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间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古龙水味,是水果香花香和轻轻烟草味的混合。很特别的味道,催人情丝旖动,一如这香氛的名字, 寄情。
宁檬被这淡淡味道从现时与过往的混杂中唤醒。她暗暗对自己身体发力,让后背离开苏维然形成了拥抱态势的胸膛。
刚刚和异性有了过于亲昵的接触, 尽管隔着彼此冬日的厚衣服,但宁檬还是有点面红耳热。她从小就这样,嘴巴调戏起人来可以很过分,身体接触起人来就变得很怂包。
宁檬把VR眼镜从头上彻底摘下来, 有点腼腆有点兴奋:“学长, 这个东西, 真的很刺激!”
苏维然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额前刘海:“看你这么开心,我想我在这多留一晚是值得的!”
宁檬听着这春风化雨的声音,一时又有了时空交错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校园时代,眼下这个笑着和她说话的人, 分明就是多年前那个阳光学长。
宁檬被揉到眼前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她从耳朵里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声。
她上学那会见到学长时的心跳,穿越时空跑到耳朵里来了。
苏维然打车把宁檬送回快捷酒店。看到她住在这里,苏维然没有露出质疑或者嫌弃的神色,甚至还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地方,没关系,干几年就好了,有了资历能力以后,四星五星就是你的标准匹配了。”
宁檬笑起来。
看,只有从草根发迹的人才懂草根。像陆既明那个二世祖,住次快捷几乎要去跟政府申请进步奖了。
所以和他真的不是一路人呢。
宁檬甩掉那个因为反面对比而出现在脑海中的人,问苏维然:“学长,这家VR公司你会投吗?”
苏维然起初跟她谈起这家公司、谈起VR时,眼睛里的那种光还在,但这光从兴趣渐渐转为了理智:“还得再看看,毕竟是新兴事物,得算好未来投资回报率是否值得一投。”
理智上说,宁檬没觉得苏维然的话有什么不对。
甚至随着苏维然的话,她也冷静了下来。那些从眼镜里看到的悬崖高山湍流礁石从逼真的立体变得渐渐扁平直至隐去,随后浮现的是投资回报率的计算公式。
她想起陆既明说过的一句话。做投资,光有兴趣和爱是不行的。做投资不是做慈善,是要求有回报有收益的。投资人也需要先吃饱先赚钱,有了盈余之后才能为富且仁。
所以投资,这是一个需要理智和适当刻薄的职业,光靠心中有爱的话,最后大概谁都得饿死吧。
但从情感上讲,宁檬还是希望这样的新鲜事物,尤其是中国自己制造的这种新鲜事物,能够得到更多的发展空间和机会。
都奔着盈利去,市场最终就是一摊浮夸的泡沫。有时候人活着,除了钱,还是应该有些风骨和爱的。
——在可以赚钱的前提下,再有上一些情怀,也总是挺动人的,对吗?
临分别前,宁檬这样对苏维然说。
苏维然走后,宁檬刚想进宾馆,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她抬头看,发现曾宇航正趴在二楼露台栏杆上冲她摆手:“小柠檬,快上来!”
他旁边不远站着陆既明,她眼神扫过他面孔时,他开了喷腔愤怒发问:“大半夜在外边瞎混,能不能学点好了?”
这道问题槽点太多,宁檬没法回答。
不甘人生寂寞的曾宇航抢了答:“她没瞎混,她管那人叫学长,他俩认识!”
陆既明扭头喷他:“滚!不说话每人当你是傻逼!”
曾宇航不理他,继续冲楼下的宁檬骚气兮兮地招手,像个流落民间的男花魁一样:“来啊来啊,小宁檬上来啊,一起喝酒扯大天啊!”
宁檬鬼使神差地受了这魔性召唤的蛊惑上了露台。
曾宇航一见到她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小柠檬,怎么样,和学长共度的夜晚美好吗?”
