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唬了一跳,脑子一热便辩解道:“您这么一说,好像我迎娶杨氏为妻不是事实一样。这可就不好了。我真的娶过杨氏……”
宋学士蓦然打断了他,“婚书由谁写的?媒人是谁?哪天问名纳采,哪天送的聘礼,哪天亲迎?参加婚礼的宾客名单,送贺礼恭贺你和杨氏新婚的礼单,还有杨氏的嫁妆单子,你能拿出来几样?”
定国公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宋学士问得太犀利了,定国公回答不上来。
宋学士深呼一口气,乘胜追击,“你和杨氏有一儿一女。儿子张劼比宋夫人的亲生儿子张勆年龄大,这个可以理解,女儿张洢比张勆小着三四岁,这个你怎么说?如果真如你所言,你先娶了杨氏,杨氏因故和你失散,生死未卜,你另娶宋夫人,宋夫人亡故后又和杨氏重逢,破镜重圆。那张洢是从哪里来的?是你亲生的么?”
“阿洢自然是我亲生的。”定国公心中涌起屈辱之感,语气生硬的大声道。
定国公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蒙了。怎么回事,竟怀疑起张洢不是他亲生的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宋学士脸上现出讥讽的笑容,“张洢若是你亲生的,也就是说,我族妹宋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你已经和杨氏重会了!既和你所谓的原配发妻重会,为什么不跟宋夫人说,不跟宋家说,你和杨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忍下来了呢?杨氏在那几年当中,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跟在你身边?”
定国公心一阵狂跳,脑子嗡嗡作晌,跟个傻子似的直挺挺跪在那里,眼神涣散。
完了,他解释不了这件事,他实在解释不了这件事……
“杨氏的嫁妆在哪里?”宋学士怒,提高了声音,“你贵为定国公府的世子,所聘娶的妻子必定和你门当户对,世家大族嫁女,嫁妆定然丰厚。你可敢把杨氏的嫁妆单子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界?”
定国公叫苦不迭。
杨氏哪有嫁妆。杨家那时清贫到家了,哪里办得起?
“登门祝贺你和杨氏新婚的有什么人?”宋学士声音愈加响亮,“你一个国公府的世子成亲,必定大宴宾客,亲戚好友甚多。当时参加你和杨氏婚礼的都有哪些位贵客?”
定国公嘴唇青白,啰啰嗦嗦,一个字也回答不了。
他和杨氏根本没办过婚礼,哪来的贺客?
宋学士和宋崇义心中忿恨,不约而同挪到定国公身边,一人抓了他左手,一人抓了他右手,同时逼问,“你根本没和杨氏成过亲对不对?没有婚礼,没有贺客,没有亲迎,没有嫁妆,你和杨氏根本什么也没有!无媒苛合!”
定国公被质问得快要哭了,眼泪汪汪的瞅着齐国公,向齐国公求助,“大伯父,您帮我说两句话。”
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齐国公身上。
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是一家,张家的主心骨是齐国公,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齐国公不负众望,徐徐站起身,“我从来不知道张克曾迎娶杨氏为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全盘否定了定国公。
定国公哭丧着脸,“大伯父,我是您亲侄子……”您不帮我就算了,还得坑我不成。
“不仅我,张氏族中也从不知道张克除宋夫人之外,还有别的妻子。”齐国公又冷静的补了一句。
定国公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抽干,瘫坐在地上。
“张克,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我问你一句话。”齐国公神色庄严,凛凛生威,“你若坚持认杨氏为妻,你的父亲老定国公便会背上骗婚的骂名。你父亲一生纵横南北,何等威风,你忍心败坏他的身后名么?”
“不,我不忍心。”定国公失神的连连摇头。
虽然老定国公不喜欢他,不欣赏他,但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定国公怎么舍得让老定国公被人唾骂?只要力所能及,他还是愿意挽回的。
张勆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到了齐国公身边。
张勆长身玉立,挺秀冷峻,一字一字慢慢的问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问你,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和杨氏真的成过亲么?杨氏真是你的原配发妻?你对我母亲从未坦诚相对,完全是骗婚?”
