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了,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了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还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飘渺的光,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过她、毒哑过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她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觉得她就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的浩大,从她左耳的极限一直到右耳的极限,仿佛战鼓从天际的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了,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地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漫衍而至阑珊。
长矛扎进人的心包,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也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得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的作用?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她要为自己活一次,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与乾坤与她同在,风雷与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的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新生的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的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了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被妄称为爱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的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的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千万双脚在她眼前经过,踢踏有声,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见的所有人。只是她尽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过客,模糊不堪,唯独李柔风,唯独李柔风在她眼中清晰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只有一个,人间的日月又能有几多?
她想,这世间原本就是没有恨的。
那一团金焰快要灭了。李柔风从护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来,浑身黏连的尽是令人作呕的尸油和灰渣。迎面是汹涌而来的厉鬼,阴间世天地倒悬,业火红莲以势必焚尽一切之势向这边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厉鬼瞬间便被业火吞噬,皮肉焦黑,肌肤拆裂,随后灰飞烟灭。厉鬼们嘶鸣着四下飞窜,却怎么逃得过红莲落地滚生的速度。
这样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令人心生极大怖畏。荒野上卷满人间灰烬的狂风的漩涡,又岂能及得这般万一!但李柔风知道他必须于万鬼中逆行,他必须奔向那业火的焰心,因为那焰心,便是那一掌金莲花。红莲的火突然这般炽盛,也只不过因为那一掌金莲花,快要灭了。
千千万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又扭动着血肉模糊的头颅从地上爬起来了,肢体断折,却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亦不敢近前,近前,他们亦被撕裂。
但李柔风看不见那些阴间人,他自己是阴间人,那些阴间人也仿佛看不见他,他在灼热的业火中狂奔,他看得到尸骨堆砌的地面,那地面是软的,踩上去如波浪一般起伏,如摇篮一般晃荡,这是何其诡谲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他在这个诡谲的、人间世与阴间世彻底重叠在一起了的世界中狂奔,他如入无人之境。
澂王萧焉奔下了城墙,全然不顾身边亲兵和文臣的阻拦,飞身上了他的战马,掠起他的长戟。他要出战,他必须得出战,他的柔风跳下了他王城的城墙,他的柔风冲进了阴间人的阵心,而那阵心距离大魏大将军的军帐只有百步之遥,二十四床劲弩等候着李柔风,大魏将军的嗜血的长矛等候着李柔风,他的柔风是清光朗月,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大魏的兵士消耗极大,但他们仍然扛着,尽管后悔于深夜发动进攻,但他们知道,只要这阵中的阳魃死去,东方现出曙光,这一整夜鏖战的噩梦都将终结,战场的形势即将反转。他们还有十万余人,仍有实力拔除澂王萧焉这一颗棘手的钉子。
大魏将军狼一样的目光冷静地望着那些阴间人,他耳中听着阳魃的镇魂铃声,他冷笑,那铃声终究是越来越微弱了。
为何呢,为何她纤长的手指拂过,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会消失,她细碎地印上一个吻,他满是雪霜的头发亦能化回青丝?为何他的手指招过,却抓不住那一星金色的焰火,他付出他所有的心与血,也不能重新让那金色的火焰宛如他初见时那般的蓬勃肆虐?
他宁愿让时光重来,他宁愿他自己是阳魃,而阴间人是她,这样他便能医好她,医好她身上所有过去的、现在的,乃至未来的一切伤痛,他要让她长生不老,他要让她永存欢喜之心。
可她现在滚烫的身子有些冰凉了,她软弱地在他怀中,她再拿不起棍棒皮鞭,她甚至都没有办法睁开眼来看他一眼。
千万根箭矢扎穿李柔风的身体,他清萧身体在箭矢的冲力下震动,却放不开手。那些冰凉的箭矢并不会比他的身体更冰凉,那些锋利的箭刃也割不断他的舌头,他轻柔地,然而抱紧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于是他也笑起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唤:“翠娥,娘子。”
他想说“我来啦,你别怕”,但他听到了一个极细弱的声音,他俯下扎满了箭矢的身子,耳朵凑在她的嘴边。
他听见她清晰地说:
“李柔风,我热。”
——李柔风,我冷。
——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她过去说冷,是想让他抱抱她。可这次,她是真的觉得冷了。
一声狂暴的嘶吼从阴间人的喉咙里发出来,那声音经过胸腔与咽喉的挤压,最终于口齿间爆裂,爆裂进参天的红莲业火,爆裂进九霄间满是烟尘的浓云。
李柔风,我热。
三文钱,两竹筒梨水,他们一起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光么?
那一声狂嘶撼动了战场上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声嘶吼从何而来,除了澂王萧焉,他策马狂奔,挥戟击开前方挡路的阴间人和士兵,战场上无处不有腾起的火,他直接从火中穿过,他用他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李柔风!李冰!
