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天道庇护它的原因。哪怕混沌占了上风,天道说到底仍有盘古意志。盘古意志仍在,你尚且未入魔,天道凭何警告于你我?”
“除非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斩天道,是在弑父弑君。”
世界不允许你杀他,你难道还能杀了世界吗?
西王母想,为什么不能。世界又不需要意识。
西王母看着自己的手,她说:“不错,我斩了他一剑,心神俱震,似乎我要杀的不是烛阴的儿子,而是我的父亲。”
昊天的脸色难看极了,他道:“如果虺身化了天道,那他就是比我还要接近于父神的存在。他今天说的话,反而倒都是实话。他是天道,该立于我之上。”
西王母闻言,将龙骨剑横在了膝上。她漫不经心的说:“混沌也是盘古的父亲,可盘古还是撑了一百八十万年,直到天地永分。弑父弑君,他早做过了,我们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看向昊天:“不提东华与罗浮。你和我,当年可是应过的。”
昊天看着西王母,想起她当初的话。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同归于尽。
昊天道:“宣陵光来,她是朱雀,是天地四神,与天道也隐有感应。让她看一眼虺,若虺真是天道,这反到给了我们机会。”
昊天顿了顿,看向西王母:“无论结果如何,天罚都是在的。我提醒你,如果你斩了天道,怕是自己也活不成。”
“你如果活不成——”
西王母瞥了昊天一眼:“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知道我就活不了?活不了再说。”
昊天:“……”昊天被噎到没脾气。
陵光神君到后,身化天地间于天道感应,她肯定了罗浮的猜测。虺不知因为何故,祈求了上天,被混沌响应,已身化天道了。
罗浮嗤笑一声:“斩天道,也就你想得出来。”
西王母平静似水,她对昊天道:“它是我养的,责任在我。但雷帝是你封的,所以你也有责任。”
“就按照当初约好的那样,你找他,我杀他。”
“如果一次杀不了,就杀两次,两次杀不了,就同归于尽。”
昊天震慑于她的话,说不出拒绝,只能按照她曾经说的那样。他来谋划,西王母执行。
如果虺是天道,那天道有了形体,反倒给了他们机会。天道不让他们活,他们便也不让天道活。
昊天估算了虺融合天道后的实力——杀了他对于西王母而言不算最难的事情,最难在于之后的天罚。
“杀两次。”西王母道,“我撑不了一次,那就分两次承受。”
“一次打崩我的神格,我一半的元神。等我修养两千余年,剩下的一半元神,也够用了。”
罗浮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觉得可行,他道:“但你无法转生,我掌管死亡,可不管重生。更何况你只剩下一半元神,我没办法。”
西王母想到了另一个掌管生的人,她看向东王公。
而从头到尾都只是旁听,因为并不司战,而从未被他们当做战力看待的东王公却在这时候拒绝了。
他说:“我不同意。”
西王母看向了他。
东王公毫不回避地看尽了她的眼里,他问:“你如果挺不过一次怎么办?罗浮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你,你会灰飞烟灭。”
西王母道:“杀一次虺,要不了我的命。”
东王公说:“是吗,杀他不用我信。再加上天罚呢?”
西王母不擅长说谎,所以她以沉默应对。
东王公道:“我不同意。”
西王母皱了眉,她说:“东华,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胡闹。”
真正的小孩子,罗浮笑了一声。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两人开口道:“他说的没错,你要当真死了,连灰都剩不下。你不怕吗?”
昊天听见了罗浮话,像听见了笑话。
他对罗浮道:“你生得晚,怕是不知道。当年父神陨落,生出憎惧,万灵哭嚎,我也心下恻恻。只有她还冷静着,毫不知何为憎惧。”
“你问她害怕,她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何种情绪。”
西王母没有反驳。
可东王公却道:“我害怕。”
这个当年被她从洞里提出来、被鲲堵在家里差点就被吃掉的家伙,这个被她抓回了洞里替她照顾花花草草将近万年也不变神色的家伙,竟然在几百万年后,说他“害怕”。
被她问“你会哭吗”连回答都奉欠的家伙,一个见她拔剑面不改色的家伙……竟然会说“害怕”。
原来他不是永远都能冷静,也会恐慌的吗?
西王母的心忽然便柔软了些,她说:“我不会死。”
东王公问:“万一呢?”
