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欺负这两个哑仆,我炼阴间人杀了你们。
她早就收拢了首饰衣物,趁两个哑仆救火时,从挖地团鱼挖出的地洞里爬了出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墙太高翻不出去,还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成?
还是在建康城里头,她确认。但她突然觉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样了,完全翻覆了一个样子。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宁静到令人心惊。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里观瞻,果然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建康城了,现在的王城中,没有一丝儿的阴气,过去被鲜血染作黑色的泥土,仿佛又都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她所感觉到的宁静并不是没有声音,相反,人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只是那声响交织成一片,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一声能传入她的耳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宁静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恐慌和紧张。
是——天下太平了吗?她疑惑着,迷惘着,迟迟不敢确定,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的城楼,湛蓝天空下猎猎招展着一面巨大的王旗,王旗镶着庄重的黑色的边,上头一个硕大的“萧”字。
还是澂王的城。
那李柔风呢?
她跑到王宫去,宫门紧闭,她逮着了宫外的一个老者问:“敢问阿翁,如今王宫中可是住着澂王?”
她这话问得奇怪,仿佛久居山中,不知人间年月。老者见她穿着甚是体面,人也有礼,便答道:“自然是澂王,只是澂王如今不在宫中。”
“那澂王现在人在何处?”
“澂王出征去了,讨伐大魏。”
“那您知道李柔风么?”
“李柔风是谁?”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应该跟随在澂王身边。”
“没听说过。”老者道,“我儿子便是澂王身边的亲兵,可不曾听说澂王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那如今在宫中的是谁?”
“这你也不知道吗?代为理政的是南平王,镇守宫中的是太子萧淳风。”
张翠娥大为震惊,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晓,可这太子萧淳风是从哪个萝卜坑里冒出来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么?
她又问老者萧淳风的事情,老者却闭口不言了。
张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过谢,临走时又想起一人,问道:“阿翁,那请问通明先生现在何处?”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礼佛去了。”
张翠娥“啊”了一声,问为什么,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为道家宗师,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于澂王,保全阳隐一门?”
张翠娥心中惘然。辞去老者之后,她在城中四处行走,去了很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得到的答案与那名老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门紧锁,其中什么也没有。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开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宝都已经没了踪影,连大郎君、大黑马,还有毛驴,都已经不知去向。
张翠娥翻进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凉如水,竹影摇移。
她行走于庭院之中,但见《兰亭集序》的砖块,依然参差错落地嵌在庭院里。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如此真实,梦醒时分却不知所踪。
建康城里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儿的阴气,就仿佛她大梦之中许下的那三个愿望全都变成了真实:
这世间没有阴间人。
这世间的阳魃不过凡人一个。
这世间不再有她和李柔风的故事。
都是大梦一场。
可她为什么就成了那个还活着的、梦醒的人呢?
她忽的就笑起来,笑到最大声的时候开始哭,躺在地上开始哭。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极大空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她只觉得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离开了建康城。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骑马,有时候搭车,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脑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凶悍无比,连土匪都不敢劫她。
她长得越来越胖。
有一天早上换衣服,她突然发现自己小肚子都凸出来了,腰也粗了一大把,这才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能长这么胖了。
她想可能是心宽体胖。走了这么久,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彻底忘掉,她就解脱了。
但是像现在这么胖也不是个事儿。
她开始不骑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个邻水的镇子上吃饭,没忍住又点了一大盘肉,她发现自己近来格外爱吃肉。
吃完之后她又心疼这一大盘肉价格不菲,摸着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长肉就长肉吧,都是钱呢,虽然这钱不是自己的,肉长自己身上总比吐出来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然一阵恶心就泛上来,要吐。她开始还想忍着,没想到那恶心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竟是抑制不住,跑到路边“哇”地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还吐酸水。
她气喘吁吁地走去河边漱口洗脸,心想这是吃坏肚子了吗?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肠胃向来是什么都能吃的,老鼠肉虫子肉吃下去都没事。
她跪在水边擦脸,忽然发现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圆润了起来,两颊丰满。
一道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她的脑海,她像块石头一样地硬在了那里。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两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脉,过去第一个夫家是郎中,婆婆是个接生婆,她跟着也学了些手艺。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感觉错了。她打坐了半晌又给自己搭脉,反复搭了几十次,再算算日子——
三个多月了。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险些被自己踩着裙子绊倒。她张着双手提着柴刀,对着满目的青山绿水,声嘶力竭地喊:
“李柔风!我干你娘!”