张勆目光如幽沉深邃的夜,定国公被他看得心里无端生出愧疚感。
“我很早的时候答应过杨氏,将来若有机会,一定以嫡礼相待。”定国公心底还在犹豫挣扎,话却已经说出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一个以嫡礼相待!”宋学士冷笑。
“将来若有机会,一定以嫡礼相待。也就是说,最初你和杨氏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明媒正娶!”宋崇义一下子便抓到了重点。
第101章
定国公如被雷击, 嘴唇颤抖的想要辩解,啰嗦了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新帝饶有兴趣的听到这里, 微笑对徐首辅、叶次辅等人道:“朕年轻, 从未经历过此等离奇案子。如何判断审定,还是徐卿叶卿拿个主意。”
徐首辅、叶次辅不得不答应了, 心中暗暗叫苦。
定国公府这桩公案其实一点儿也不难查,事实太清楚了。如果这单纯是桩以妾为妻的案子, 别说徐首辅叶次辅, 就算一个稍微有点儿经验的县令都能审得清清楚楚, 断得明明白白。可眼前这件事不单纯,牵涉到延寿宫的慈明太后,这就难办了。
定国公和杨氏那段所谓的佳话, 明显是不能说服人的。但当年朝廷真就把国公夫人的封诰给杨氏了,为什么?因为崔太后啊。因为崔太后赏识杨氏,因为崔太后认定定国公和杨氏是破镜重圆,没有朝臣愿意在这么件家务事上违拗崔太后, 于是杨氏的封诰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到手了。
可怜宋夫人本是原配嫡妻,只因英年早逝,原配的名份被杨氏抢了, 国公夫人的封诰被杨氏抢了。就连宋夫人的独养儿子张勆的世子之位,也被杨氏之子张劼给抢了。
张勆这位大将军,说来也是可怜。这般不世出的人才,亲生父亲半分不珍惜, 所有的关注、疼爱都给了庶出的张劼。明明是定国公的嫡长子、世子,却得不到定国公的承认,在定国公府站不住脚。盖世英雄又如何,面对糊涂无能的父亲,只能无奈出继,寻求齐国公府的保护。
从前靖和皇帝在世,崔太后尊崇无比,有她护着杨氏,杨氏便高枕无忧。现在靖和皇帝去了,新帝登基,形势陡转。新帝唯有一姐姊归长公主,姊归长公主唯有一个小姑子,这小姑子便是张勆的夫人了。新帝要为张勆出这个头,于公于私,都属人之常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让徐首辅随意选择,他不会多管这闲事。但现在事情已经摊开了,捂不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必须有个结论才行。
徐首辅是孝宗皇帝时入仕的老臣。从感情上讲他更偏向崔太后,虽然杨氏的所作所为令他不齿,但为了崔太后的面子,他更愿意维持现状,不作任何变更。但现在宋崇义、宋学士站出来了,张勆站出来了,连德高望重的齐国公也站出来了,大势所趋,由不得徐首辅。
但徐首辅还是很为崔太后着想的,有意把崔太后撇清了。
他客气的问定国公,“以你方才所讲述,老夫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年轻时你许诺过杨氏,将来以嫡礼相待。宋夫人过世后,你不愿做失信之人,便生出了扶正杨氏的念头。但寻常士人想以妾为妻尚且不可得,你贵为定国公,嫡庶之分牵涉到爵位继承,律法严禁,当然更不可能了。你因此苦恼,向亲友诉苦,亲友误将你的以嫡礼相待传为你曾娶杨氏为妻,不知怎地传到了慈明太后耳中。慈明太后深信不疑,欣赏这段破镜重圆的佳话,特宣召杨氏入见,予以嘉奖。朝廷也因此给了杨氏国公夫人的封诰。你因故不敢向朝廷言明,将错就错,认下了杨氏这所谓的原配嫡妻。不知老夫猜测得可有道理?”
徐首辅还真是圆滑,他这番话不光把崔太后撇清,连定国公都被说得完全是出于误会和无奈,根本不是有意骗人,当然更不是有意欺骗崔太后。
定国公踌躇片刻。
他虽糊涂,但眼下这个形势他也看清楚了。张勆和宋家早有准备,齐国公站在张勆这边,今天一定会真相大白。事到如今,他保不了杨氏的国公夫人之位,也保不了张劼的世子之位,能保住他自己还是定国公就算烧高香,应该知足了。徐首辅这番说辞已经很向着他、把他撇得很干净了。这时候他若是再跟徐首辅作对,未免太过不识时务。
定国公在深思,其余的大臣们在旁围观,异常安静。
定国公心在滴血。他舍不得啊,他舍不得杨氏做不成国公夫人,更舍不得张劼做不成世子。张劼打小身子就不好,既不能上战场厮杀又不能用功读书,他不做世子还能做什么?可怜的张劼。
“我,我心中常觉愧疚……此事虽属误传,但欺骗了太后娘娘,欺骗了族人、朝臣,全是我的错……”定国公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他是真的很难过。明明他两个儿子一个做世子继承国公府,另一个能征惯战建功立业赐大将军府,两个儿子各得其所,何等完美。现在国公府也要给能干的儿子了,孱弱的儿子什么也没有,做父亲的心疼不心疼。
但是没办法,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不承认也不行了……
众人哗然。
所谓的破镜重圆是“误传”!杨氏本是定国公的妾侍,硬是因为种种“误会”得到了国公夫人的诰命,做了十几年的超品夫人!这叫什么事。
不少官员义愤填膺的议论,“一个妾侍有了诰命,做了超品夫人,荒谬之极!”“我等文官家中没有爵位,还不能以妾为妻呢,凭什么定国公能为小妾请到封诰?他这个夫人关系可大着呢,立杨氏为夫人,杨氏所出妾生子便成了世子!张大将军这真正的嫡长子反被挤出定国公府了!”“不像话,实在太不像话!”
更有人挺身而出向新帝进言,“陛下,臣以为应当拨乱反正,把国公夫人的封诰还给宋夫人,世子之位还给张大将军!张大将军是定国公嫡长子,这世子之位非他莫属!”