宁檬言简意赅:“美好。”
曾宇航转头冲陆既明挤眉弄眼。
宁檬一边小口喝着易拉罐啤酒,一边瞄着陆既明和曾宇航。
第39章 问题和隐患
宁檬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地响在会议室朗阔的空间里。
她说, 发现了企业的一些问题。
一些,是些。所以不是一个问题。
这个对量的修饰词引起了陆既明的兴趣,于是他把不耐烦暂时收敛了起来, 打算听一下宁檬到底会把“些”说出什么内容来。
石英给了个过渡句, 为宁檬接下来的发言起到了非常贴心的承上启下的作用。
“宁檬, 那你就说说看,企业有什么问题。”
宁檬先拿出一叠纸, 一式四份,一份留给自己,其余三位分发给了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这是她昨天回到北京后听石英说第二天要开会,连夜整理的相关资料。
“先请各位领导看下材料的第一页。这是节能企业最重要的一项专利技术, 但它并不在节能企业名下,它是以个人名义申请的。”
陆既明低头看着文件, 清楚记得有晚打麻将的时候,宁檬问过他这个问题。
“尽快转到公司名下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陆既明把那天告诉过宁檬的说辞,难得耐心地又拿出来说了一遍, 末了在成宿不痛快的心情作用下, 忍不住又小补了一刀, “在企业的时候这问题你不是问过我,我不是也告诉过你了吗?”
——而你现在还拿出来说,有没有这个必要啊。
这是陆既明省略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句话。
宁檬被陆既明这不明不暗的一怼后,没躁没馁,依然得体大方:“陆总您先别着急, 您把材料翻到第二页。这一页是张百度结果的截图。我在百度上搜了下申请专利人的姓名,结果搜到了一条招聘信息。发布这条招聘信息的,同样是家环保节能类的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法人那里,写的就是专利申请人的名字。”
宁檬说完这段话,给其余三个人留了一点点时间让他们看材料上的百度结果,以及,不逼得那么紧,缓缓地道出结果,给陆既明留个台阶下。
她瞄到陆既明皱起了眉。但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现在皱在一起的眉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有些懊恼。他从前要是发现自己疏忽了什么事情,就会像现在这样皱眉。
停顿了一下后,宁檬继续说:“这项专利技术是节能企业赖以经营的重要技术,但从网上找到的信息看,这项技术未必会转让到节能企业名下,因为毕竟它的申请人自己也经营着一家同类型的公司,所以未来,这项专利技术是存在不再供给企业使用的风险的。”
第一个问题说完了。会议室里其余三个人,人人脸色各有不同。
石英对宁檬充满意外和赞许。她意外这个手下通过一次现场尽调可以进步这样多。她赞许她细心犀利,是个做项目的好料子。
曾宇航眼睛瞪得炯炯有神,要不是此时此刻拍巴掌鼓掌会显得有点low有点儿戏,他特别想给他的麻将搭子新收获的老铁鼓鼓掌。
陆既明脸色最复杂,懊恼,惊奇,服气,赞许,以及打脸,这种种的情绪在他的面皮上来回穿插交织着。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匹老马在宁檬这头小马驹面前失了前蹄。
人如果纠结一样事物到底是否正确,在做查验时一定会十分仔细;而一旦判定过了某样事物是正确的,再做查验时往往会很轻易就跳跃过去。
当他翻阅企业资料查看到专利申请人是个人时,他立刻发现这个问题宁檬是问过他的,而他也给她分析讲解过了,处理起来是没什么难度的。于是这个事项就被他很顺理成章地跳跃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个跳跃,让他忽略了埋藏在更深处的问题。
陆既明隐隐察觉到,自己最近有些心浮气躁了。
对身为秘书的宁檬,他一直是欠缺风度的,但对于现在做项目的宁檬,他还是该尽量选择公正。
于是他压下了变化交织的诸多情绪,对宁檬说了声:你做得很好,这个问题是我疏忽了。
宁檬一下被夸愣在那。她一度怀疑陆既明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于是才说了那句他从前死都不会说的肯定她的话。
石英赶紧打圆场:“陆总您也太客气了,这怎么能是您疏忽呢?您是老板,坐镇大局的,这些细节就得让宁檬他们这些下边的人去发现和解决,不然项目人员和老板还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通通过区分等级不同来对陆既明进行安慰的话。陆既明接受了,纠结的情绪淡了些。
宁檬在心里笑了下。
低等级的人说话时永远会顾虑到高等级人物的感受。但高等级的人们从不会去往下顾虑。他们只会在乎同级别以上的人的感受,假如同级别以上的人难受了,踩一踩低等级的人会好受些,那就踩一踩,没什么的。
这是职场圈里的优胜劣汰,想不被踩,就得尽快升到上面去。
宁檬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石英给陆既明搬完梯子,继续承上启下:“宁檬,除了专利,还有其他问题吗?”