第61章
李柔风闭着眼睛在佛堂里打坐,除了佛前一盏青灯,没有其他光亮。
他已经在这个佛堂十天了。
之前损耗的身体早已修复,他不想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三年了。
第一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识的变尸,萧焉命通明先生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恢复如常。
照法遵诀谱上说,醒尸咒一旦施下,阴间人将化为最凶残的变尸,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意识。
然而法遵可能从来没有等待过任何一个中了他的醒尸咒的阴间人醒转过来,他也没有阳魃。他将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视若敝履,用完就令他们化骨,又哪里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没了恢复原状的可能。
无论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帮助下,一年之后,他醒转过来了。
醒转之后他就开始找张翠娥,然而张翠娥已经不知去向。他请阿春帮他造了个他背得动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总是最好的,佛气最浓郁的,他背着那个大木佛,便能数月不朽,只是被损耗的身体,还是得到佛气更重的佛寺中去修复。
萧焉初时阻拦他,但通明先生说李柔风倘若再被激怒尸变,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萧焉只能任由了他去,横竖他找不到张翠娥,仍得再回到他身边。
李柔风背着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没有找到任何张翠娥的蛛丝马迹。他不死心,后来又去两次,几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张翠娥,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关于张翠娥抑或抱鸡娘娘的话。他没有任何收获,反而被强盗砍掉了脑袋和胳膊,他抱着脑袋将强盗吓死,然后在佛寺中养了三个月才长回来。
这一年,萧焉继续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和夷族。
第三年,李柔风又背着木佛沿着抱鸡娘娘此前南下的路线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龙温池去,也未能听到关于抱鸡娘娘的半点风声。
她离开了建康,就仿佛彻底地从人间消失了。他知道萧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里也在寻找,当然目的和他不一样,只为了防止阳魃被其他诸侯利用。
然而他们也没有找到过。
李柔风开始焦躁。她还活着吗?她有没有再被其他阴间人捉住囚禁起来?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里找,夜晚里也找,他要在两个世界里找。他想她起码给他个信儿,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无论阳间世还是阴间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佛堂外家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敲门低声唤他:“公子?公子?”
他想他是该出去了。他应该再去鬼市上问问,问问铁匠道士,问问大头子,问问毓夫人,问问采芝斋,问问所有过去曾经和抱鸡娘娘接触过的人。总能够找到她的,他想,他有无尽的时间。
家仆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过来,邀您于泥古斋一叙。”
李柔风双眉微皱,这个崔仙琕(bing3),乃是吴郡士族子弟,此人对碑拓收藏比他还要狂热,因着同样的金石之趣,两人过去私交甚笃,也是如今鲜有的几个知晓他阴间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崔仙琕风仪甚美,性格豁达,稍有些促狭。为人什么都好,唯有一样,就是太过好色,痴迷于男女之事,一年前说要与他小聚,仗着他眼瞎,将他带进了一家新开的青楼,说都是大魏落难的官家女子,文雅风流,一定要与他分享,他很是费了些气力才脱身,那次还惹来萧焉不快,胡乱找了个理由将崔仙琕鞭挞了一顿之后将他赶出建康。
思及此事,李柔风正要拒绝,家仆又道:“崔公子说,上次的事他知错了,这次是正经事,他大难不死,辗转归来,新得了许多摩崖石刻的碑拓,过去从未有人见过的,请公子一定要过去帮他辨一辨朝代和出处。”家仆拿着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李柔风心想,崔仙琕的确已经离开建康快一年了,据说是去巴蜀之地游历,探寻前朝的摩崖石刻。他叹了一声,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仆道,“你与我同去罢,免得他又捉弄于我。”
三年前与大魏的制胜一战之后,萧焉便命阿春带着小丁宝在城中大小寺庙中多造新佛。只是天下局势未定,未敢大作宣扬。但城中的佛气在渐渐浓厚,崔仙琕家中亦设有佛堂,李柔风夜中出去,便不用再背着木佛了。
崔仙琕亲自出来迎接,李柔风向他施礼,时下以左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风便站他右侧。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风进屋,走着走着,李柔风敏锐感觉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仙琕兄,一年不见,你怎么成左撇子了?”
