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怔了一瞬,面露感动,他正要说两句“没事的祖师爷,我好歹是个神仙”,祖师爷便接口道:“如果真是骨祠,你进去了,只是徒增麻烦。”
赵明:“……”
赵明冷静的停下了脚步,站在了屋外,对两人道:“好的,没问题。我肯定不进去。”
祖师爷抿了抿嘴角,眼角带笑。他伸出手,在赵明的掌心划了符,又叮嘱了他一句,便向着陈寒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陈寒可以进去了。
关于骨祠,有很多东西祖师爷并没有全部说出来。赵明是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他察觉不到祖师爷简单叙述下的凶险,但陈寒却能。所以即使祖师爷不说这句话,她也是不赞同赵明跟着他们进去的。但将赵明一人放在屋中,陈寒也不放心。毕竟就赵明现在的修行而言,对于这藏着太多污垢脏污的秦宅而言,他恐怕比砂锅外等着炖的人参娃娃还要危险。
赵明人在祠堂里,在骨祠的附近,万一出了点事,他们都来得及救。赵明虽然不明白陈寒他们的担心,但他的直觉隐隐中也能觉察到秦宅的不安,所以祖师爷安排他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赵明等在外面,陈寒和祖师爷走了进去。
因为屋内停着灵,所以灯火不灭。一根电线拖拽着缠在漆红柱子,从上梁上垂下泛黄的电灯泡。秦青的冰棺到了夜间被黑色的敛布遮着,整间屋子瞧起来阴森森的。
白日里的时候,日光正盛,分毫也看不出来,到了夜间,便能清楚的瞧见那些黄泥像是最狠厉的符咒,死死压着砖下的东西,即使是在夜晚阴气最盛的时候,也只有一二黑气从中溢出。
陈寒看了一眼,又将视线投在了冰棺上,庭院里恰好起风,将冰棺上的黑色敛布吹歪了一侧。陈寒见状,便上前伸手想要替秦青重新盖上敛布。
这时秦白毅不在,也无人提醒她注意。陈寒和秦青靠得很近,两人之间,也只隔着透明的棺盖。这么一来,陈寒捏着布料的一角,打算重新盖上时,便免不得极近的看见了秦青的遗体。
看见了他自下颚起,一路延到藏进了道袍立领里的红色血线。
陈寒拉敛布的手顿住了。她目光微微凝起,而后伸出了手,直接用着咒语穿过了棺盖,捏上了秦青的尸体。片刻后,她收回了手,转头对祖师爷道:“骨头没了。”
祖师爷缓缓开口:“大概也被填进去了。”
骨祠和人玉同出一脉,但区别也很明显。人玉虽然能让家族一时间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但一旦反噬成了凶玉,那就是家宅不宁、穷途末路。骨祠要平稳很多,它以家族的血脉之人为祭,作为地基压在屋子下面,而后每隔一段时间添进新的人祭骨头,一方面用以延续骨祠的效力,另一方面,也能镇住最底下的人祭,免得出现类似“凶玉”的情况。
陈寒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她冷静的问祖师爷:“每个家族的骨祠是必须要用血缘相关者吗?”
祖师爷道:“是。”
陈寒道:“秦青的骨头被填进去了,看来这也很可能就是师父遭到暗算的原因了?时间到了,秦家需要新的人祭。”说到这里,她想到了秦跃:“这么说来——”
“秦跃也可能是后备选择,毕竟谁也不知道秦青会在哪儿又活着还是死了。如果秦青没有突然回来,恐怕秦跃来了,就是真的走不了了。”
陈寒只觉得骨脊发凉,她修了这么多年仙,也知道妖魔凶残、人心叵测。但像骨祠这样的东西,以牺牲亲人作为代价,只为了让一个宗族得以延续下去,陈寒仍觉得可怕。
商朝的人祭何等残忍,骨祠甚至远比人祭更为残忍。至少人祭可不是沾着自己亲人的血吃肉。
人啊,有时什么都舍不得,有时候却又舍得的可怕。
陈寒拉上了布帘,遮住了秦青的面容。
她回过神,想对祖师爷说什么,忽然在转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再稳住身形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场景一点儿也没有变,发黄的电灯泡仍然绑在横梁上,但祖师爷却不见了。
然后,她听见了拍皮球的声音。
陈寒略犹疑了一瞬,握紧了手腕的琉璃珠,向屋外走去。果不其然,应该等在屋外的赵明也不见了身影。
她原本想要回到屋里去,但那阵拍皮球的声音又清楚了起来。陈寒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她往屋外走了两步,便见道一抹红色的身影。
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碎花的袄子,抓着一个藤球,在地上拍来拍去的一个人玩着。有一下拍歪了,球滚了出去,她便小跑着想要去找自己的球。但是球滚着滚着,滚出了半月门,她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
半月门的那便似乎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甚至还有桌椅被推翻瓷器摔碎的声音。女孩子蜷在一旁,也不敢要球了,怕得发抖。
她一个人坐那儿,无声无息的哭。也不知道是在哭自己的藤球,还是在哭别的什么。陈寒本想上前去安慰一二,或者帮她捡个球。在半月门的那一头,突然伸出了一只青年的手。那青年的手里捧着她丢了的藤球,将球小心翼翼的还给了她。
女孩仰着脸怔怔的,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傻气。那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女孩子便又破涕而笑,抱着球回来玩了。陈寒想要看个究竟,那只手和拍球的女孩子便都不见了。
榕树还是那颗榕树,托着长长的影子。
陈寒一回头,便见有个长发的红衣女人站在墙角,眸光似水,正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可怜极了。
她看着陈寒,眸光盈盈,向她伸出了手,作乞讨状。
红衣的女人伶仃站着,伸着双手,微微张开了口——那口里是万丈深渊!
