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连皇帝陛下都默默地坐好了。
“是你!”只是皇帝和阿妧这对儿心灵棋友正叫反贼给迷得五迷三道的,一不小心都得陪着反贼去造个反啥的,百死无悔的那种,然而赵妃在看见了那男人的一瞬间,本带着几分期待的眼神却仿佛见了鬼。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得跟筛糠似的,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哆哆嗦嗦,霍然指着那微笑着的俊美男人尖声叫道,“霍宁香,是你!”她仿佛压抑不住心中的本能,惊恐质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
“贵妃娘娘自然希望我已经死了。”
这男子见赵妃惊骇地看着自己,就越发柔和地笑了。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柔情入骨,看着赵妃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心爱的女子。
可是赵妃却已经吓得站不稳了。
“陛下,陛下您看见了?怨不得他会打着恭侯的旗号,陛下您忘记了,这世间最想叫我南朝皇族灭绝的,就是霍宁香了!”
她流着眼泪跪在了皇帝的面前,却见皇帝已经顾不上她了,正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方才十分怀念地说道,“你不是霍宁香么?真是多年不见,朕还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你了。当年都说你霍家叫南朝皇帝满门抄斩,那时朕还觉得伤怀。如今你还活着,朕很高兴。”
他还真的十分高兴的样子。
“别当什么反贼了,来朕的朝中,朕当年就很钦羡你的本事。”
“这位霍先生很有来头么?”阿妧见赵妃吓得都软在地上了,又见皇帝一副怀念他的样子,就好奇地,怯生生地去看这位俊美的男人,她不知怎么,只觉得这男人有什么地方叫自己熟悉得紧,一颦一笑,或是一种风情,都叫她熟悉得心生亲近。
因这一份亲近,她莫名地就很想知道他的来历。
因靖王正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霍宁香,她就急忙去问皇帝陛下。
“自然。当年朕大军所向,所向披靡,唯一将朕的大军阻拦的,就只有霍家了。”皇帝想到当年的岁月,见霍宁香只是含笑立在下方,见他依旧风采绝伦就感慨地说道,“当年霍家只凭三千兵士,就将朕的大军阻拦在外河口处十日,却依旧不肯降朕,朕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南朝之中,也有霍家那张的忠臣良将。对了,”皇帝就探头去看霍宁香,兴致勃勃地问道,“朕记得当年你还有个弟弟,比你年纪小些,却生得很威猛啊,跟你完全不像。”
“陛下记得不错。”霍宁香就温声说道。
“朕当然记得他。能使强弓,箭不虚发,远隔三军之外却一箭差点儿要了朕的命。”皇帝就完全没有顾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真的那么厉害啊?”竟然能射中被重重保护,在三军之中的皇帝?阿妧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其实很喜欢听皇帝说起当初的英雄事迹。
因她捧哏,皇帝就越发上了劲头儿,心有戚戚地对阿妧低声说道,“差点儿给朕个透心儿凉。”
也是从那时皇帝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与常人不同,稍稍偏了一些。不然,早就去阎王了。见小姑娘惊呼了一声,撅起小屁股趴在棋盘上,探出小爪子来给自己拍胸口,仿佛很担心的样子,皇帝的心里熨帖极了,摸着阿妧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朕这不是没事儿?”
那霍宁香就笑吟吟地将目光落在阿妧的身上一瞬。
靖王伸手就将小姑娘捞到怀里,把她的小脑袋给摁进怀里去,冷冷地看着霍宁香。
“你们家,你弟弟是悍将,你却是个最好的军师。”见霍宁香垂目,修长的身姿立在天光里,越发生出光辉,皇帝竟舍不得叫他站着,也顾不得这是反贼头子了……那个什么,那不都投降了么。
陛下的目光漂移了一下,却叫人赶紧设座叫这俊美的男人坐在自己的面前,又推了推瑟缩成一团看霍宁香如同看妖怪的赵妃让她借光儿,关切地问道,“既然你还活着,莫非是当初南朝那老头儿对你们网开一面?你的弟弟呢?”
他其实对霍宁香的弟弟也很在意。
都说了,猛将如云,谋士如雨,那才是皇帝陛下的画风不是?
霍宁香沉默了片刻,抬眼,一双眼中仿佛有风云聚散,之后寂灭了光亮,化为平静。
“他死了。满门抄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就看着赵妃笑了笑,露出几分温柔缱绻来。
“霍家满门被抄斩,只逃出我一个……陛下,你哭什么?”