崔仙琕丧气道:“别提了,我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他伸右手到李柔风面前,“你摸摸。”
李柔风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骇,崔仙琕右手四指齐齐断去,连拇指指头都平齐着少了一截。
他惊问道:“仙琕兄,什么贼子这般残忍?”
崔仙琕摇头道:“唉,此事说来离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后我同你细细讲来。”
进得内屋,崔仙琕将他这一年来觅得的摩崖石刻的碑拓都示与李柔风,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复刻描过,方便李柔风观览。
李柔风一一细细看过,大为叹赏,道:“这些石刻气象浑穆、骨法洞达,实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宝。”他道,“听闻巴蜀一带的摩崖石刻,许多都在十分险峻处,仙琕兄要拓得这些书迹,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磨牙道:“岂止十分不易!简直是十万分、十万万分的不易!”他抽出其中的一张拓文给李柔风看,“最难的是这张!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但太古老了,不舍得不拓。我和两个亲随吊着绳子下去的,结果两个亲随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点没命。”
他拿出光秃秃的右手掌晃了一晃,“指头就是在那里没的。”
李柔风看着拓文,辨得出上头写的是青衣羌国的国史,传闻青衣江边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国,武王伐纣时期便有了,只是后来东汉时灭亡。这般难得的石刻,难怪崔仙琕拼了命也要去拓。
他想着那整齐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是挂在悬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摇头道:“匪没遇到,遇到的是个救命恩人,只是那个救命恩人——”他“唉”了一声,“比匪还厉害。”
崔仙琕万分羡慕李柔风,道是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头拜一拜,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长回来了。倘是有个阳魃,还用不上十天半个月,顷刻长好。
李柔风苦笑:“仙琕兄背个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试试。”
崔仙琕竖起秃秃的手掌:“别了,我还是好好做人罢。”他忽然好奇地对李柔风附耳低声问道,“贤弟,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贤弟和女子每房事一次,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开始?”
李柔风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辞了。”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过罪过,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嘴和我这手。我这手,就是因为非礼了那个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给剁掉的。”
原来,崔仙琕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挂了大半日,也不见有人经过。那个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除了他这种闲到极致的狂人,何人会去?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路过。他大声呼救,恳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两个时辰,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将他救了下来。
李柔风听见“柴刀”二字,心中隐隐一动,叹息了一声。崔仙琕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李柔风摇头道:“无碍,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所触动。”
崔仙琕说:“唉,贤弟是觉得那女子很是朴质心善是不。”
李柔风点头,“寻常女子,岂会花两个时辰,费这么大气力去救一个陌生人?”
崔仙琕道:“是啊,我给那女子银钱,她不要,只是向我讨了两张拓来的碑文。我见她颇有趣味,便与她攀谈,她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多说。”
见李柔风目不转睛,侧耳倾听,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后,天色已黑,江边山路崎岖难行,我脚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边洞穴处点了个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妇人打扮,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却也秀丽可人,尤其在火边坐着,愁眉不展,竟是越看越觉得别有味道。我问她为何发愁,她说家中有人等她。我问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说话,然后靠着石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