西王母道:“如果出了万一,你就救活我。”
东王公看着她。
西王母道:“你来消弭这个万一,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由你撑下去。”
“我将我的性命,全数交托给你。”
陈寒看着,她能瞧出东王公的痛苦。
可在天地面前,痛苦算什么。
——你我皆不可退,但你我皆可弃。
——你必须撑下去。
西王母静悄悄的出现于陈寒的身前。陈寒看了看她,她看了看陈寒。
陈寒道:“我骂了他,说他狼心狗肺。”
西王母笑了笑。
陈寒道:“是你狼心狗肺啊,所以毫无底线。你明知道他喜欢你,你却逼他撑下去,送你去死。”
西王母眯着眼,她又笑了笑。
陈寒叹道:“你是我啊。”
她伸出手如同镜面一样触碰到西王母的手掌。
对方的身形像是一汪水,被她一碰即漾。
陈寒抵上对方的额头,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喜欢他。”
西王母将东王公掳走,一方面是贪恋生机,另一方面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确实不懂憎惧,却是最完整继承了盘古对于世界之爱的子嗣。
她那么执着的斩杀天道,一方面是为了天地不错,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天道要混沌归来,首先灭绝的会是“生”——
昊天以为她不惧死,是因为不懂憎惧,却不知她早已生出憎惧。
她也憎惧着、害怕着有朝一日,墨发束冠的青年会如同烛阴一般消散于天地间。她再也没法等着他路过昆嵛山,掐着时机去劫了他,迫使众仙尊崇的东王公不得不立于她的瑶池花海,小住上几日,一点一点让瑶池变得越发生机盎然。而她只需远远的站着,叫他一声,只等他略一侧首,便能瞧见漫天霞光。
她正是因为憎惧,故而不畏死。
西王母的影像如水波荡去。
陈寒轻声道:“我也喜欢他。”
第70章 西王母06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 是金柱红墙。而她身边立着的,是倦极浅眠的东王公。
陈寒半做起了身,周身仙气氤氲灵气充足, 边猜到了她现在哪里。
陈寒先前就觉得赵明的运气好直觉强, 如今放在自己身上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她受西王母长达千万年的记忆冲击,几乎就要迷失在记忆海里, 如果说谁能帮她稳住自己,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接受消化——五帝之中, 怕是也只有东王公了。
赵明误打误撞, 反而帮了陈寒一把。
东王公坐在不远处, 双眸微微合上,看起来极倦。神仙本应该是不会觉得疲惫的,尤其还是东王公这样的神仙。便是当年洪水倾涌, 众人补天的时候,众人不眠不休近十年,也不见有谁生了疲态。
东王公如今至此,说到底还是被陈寒牵累。
陈寒还是清楚自己第一次斩杀虺后遭天劫灭顶, 提剑坐化于瑶池,力崩而亡。这可比她想象到的后果严重多了——她本以为自己好歹能靠一半元神撑下去,万没想到别说撑下去, 她差点真的死掉。
那一半元神飘飘荡荡,没有意识也摸不着边际,只是本能地要向来处归去。她本要崩散,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熟悉而令人眷恋的力量将她笼住, 将她四散漂移的意识又重新抓了回来,不轻不慢地、用手指仔细归好、圈在一处。她不管去哪儿都跟着她,紧紧抓着她,让她过了千百年,也没能抛开他好回到盘古的意识里。
等她重新有了意识,她已经是陈寒。
羽嘉那时已开始复活虺的计划,生怕她一醒来会发现端倪,便偷偷的在她刚降临的时候偷走了她的记忆。天庭应该是察觉了,但即使察觉了,按照陈寒自己看见的,他们的做法也就是派来了秦青。
没了记忆,陈寒什么都不懂,一切要从头开始引导。
东王公因分了一半的元神去聚拢西王母的残魂,已然重伤,身形一夕间状似孩童。不过他并不以此为意,能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辛苦地活着,殷殷叮嘱、小心布局,在陈寒将计划忘掉一干二净的时候,按照他当初答应过的那样——有他撑下去。
他撑了两千七百八十七年,以最后的十八年最为难熬。
他一个人坐在紫府里,因元神损伤,前期几近到了寸步不可离紫府的地步。等他后来喘过了这口气,也只能偶尔通过秦青得知陈寒近况。她是修行精进了,还是哭了笑了。秦青说陛下不哭不笑,小时候就很有威严。东王公听着,倒是隔着天地,像西王母当年瞧着他长大一样,瞧了一回陈寒的长大。
他也想亲自看看她,却终又放弃。陈寒未能登天,他怕他出现了,引起陈寒的好奇与怀疑。
既然已经没有记忆,好不容易有这十八年无忧欢愉。东王公不愿意因一己私欲而破坏它。他也希望她能高高兴兴地将自己当做救世主,做一辈子潇洒的陈寒,想不想起来无关紧要。她能像如今这般无忧无虑,垂眸浅笑就好。
他又等了一十八年,终于等到了紫府门被敲响。
有人在门外叫着“弟子陈寒,今登于天,特来拜见”,他愣了一瞬,几乎要忘记此间时日。紫府感受到他心境的变化,如经碧水洗涤,一瞬间便以新换旧,一夕回到三千年前。
他脚步顿顿,启唇又闭,甚至有些气息不稳地开了门。
他站在门前,看着门外好奇打量他的陈寒,语气里带着一丝察觉不出的颤抖。
他眼底携着笑意,携着历经三千年终于挣脱出的那点儿情感,低低道:“我是君明,你是我的徒孙?”