可是阴间人听不到的。阴间人绝望地昂起头来,在北风中悲鸣,大魏将军精准无比的一支飞矢贯穿了他的喉咙,他望向苍穹的一双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的灌满赤红的鲜血。
长庚未灭,他修长十指指向长空,飞捻北斗、结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业火焚身!上或有神灵责谴,下或有妖鬼诉诬,我欲绝命灭天,杀出一条死路!
“——绝不可——!”通明先生向虚空中伸出手来,萧焉的嘶吼断绝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烈风中。应天罡,天下的雄鸡鸣叫,北斗星最后一缕光芒消遁之际,阴间人那凶狠无比的醒尸咒应了天罡。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尸咒,一道最厉害的,醒尸咒。
萧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边的通明先生的领口,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对自己用醒尸咒,他还能变回来吗?!还能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锐过耳风声。
李柔风最初学诀法时,只是不想再中咒诀,受人摆布。他知道张翠娥从法遵那里偷来诀谱,偷学祓魔咒用意为何,只为了不让他把阴身让给萧焉的魂魄。她知道尽管萧焉当时未死,但李柔风仍然为萧焉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他知道她那样的心思。但他当时的心意是果决的,不可动摇的。
又何曾知晓会有今日此日,今时此时。
阴间人不想说悔恨,他的新娘子没有说过悔恨,她说:人人都憎恨这乱世,独我喜欢这乱世——
那么他也不说悔恨。
日月的华光陷于一身,渺渺孤躯,夺世间造化之功,丛集的箭矢纷纷从逆大道而生的阴间人身上掉下,世间的万千星盘骤然粉碎陨落,十方恒河沙数的诸生,陡然战栗。
罡风狂卷,卷出白发三千丈,三千丈白发将瘦小的阳魃裹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蚕茧,二十四床的强弩齐发劲矢,穿不透那茧,却只不过将那已经周身化作雪白的阴间人击得身子歪斜两下。
那阴间人微微佝偻着身躯,背着他的蚕茧。他一双血红瞳孔已经缩到针眼大小,他眼睛里似没有光,他眼睛里却有万化大道。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却只有那个大魏将军。他朝着大魏将军,背着他的蚕茧,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芦苇花混着黑色的灰烬飞荡在微明的天色里,短暂的震惊和沉寂过后,大魏的军队骚动起来,“杀了它!”“杀了它!”
千百根长矛刺穿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死血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千百把长刀砍向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肉身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李柔风被千刀万剐。
李柔风被碎尸万段。
李柔风身受千万次凌迟之刑。
千万人想要拉住萧焉,萧焉的长戟狂躁无情地贯穿他身前的每一个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追随在他身后,汹涌地扑过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堑,又哪里来得及呢。
李柔风又疯狂地生长回来,他像水中的蚂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躯体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蚕茧之下,他又疯狂地生长回来,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长的时间都在他身上渺为一瞬,而这尘世间的刹那,于他又有万劫之长。
三千丈白发仿佛千万只温柔的手,在刀山箭海里呵护着那一个小小蚕茧,又温柔地穿过扑过来的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里自有他的执着,他的执着与身上女人的执着已经化而为一。
他背着她蹈过尸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将军的心脏,他又背着她朝向东方喷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风变成了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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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应天罡,天罡指北斗七星的柄。古人有星辰崇拜,道家认为天地化育万物,人与宇宙自然共振时,便可以得到来自天地的力量,也就是二十六、二十七章提到的“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所以当人捏出的诀法能够“应天罡”,也就是天人合一的时候,就能够发挥诀法的功效了。
这是作者的理解和设定,勿深究。
第60章
张翠娥跑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空宅里头。宅子不算大,墙却很高,足足有三个她高。
身上的小伤好得差不多了,几处大伤还没有痊愈,让她的行动不算太方便,勉强能下地行走。
她想自己的确是贱命一条,中了那么多箭,却还是死不掉。可能是她当受的报应还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松软了,没什么气力。慢吞吞在宅子里晃悠,宅子里很空,所有的门都从外边紧锁着,但是备给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齐全,甚至还有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宅子里她看到了两个活人,一个年轻的哑婢,专门服侍她,为她做饭洗衣换药,另外还有一个年老的哑仆,做些劈柴烧水的力气活。
这两个人也都不出宅子,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鲜肉食蔬菜和药材从窗口中送进来。
这两个人之间咿咿呀呀,用手语交流,却从来不同她说一个字。她说话他们也不听,只摆手,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让听。
张翠娥在墙根挖地团鱼来数日子。她拿了老哑仆的一坛酒,每天挖一个地团鱼丢进去,当酒坛里泡了十八个地团鱼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全部愈合。药都是极好的药,方子也都是极好的方子,她来者不拒,也不再追着哑婢问来处,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第十九个地团鱼丢进去后,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墙上用炭写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