陈寒脸色猛地一变!
这时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陈寒回过了神,便见自己还站在骨祠里,而她的身前站着祖师爷,祖师爷正崩着脸,紧紧的掐着她的手腕。
他见陈寒醒了过来,方才有些慌张的松开了手,抿紧了嘴角,半晌才道:“你被魇住了,进了骨祠的‘里面’。”
第40章 骨祠07
陈寒心有余悸。她也清楚, 她刚才应该是陷入了这些埋葬在骨祠里的死者世界。幸亏那些死者对她没有太大的恶意,而祖师爷叫她叫的也及时,所以陈寒并没有遇上什么糟糕的事。
陈寒呼出了一口气, 突然反应过来:“不好, 赵明!”
如果她在刚才那一瞬间都能被拉进骨祠的里面去,那门外的赵明能幸免于难吗?
陈寒急了, 匆匆跑出了门,便见赵明颇为无聊的站在榕树下。过了这么会儿, 他反而已经不怕了, 站在庭院里, 抛着手里的一枚硬币玩。他见陈寒神色匆匆,反而愣了一瞬,站直了身体问:“怎么啦?”
陈寒:“……”
陈寒仔细打量了赵明:“你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赵明满头黑线:“大半夜不睡觉来这里算不算……”他调侃到后面, 注意到陈寒的脸色不太对,便仔细回忆了片刻,开口道:“有……但应该是我不小心靠着树睡着了。”
陈寒:“做了梦?”
赵明点头:“梦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赵明顿了顿,“她向我摊开手, 好像要借钱的样子。”
陈寒几乎是立刻也想到自己见到的那名女鬼,便紧张的问:“然后呢?”
赵明道:“然后我就问她是不是要借钱啊?是不是迷路了,需要钱打车回家。”
赵明努力回忆梦境:“之后她看了我一会儿, 在我问了三遍之后,点了头。伸手指了指我的口袋。我心想,这肯定就是要借钱啊,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我又不缺,借就借了嘛。”
“所以我就把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给她了,别说,我梦里口袋里居然是一块金条哎!”
赵明露出笑脸:“这算不算我命里带金?”
陈寒:“……”
陈寒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赵明一遍,确定他身上确实什么也没有,方才开口说:“赵明,你命里是不是带金我不知道,但你知道你自己给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赵明懵然:“不就是一个梦……吗?”
他瞧着陈寒和祖师爷的脸色,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陈寒道:“不用摸了,这骨祠里的东西会想要的只有一样,那块骨头应该已经被她们拿回去了。”
赵明伸手摸进了口袋,他本来也以为口袋里估计空了,但他的指尖仍然触碰到冰凉的东西。赵明的手指瑟缩了一瞬,从中勾出了一枚戒指。
这是一枚约莫有三克拉的钻戒,虽然戒托已经被烟火和黄土灼得发黑,但擦一擦表面,钻石本身仍然熠熠生辉。
赵明捏着这枚突然出现的戒指目瞪口呆,他好半晌抬头看向陈寒:“命里……带金?”
陈寒:“……”
陈寒走过去拿了他手里的钻戒仔细看了看,确定这枚钻戒上除了尸气重了些外没什么问题后,就忍不住感慨起赵明的运气——遇见麻烦是真的多,逢凶化吉也是真的运气好。
试问在梦中见到一个红衣女鬼,她张口后嘴里还是万丈深渊——谁会能把这种东西当做可怜的乞讨人?甚至还想当然地要送她回家的费用。
只有赵明会,所以也只有赵明会平安无事。
赵明二丈二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寒正要开口解释,顺便将戒指还给赵明时,一束月光无声息的亲吻了戒托的内部,惊鸿一跃跳入陈寒的眼角。陈寒捏着戒托的动作滞了一瞬,她将戒托高高的举起,以便于月光能更好的透过照清楚这戒托里被烧黑的刻印。
陈寒用指尖清洁了几次,方才看清了戒托里刻着的东西。
——“秦白毅”。
赵明也看见了,他长大了口:“这、这戒指是秦白毅的?可这是款女戒啊!”