陈寒修仙,只用了十五年。因为她本来就是天地孕育的仙胎,若非昊天在东王公的要求下压制了她的气息,怕是等她心智健全,就要登天。
陈寒登了天,她毫无所觉。
她竟毫无所觉。
陈寒动了动手指,赵明趴在桌子上睡得深沉,想来借用羽人的力量一夕穿梭耗尽了他稀少的灵力。但东王公却醒了过来。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地间都似乎更添了一抹鲜色。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露出那双漆黑的眸子。他见到了醒来的陈寒,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
陈寒看着他,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她笑了一声,而后对东王公道:“我走不动,你能不能走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东王公看着她,忽得站起了身。他在紫府穿着陈寒最初见到他时的那声青袍子。白色裹在青色里,露出点儿滚边衣领,青色上连点花纹都未绣上,只有腰封上零星的绣着点花草的样子。
但这样也好看。
陈寒瞧着他,心里深觉他哪怕穿一件麻布衣服,也是天下最好看的麻布。
在陈寒眼里,姿容宛玉的仙人站在她的床前,他略略地倾下了身,全然没有了起身的果断,伸出的手都是透着三分犹豫的。
陈寒心想,这也怨不得当初西王母死得干脆——就是他这幅样子,西王母死得才无惧无憎。毕竟谁能想到他怕西王母陨落,竟然怕得不是天崩,而是他会见不到这个人呢?
陈寒是个不愿意等的人。
她说喜欢便是喜欢,她说了想要抱一抱你,就是干脆的要抱你。
气息尚未恢复的东华只觉得腰身一倾,若不是手撑得即使,怕是整个人就要倒在了陈寒的身上。
他撑着了自己,却又没能好到哪里去。
陈寒心满意足的搂着他的腰,将下颚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偶有他黑色的长发滑过她的眼睫,她也只是眨眨眼,含着笑。
东王公撑了些许,便也慢慢松开了手,他轻轻的,反手拥住了陈寒,右膝抵着床沿。
陈寒抱着比自己要高上了不少的家伙,微微合了眼。
她说:“对不起。”
东王公笑了笑,他顿了一瞬,说:“没关系。”
陈寒说:“虺醒了,人间大乱。”
东王公道:“我察觉了,已经第一时间借着东皇钟罩住了虺复生处,一时半刻,它逃不出来。”
陈寒在看见东王公居于紫府便猜到了他原本的打算,东皇钟确实能压住虺一时半刻,但并不久远。
所以陈寒又在他的肩上蹭了蹭,她喟叹道:“东华,谢谢你。”
她松开了手,微微向后仰去。
这样她刚好能瞧见东王公的五官眉眼。
他生的晚,心性却最为沉稳。眼睛像是宁静的夜,眉似是春日远山,就连微微抿起嘴角,都像秋日里寂静无声就熟透了浆果。他看着,一副无喜无悲的样子,却只是习惯将一切藏在心里。
陈寒咬了一口浆果。
她看着对方的脸上浮出神色来,低低笑道:“我去啦。”
东王公微微垂下眼帘,他忽得笑了。
他微微地笑着,轻轻抵上了陈寒的额头,就这样极近地看着她。
他说:“好。”
陈寒站在南天门外,璇玑知道她回了天庭,去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匆匆追了上来,见着她就唧唧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