宁檬赶紧说:“有的。麻烦各位领导再把材料翻到下一页,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节能企业股东出资的。”
宁檬把第二个问题简单说了一下,陆既明发现这个问题宁檬在打麻将的时候也是对他提过的。而这个问题在他翻阅资料的时候,同样因为已经对宁檬解释过而被他再一次施用了跳跃大法。
陆既明认真重温第二个问题:节能企业的一个大股东以土地出资,但这块土地是国有机构A早年转给他的,有转让合同,转让款股东也已经支付,且有支付凭证。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来得及办理新的土地权属证明,就是说土地证一直没有转到股东名下。后来股东以这块地出资入股了节能企业,为了简化办证过程,土地权属直接从国有企业A那里变到了节能公司名下,跨过了股东这个步骤。
重温后,陆既明这回开口时,语气不再像刚刚那样冲,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我,从出资角度看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宁檬推推眼镜,用停顿缓和了一下气氛,让她接下来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怼人。
“是这样的,陆总,我这里想说的不是出资方面是否存在瑕疵,而是这块地,当初是属于国有机构A的,那会想要这块地的人应该很多,可为什么最后是节能企业的股东拍到这块地?”
宁檬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讲起话来这么会设悬念。她从其他三位大佬的脸上都很清晰明确地看到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股东和市政系统某位领导,是堂兄弟的亲戚关系。”
她话音一落,其余三人的眼球半径不约而同地都放大了一些。
石英问宁檬,怎么确定的股东和市里领导是亲戚这件事。
宁檬把确认这件事的经过讲给她以及其余两人听。
“我趁午休的时候,有去和节能企业的门卫大爷聊天,我发现他在这家公司待了很久,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公司真正管事的人其实不是董事长,而是那位以土地出资的股东。董事长只是面上说了算的。但这事只有公司几个元老级的人才会知,公司其他人和公司外的人就都不怎么知道。我问门卫大爷为什么是这样的安排?他说是因为股东跟市里某位领导是亲戚,这样做是为了避嫌。”
宁檬说完,陆既明缓缓地点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略一沉吟后,抛出一个问题:“但是宁檬,门卫大爷说的话准不准呢?”
宁檬一点都没被问住,她从容做答:“是的,我知道光听门卫大爷的一面之词不稳妥,为了确认他的说法,我又特意找了我一个大学同学帮忙求证了一下。我这位大学同学是*市本市人,毕业后他考了当地公务员,现在就在市政大院里工作。他后来帮我求证了一下,确认了门卫大爷说的话没错,市里某位领导,和企业股东的确是亲戚关系。”
宁檬话音一落,她缜密的处理方式就迎来了石英的第二波赞许。
“宁檬,你做得很好!你这是无师自通的投行思维啊!以前我在投行的时候就常告诉手下人,要多听多看多问多访谈,平时从材料看不出来的问题,和公司员工聊一聊,和打扫卫生的阿姨聊一聊,和食堂的大师傅聊一聊,想想他们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没准我们就能分析出问题来。宁檬,这次你能和门卫大爷聊出尽调材料上没有显示出来的问题,你做得非常好!”
宁檬被石英这番突来的夸奖夸红了脸。
她眼神一转,瞄到陆既明在微微皱着眉。她有点红的脸色在他皱出的那段川字痕里渐渐散去。
“陆总,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陆既明抬眼看了她一下。那一眼的内容有点陌生。但那一眼夹带着陌生内容看过来时,却意外地并不叫宁檬难受。
那是在认真对待一个项目人员的目光。
“就算股东和市里领导有亲戚关系,股东当年拍到这块地也确实有可能是亲戚帮了什么忙,但目前就材料上看,一切必要文件和手续都是合规的,而就算当时土地没有从国有机构A转至股东名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方法我也告诉过你。所以,”陆既明说到这顿了一下,手指敲了敲桌子后,继续问,“企业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更大的问题,和这个股东以及他的亲戚有关?”
宁檬在心里给陆既明点了个赞。
他真的不是吃干饭的,一下就能想到有真正的大问题隐藏在后面。
石英是从投行里出来的,反应更快,马上问:“是不是和税收或者优惠政策有关?”
宁檬忍不住又在心里给石英点了个赞。
保代就是保代,如此敏锐,她查证了很久的问题,被石英一下就道破了。
“是的,陆总、石总,”宁檬推推眼镜,说,“是企业从政府领的优惠补贴有些问题,虽然补贴金额不算很大,几百万,一般来说这问题也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它真的是个不定时炸弹一样的隐患。”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又在设悬念,反正在她的话一说完,还来不及继续解释这个隐患到底是什么,曾宇航已经迫不及待地插了嘴:“为什么呢?”
他这句问话让宁檬一瞬间无障碍地想起了小沈阳。
第40章 又立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