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着双手,慢慢地后退。为何这阴间世,会突然出现这般大的业火,火光覆盖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了桌子,他忽的又扑到床边,在整个床上疯狂地摸索,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面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来摸去,他嗅到了隐隐的香气,因枯萎而黯淡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过去,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栀子花。
他在鬼市遇见她时她便戴了满头的栀子花,老宅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栀子花,这个血腥的石头城中,仿佛永远香气浓烈、仿佛永远清洁无垢的栀子花。
栀子花。
李柔风夺门而出。
阴间人在什么人的手里,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翠娥出了铁壁车,置身于满耳满眼的血腥杀戮之中,心中所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平人间是没有阴间人的,阴间人应乱世而生。过去千百年间,未尝没有过乱世,未尝没出现过阴间人,可关于御使阴间人的方术,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样流传下来,否则也不会有法遵历十年时间,潜心琢磨出一本关于阴间人的术书。
她想起李柔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阳魃,所想到的也不过是利用李柔风骗点小钱,最后卖了李柔风,为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
道士法遵,他只是想借阴间人的阴身为萧子安的长子还魂,在萧子安身边谋一个王师之位。
杨燈,他想借阴间人之手杀了吴王萧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萧焉手里,施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则在阳魃的驱使下成为最恐怖的大军,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阴间人配上阳魃,是最恶的刀,这把刀,见风而长,在有着怎样的心的人手里,便能有多锋利。
萧焉那是颠覆天下的野心。
身边的阴间人前赴后继,许多阴间人用肉身挡住了向她射来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马已经死了,为她驾车的阴间人汉子也被剁成了肉块,未来得及生长起来,便被剁得更碎。
她紧握着柴刀砍死了一个冲开她身边阴间人结阵的大魏士兵,她想,还会不会更坏呢?
会不会有人比心心念念颠覆天下的萧焉更坏呢?抑或他胃口变大,整个人都变得更坏呢?
阴间人的杀戮已经开启,以后会不会有更残忍的事情?
她觉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从未想过有今日,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残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会有,更坏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这样一把刀,为虎作伥了。
李柔风轻而易举便冲出了府邸。地狱之门开启,恶鬼悬浮游荡,障人耳目,没有什么再能挡得住他这个阴间人。
他看不见城池,却看得见修罗场,他看见那红莲业火如从地底喷溅而出,烧成一片无尽的火海。他看到无数的新鬼被烈焰烧得冲天而起,在阴间世晦涩的天空中盘旋而坠落,那是鬼魂之暴风疾雨。
他并非不曾见过战争,萧焉曾亲自带他去看过几场大战,他见过几次,便无甚兴趣,横竖都是萧焉赢,他想来,有何看头。
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人间战争下的阴间世,竟是如此的末日景象!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让他无法喘息,他从未听见过如此惨烈的号叫,他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让他根本无需分辨道路,他从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走,一直冲向那红莲业火去!他知道属于他的那团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则那业火之中不会凝结那般厚重如垂天之云如鲲鹏之翼般的阴气!
他狂奔着,脱掉身上那件碍事的大衫,他感觉双肩像是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边又有两个重合的声音响起——
——李三公子
——柔风
一个云雀儿般的,一个嘲哳沙哑的。
可那是同一个人。
他足下猛的被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伤的胳膊并不怎么疼痛,他却觉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紧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衫里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淤肿的疼痛。他想起来,他初初几次,每每进入她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紧张的、甚至是带着一些惊恐地、用力地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他是她的敌人,却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这被这般被手指紧紧按住肩膀的感觉,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他脑海里忽的现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同样是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他极不情愿地解了衣衫,那是萧焉逼他进去的,说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准无比,人一生,便在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时是不信这些的,一来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的准,二来倘是知道了一生命数,活着还有何趣味呢?
但萧焉又哄又亲软硬兼施地把他推进去,他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他十七岁,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双温热的手在黑暗中探过来,先是落到了他的脸颊,然后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双手极有力,手指长,摸在他身上的时候只觉得骨节硬朗,初时轻柔,但随即便有穿透血肉直达骨髓的劲力。
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极疼,他那时候没什么别的感觉,上半身的骨头几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一样。
出去之后,一张黄麻纸从门缝中递出来,他见上面七个字:
汝命混沌,不可测
这算什么本事?他拿去给萧焉看了一眼,将这张黄麻纸撕得粉碎。萧焉那张黄麻纸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寿期,三十岁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过则亡,过则一飞冲天云云,十分详细,并不似传闻中的那些世外高人,说话晦涩难辨。
他向萧焉手中的黄麻纸上点上一点:这是假的。
萧焉诧异:怎么假?算的命是假?