“可张大将军过继了啊。”有人反对。
“你懂什么?嫡长子不能过继!张大将军过继,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真相大白,没有拨乱反正,杨氏褫夺夫人封号,张劼庶出,张大将军便是嫡长子。自古以来没有嫡长子过继的道理。”
张博忙站起来大声道:“我虽爱惜阿勆,但阿勆若为定国公嫡长子,万万不敢要求定国公割爱!”
“太好了!”张博这是同意把张勆还给定国公府了,不少人拍案叫绝。
因为所有当事人全在场,也因为案情太过清晰,所以徐首辅、叶次辅等内阁大臣商量了下,意见一致的向新帝建议:一、杨氏本定国公张克妾侍,冒立为夫人,乃朝廷之耻,立即褫夺夫人封诰;二、杨氏所生子张劼乃庶子,有嫡长子张勆在,庶子不得袭爵,收回世子封号;三、张勆乃定国公原配夫人宋氏嫡子,应立为世子;四、定国公以妾为妻,乱朝廷法度,理应严惩,但念其勇于认错,且事出有因,故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徐首辅把这些话一说,在座的大臣有不少人肚中暗笑,觉得徐首辅未免太过圆滑。一方面逼不得已要拨云见日补偏救弊,一方面又力求尽量少得罪崔太后,以至于连定国公都轻轻放过了。
定国公欺世盗名这么多年,让一个小妾做了十几年的国公夫人,他该不该重罚?当然应该啊。这个罪行很严重。定国公府富贵,罚俸三年对于定国公不过是手头略感不便而已,这算什么惩罚了?可这件事真相大白本就损了崔太后的颜面,若再严惩定国公,崔太后脸上更是过不去。内阁大臣们这也是无奈之举。
新帝在意的只有前三点,定国公是否要受到严惩无关紧要,欣然同意。
宋学士和宋崇义流下激动的泪水,“宋家的冤曲终于得到了伸张。”
齐国公感慨万分,“张家因为这件事也烦闷十几年了。陛下,臣以为众位学士都在,不如当场拟旨,当场颁旨,公告天下,令朝野尽知。”
新帝微笑准了。
旨意拟定,当众宣布,定国公谢了恩,垂头丧气的跪在那儿,万念俱灰。
不少人向张勆道贺,称呼已由“张大将军”改为“张世子”了。
宋学士和宋崇义虽对定国公不满,但定国公毕竟是张勆的亲爹,不便折辱,可杨氏他们就不肯放过了。宋崇义向新帝请求道:“这杨氏现正在安寿宫以国公夫人的身份参加宴会。臣请充任宣旨官,至安寿宫宣旨,立即褫夺杨氏的夫人封号!”
新帝初登宝座,极是谦和,就这么一件小事他也没有独断专行,而是温和询问徐首辅等人的意见。徐首辅真心觉得不必要,委婉的提出可以等宴会散了再到定国公府宣旨,以免惊到两宫皇太后。徐首辅这理由堂皇得很,无奈宋学士也是官场老手,说起场面话来不逊于徐首辅,说此次宴会乃陛下为姊归长公主所举办,长公主高贵优雅,乃天下仕女的表范,岂是杨氏这种身份的女人所配参加的?两宫皇太后若知道真相,一定不愿让杨氏玷污了长公主回归皇室后的第一次盛宴。故此不可拖延,宜立即宣旨。
官员们分成两派,一派同意徐首辅的意见,认为不必惊动两宫皇太后,其实就是不想当面给崔太后难堪;另一派认为皇太后、长公主高贵,杨氏卑贱,杨氏在安寿宫多留一刻便是对皇太后和长公主的不敬,应立即阻止。
两派争执不下,新帝也为之踌躇。
徐首辅询问张勆,“张世子,你以为如何?”
张勆神色淡然,凉凉的道:“自从杨氏被立为夫人直到今天,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我都等了,哪差这么一时半刻?”
饶是徐首辅已久经官场,这时也羞红满面。
这桩案子的受害人是张勆,十四年来张勆是怎样一天一天忍耐过来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大臣们在这争了半晌,争来争去都说的两宫皇太后,张勆的心情有谁体谅?
就是张勆的这一句话,让徐首辅都改变了立场,同意宋学士、宋崇义立即到安寿宫宣旨。
新帝欣然允许。
宋学士、宋崇义捧了圣旨,面色庄严又兴奋,由内侍引着奔安寿宫去了。
定国公还跪在地上呢,新帝已经叫他起来了,他死气沉沉的跟没听见一样。
张勆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定国公茫然的抬起头,“阿勆,以后你回府和爹一起住吧。太夫人日夜思念你,爹也很想你的。”张勆不置可否,手腕用力将定国公拉起来,微笑道:“舅舅到安寿宫宣旨,杨氏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定国公略想了想,手脚冰凉,“坏了!她一定受不了,大吵大闹,说不定还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若传到陛下耳中,说不定会治她的罪!”
张勆讥诮的看着他,不说话。
定国公惭愧脸红,央求的道:“阿勆,我实在不放心她,你陪我过去看看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