陈寒将钻戒握紧在了手心,视线投向半月门后。她缓缓道:“这件事,我们不如直接去问秦先生。”
陈寒这句话刚落,寂静的夜里想起了手杖的声音。秦白毅拄着他的黑色手掌,一趋一缓地出现在半月门后,慢慢地踏进了祠堂。
陈寒道:“秦先生一点都不奇怪我们半夜来这里。”
秦白毅神色不变:“如果你们真是堂叔爷的徒弟,就一定会来。不然你们以为祠堂为什么没有人守灵,是我特意吩咐的。”
陈寒见秦白毅这副态度,便干脆将一切摊开来直接问。她问:“我师父是不是死于秦家的谋杀。”
她见秦白毅要回答,补充道:“您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秦白毅沉默了很久,半晌后,他开口道:“我说过,警察那里——”
赵明一直看着秦白毅,他想着秦白毅是什么时候到了祠堂的。他成了仙后,就要一般人五官灵敏,所以在他们入梦之前,秦白毅一定还没有到,这么算起来,秦白毅到了也没多久,再算上陈寒对环境的敏感,他更可能是刚到,没有听见他们刚才有关戒指的对话。
赵明垂下头想了想骨祠,又回忆了这几天秦白毅前后矛盾诸多的行为与态度,最后又联想到了他梦里的女人,和女人给他的这枚戒指——
赵明忽得抬头,打断了秦白毅的话,他说:“秦先生,您妻子的婚戒里刻着的是您的名字吗?”
秦白毅的脸色忽得变了。他的左手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右手上的无名指,那里带着一枚朴实无华的白金戒圈。所有的感情和秘密都藏在戒圈内部,藏在名字里。
秦白毅嘴唇抖动,他看起来很生气,连带着投向赵明的眼神里都燃着火苗。秦白毅紧紧的捏着自己的手杖,过了会儿方才让自己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他平静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问:“谁告诉你的?我三叔还是秦家别的人?”
赵明好奇:“这么隐私的事情,难道秦家人尽皆知?”
他看向了陈寒,陈寒会意,摊开手心,露出了那枚戒指。
陈寒道:“没有人告诉我们。”她看向赵明,知道了赵明的想法,并也打算跟着赵明一起赌一场:“是你妻子亲自给我们的。”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利剑,破开了秦白毅看似坚韧的外壳。他的手指在抖,不停的发颤,连他试图开口组织的谎言都显得破碎不堪。
秦白毅想说“不是”。但在祠堂里,站在骨祠前,他说出一句“不”就用尽了全部力气,说不完剩下的话。
榕树舒展着巨大的枝桠,投下沉甸甸的影子。秦白毅盯着地上聚成了一汪的黑色,心里想,看啊如此枝繁叶茂的大树,若非低下头,又有谁能看见它影子里的藏污纳垢?
秦白毅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了过来,他盯着地面,对陈寒道:“警察那里有结案的所有报告,你可以去看。”
陈寒有些失望,她原以为秦白毅既然会在晚上追着他们来祠堂,又怀着一颗希望他们帮忙的心,多少会将事情据实以告——没想到她和赵明都这么赌了,秦白毅居然还是选择保住秦家的面子。
陈寒突然有些心累,她确实想弄清楚秦家的事情,也想为她倒霉的师父出口气。可秦白毅自己不配合,她又为什么要管这烂摊子,她师父不都在丢了肉身后,就不再回来了吗?
陈寒垂下了眼,看着手里那枚戒指,打算将戒指还给秦白毅,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她迈出了一步,秦白毅却抬起了头,接着道:“要看你们得快点——这份资料大概只能再存在几天。”
陈寒惊讶地看向他。
秦白毅面色宁静:“收集证据比较麻烦,但好在也不是无路可走。秦青是被谋杀的,我也算是帮凶。”
陈寒停下了脚步。
秦白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定要说,就去堂叔爷面前说个清楚吧。”
众人便回了骨祠里。秦白毅搁下手杖,艰难地跪下,双手微颤着为秦青烧了份纸钱,磕了三个头。他跪在秦青的冰棺前,对陈寒等人开口:“我简单一点说,就从我发现这里的秘密开始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