他轻蔑道:练儿,你被骗了,摸骨的人不是诸葛逢生,写字的人也不是诸葛逢生。
他极擅辨别金石铭刻,眼睛身体手指,无不敏感到了毫厘细微的境界。那字迹,那手上的感觉,蒙蔽得了萧焉,还能蒙蔽得了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第58章
是快要死了吗?她开始回忆这一生。
她这一生竟是从兰溪边开始回忆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风,她的生命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之前的数年,都好似过眼云烟。
在兰溪遇见了李柔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讨生活十分不易,她初来不会澂州话,澂州当时也不似北地,那般地崇奉佛法,她唱散花乐乞讨,根本没有人愿意施舍她,她只能去耍耍小聪明,骗点小钱谋生存。澂州当地的叫花子们欺她是外地人,势单力薄,又抢他们地盘,便将她痛打了一顿,险些将她打死。
她被扔在一堆饿殍堆里,那夜她见到了第一个阴间人,只是那个阴间人已经碎得只剩个躯干,望着她慢慢蠕动,吓得她魂飞魄散。她想她也许就要那样死了,可她才见过李柔风一眼。就靠想着那一眼她死撑着,一直撑到遇见诸葛逢生。
跟着诸葛逢生之后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诸葛逢生决定认她做弟子之前,让她给自己摸一次试试。她的本事出乎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着她那双强劲有力的双手,好奇一个弱质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手,她说是在燋龙温池给贵族搓了三年澡练出来的。诸葛逢生笑意复杂,自言自语说果然这就是天命,见过了摸过了那么多人的人生,高贵的低贱的,不教你还能教谁。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中风的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当日,诸葛逢生的尸身还是热的,萧焉便来了,带来了大箱的金银珠宝和钱币,以示他请求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心诚。诸葛逢生偏瘫后便将寻常看相人拒之门外,但达官贵人还是会来,他会看,因为也得罪不起。达官贵人通常出手阔绰,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不吝钱财,诸葛逢生也才会不吝判语。
她看着那箱金光闪闪的阿堵物,暗暗地咽了好几口口水,这么多钱,够她活好几辈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这个风险,倘若她冒充诸葛逢生为萧焉摸骨被发现,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她拒绝了萧焉:诸葛先生年迈体弱,精力不济,恐怕已经不适合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将尸骨未凉的诸葛逢生推出来,让萧焉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以示诸葛逢生确实如她所言。她到底要为自己打算,倘是她现在说诸葛逢生死了,那么这个屋子,诸葛逢生的所有钱财,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没有栖身之地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然而萧焉却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他不悦道:连一点摸骨的气力都没有了么?前些时日,还听闻先生为大司徒摸骨。他说,孤也不需要先生为太多人摸骨,就摸两个人。
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李三公子。
萧焉便唤在外面等着的李冰进来。
她强行压住心底的狂喜,她尽量平静地说:李三公子?
对,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时候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个魔鬼,一个引诱她往死地里蹈的魔鬼。
是她自己选的。她可以拒绝,她知道所有后果,但这是她自己的选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更控制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门第森严,她来澂州后,一年大约也只能见到李三公子一次。她这一生,还能有别的机会能触碰到他吗?
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碰他那么一下,她想知道,这样的一个人,碰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她真的想,她无比疯狂地想。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她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闪烁在天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双脚扑朔,他踉踉跄跄地跑,他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始终有些事情,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了那件事,他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一声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的竟是摸骨相。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也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澂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两名阴间人,杀死了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下体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踪,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阳魃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张翠娥成了抱鸡娘娘,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她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了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起,只觉得她内心扭曲而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开始显现的,那金色的火焰,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都一定要醉过酒、要狠狠鞭打过他才能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张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抱鸡娘娘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他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子,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成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的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已然将近凋零。
他忘了他置身于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他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他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他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风展,乌发飘飞,他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第59章
阳魃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她顽强地昂起头来。
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阳魃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