群数千人众的阴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的大军,是这群阴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阴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阴间人的肉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出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莫测变幻,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的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阳魃的阴间人没那么容易战死,还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萧焉身边道。
  阴间人多杀一个人,活着的将士身上的负担就减轻一分,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这四千阴间人,势必要用到极致。
  通明先生是这样想的。抱鸡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她多想一点的是,将士生还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萧焉平定天下的时日便早一分。
  李柔风,他会多快乐一分。
  想到此处,她也会笑出一点点。
  血的味道、腐尸的味道,早已浓厚到让她麻木。她身处铁壁之中,依靠指北针和天上星宿来辨别时间和方向,她早已感到向前的推进已经变得愈发的缓慢和艰难。
  铁壁车伤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经扎穿了厚厚的铁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车中。但无妨,她无所畏惧。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从铁壁车被破坏的孔隙里,她看见了外面与大魏军队拼杀的阴间人。
  不是没有见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她甚至砍死过中了醒尸咒的龙员外,一个阳魃要砍死醒尸的阴间人,那是需要极快的速度的。
  砍死龙员外,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怜悯,没有太浓厚的憎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醒尸的阴间人。这些阴间人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们被定住,不能动弹,但从他们损毁的躯干上,从他们变化万千的眼睛里,她看得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真是奇怪的物种,他们不是人,可他们又是人。现在他们早已失去了任何的理智,只知道在她的驱使下,凶狠残忍地去砍杀大魏的军队。他们都已经成了傀儡。
  铁壁车外惊天动地,血流成河,铁壁车内,却很宁静。北斗七星的星光渐渐暗淡,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车外同样披挂铁甲,被阴间人车夫驱使的黑马,那不是她的大黑马,她舍不得让快要当骡子爹的大黑马上战场,变成大黑筛子。
  就像萧焉可以让四千阴间人战死沙场,却决不许阴间人李柔风踏入修罗场一步。
  抱鸡娘娘忽然想,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终究是没什么平等的,他们的爱恨,已经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所区别。可是这陌生的大黑马又有何辜呢,这四千陌生的阴间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为这乱世。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抱鸡娘娘想,她听到了城楼中清晰无比的鸣金声,锵,锵,锵,锵,一声急过一声,萧焉在召唤她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她已经不想后退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
  她今夜杀戮至此,她已经罪孽深重到将进无间地狱。
  既然要进地狱,那么便无畏再往下一层。
  多杀一个大魏士兵,萧焉便能早一日平定天下,李柔风便能多快乐几分。
  似今夜这般的屠杀,也不会再有。
  她喃喃地在心里念叨着。李柔风,李柔风,柔风,柔风,像一个温柔的魔咒,一个让她宁可被业火烧作灰烬也绝不愿后退半步的魔咒。
  铁壁车摇晃不已,鸣金声仍然没有停止,愈来愈急,显然鸣金之人的心绪,也愈来愈躁烈。
  张翠娥在铁壁车中慢慢地站了起来,镇魂铃响,她长而有力的十指屈勾掐握,一连串愈发复杂的诀法手印施展出来,符纸火烬从她口中喷出,已经开始虚弱的天地灵气忽而再度在天罡汇聚,聚应生杀之机!
  “张翠娥到底在做什么!”城墙上鸣金之人终于咆哮出声。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但战场上所有人、所有阴间人都听到了阳魃那喳哑的,然而清晰无比的扁平声音——
  “九炁帝君,获此神印。阳生阴杀,鬼神服信!”
  战场之上,忽然,又爬起了无数阴间人——这一夜刚刚化生的阴间人,再一次感知到了阳魃的召唤。
  醒尸符烬飘向每一个新生的阴间人的眉心,刹那之间,又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尸变,血腥的煞气,横扫整个沙场。
  而这一刻,铁壁车,也彻底被击穿了。
  ①散花乐:过去僧人在民间传布佛经,唱的一种曲子,后来演变成民俗味道更浓厚的“莲花落(lao)”。史书可循的散花乐起于唐朝,但说不定稍早些时候的南朝也有呢。
  ②瓮城的起源有待考古发掘考证,不过匈奴时期已有雏形。瓮城普遍设置兴起于五代北宋,此前一般不专门设置。
 
 
第57章 
  李柔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头很疼,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知道是萧焉灌的,萧焉太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萧焉想逼他喝点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萧焉让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堕春醪,在过去,白堕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还是醒了,身上浓烈的酒气让他知晓时间还未过去太多。他吃力地睁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让他恍然觉得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处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红光,却不是什么天象。但这哪应该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他只看得到阴间世,但阴间世从来晦暗,哪里会这么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竟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诞,他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云雀儿般的,“李三公子。”这声音和抱鸡娘娘嘶嘶哑哑的声音重合起来,“李柔风。”
  李三公子。
  李柔风。
  他便想起她来,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做了一场梦,一场高唐云雨的大梦。抱鸡娘娘是个道姑子的打扮,走进他梦中来,他摘下她发顶的那朵香气袭人的栀子,将她那梳得整整齐齐光光滑滑的发髻打乱,她那丝缎般的长发包裹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整个人都娇软得醉人。
  他想到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似有有热水过似有凉水过,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硬。太真实了,他不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肤生长的模样,连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气息的滋味都尝到了。
  她在他怀里起初挣扎得厉害,他心里好笑,梦中的她怎么还是这么羞惭的紧,不许他碰,只怕是梦中的这个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爱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的炽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阴间世都烧尽了去。所以他胆敢对她肆意,胆敢对她妄为,他要一点点地摸摸看,他心中的这个小娘子,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顶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纤细的,细长的眉眼,他心目中总是柳眉杏眼,一凶起来,那杏眼儿便瞪得圆溜溜的。然而她并不是。他想象不出,这样细小的人儿,怎么能拿得起柴刀那般凶悍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觉得有些灼烧,一个阴间人的脸颊竟然会觉得发烧,他知道他不能再细想了,竟会做这般的春梦,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执念。
  可他竟忽然闻到手掌上有些香气,是栀子的香气,是梦中在他掌心辗转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气。
  他心中似有鼓点擂了起来,有什么不祥的感觉掠过心湖。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心中是凌乱不堪的,一团乱麻,缕不出头绪。他又扑到窗边去,拉开窗幔,让那窗口现得大一些,他仔仔细细地看,终于看清了,那是红莲业火,是地狱裂开所生发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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