俊美的男子的脸,迎着皇帝陛下那泪流满面的大脸,突然露出几分复杂。
他效忠的皇帝,杀了他的全家三百口。
可是他曾经要置于死地的皇帝,却在为他一家的死亡感到哀痛。
何其讽刺。
第153章
“忠臣良将,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朕怎会不哭?”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且如皇帝这种,一向是流血不流泪的铁汉,却见到霍宁香如此平静地说起当年之事的时候,完全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来。
他想到了很多,曾经战火中一个一个逝去的亲人,他抱着三公主痛哭流涕的时候,他的弟弟战死自己却要忍耐着明明知道了弟弟的死讯却还是要努力忍耐不要叫麾下武将看出自己的动摇,当他的妹妹为了阻隔南朝的大军的冲锋给千军万马踏得尸骨无存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在看到霍宁香的凄凉的时候,化作了伤心和痛苦。
战乱之年,生灵涂炭,可是又生出了多少的冤屈呢?
霍家又有什么错?
他们那样忠诚,甚至死死地护卫着南朝最后的安定和太平。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战死在沙场上,也没有在大战之后解甲归田安享之后的平静岁月,而是被抄了家。
“怎能如此?!”想到当年果然霍家一夕就在和皇帝对持的军中消失无存,皇帝就觉得伤感得厉害。他隐约知道霍家获罪之事,可是却不知这样的内情。
赵妃哆哆嗦嗦地在皇帝的悲声之中往角落里挪了挪,脸色惨白。
霍宁香的目光落在赵妃的身上一瞬,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陛下莫要为霍家伤感。”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落在皇帝的肩膀上拍了拍,却令人无法感到他是在轻慢帝王,此刻这俊美的男子就对皇帝和声说道,“自古所谓忠臣良将,自然是要为帝王尽忠,百死不悔。当年害了霍家的都是那些乱臣贼子,可是我家陛下不过是被蒙蔽,又有什么错呢?”他优美的眼睛里蕴含着深深的感情,看着皇帝诚恳地说道,“无论当年的陛下对霍家做了什么,可是陛下,我依旧愿意为南朝的皇族付出一切。这就是霍家的忠诚。”
“这样的帝王,何必追随!你这是愚忠!”皇帝就质问道。
“一日为君,终身为君。在我的眼中,如今的恭侯与贵妃都是与众不同的,也因此,我才会被忠诚之心冲昏了头脑,一定想到要为恭侯尽忠。”
霍宁香的声音十分温和,娓娓道来,苍白俊美的脸上露出几分妖异的美丽,看着皇帝柔声说道,“陛下不必为我介怀,因若不是我已经幡然悔悟,又怎会投降?”他的眼角带着细微的笑意,仿佛是在怀念,又仿佛是在思考,见皇帝诧异地看着自己,就越发柔和地说道,“那时,陛下麾下的一位女将军点醒了我。”
“她说天下承平,难道不是陛下您的治理有方?当年的南朝百姓颠沛流离,可是如今的百姓却安居乐业。一个真正忠诚的臣子,他要忠诚的并不是狭隘的帝王,而是这天下的百姓。这才是心怀大爱。”
见皇帝粗糙的脸顿时就红了,显然被夸得很不好意思,霍宁香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血色,一双内敛的眼闪过了夺目的光彩,看着皇帝诚恳地说道,“她说您是平定了乱世的强主,是令天下归心的帝王。若我当真是个忠诚,就应该不要将动乱带给百姓,而是应该顺服您,为了这天下付出我自己的一切。”
“所以,我降了,我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皇帝陛下又开始哭了。
只是这一回是感动的。
更何况,江东的军中既然有女将军会对皇帝有这样的赞美,仿佛敬仰,皇帝感动得觉得心里滚烫,幸福得要飘起来了。
“显荣也太夸朕了。朕不过是不敢负天下之心罢了。”江东女将能嘴皮子这么溜的,甚至能将一门心造反的霍宁香都给说服的,也就显荣长公主了。
皇帝虽然嗔霍宁香对南朝皇帝的那盲目的愚忠,可是却又不知怎么,十分羡慕那南朝皇帝得到了霍宁香的忠诚。当霍宁香就在眼前,如今带着全部的忠心来想要侍奉自己的时候,皇帝的心里就觉得十分快乐,看到霍宁香心里就乱跳起来。他一瞬间就和自己的心灵棋友同步了,虚伪地谦虚了一下。
“并不是长公主。而是陛下麾下一位姓林的女将。她生得美貌妩媚,没想到秉性却刚烈强势。”
霍宁香就娓娓道来,目光温煦。
皇帝一愣。
突然之间,皇帝陛下看着施施然的美男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若说看见霍宁香是心里乱跳,那此刻,皇帝的心里都不会跳啦。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身子都在云端里漂荡,看着含笑看着自己的霍宁香,试探地问道,“那女将不是叫阿萝吧?”
“陛下也知道?”霍宁香挑眉问道。
皇帝没法儿回答他了。
陛下此刻正满龙椅地打滚儿,跟他一块儿打滚儿的,还有一个快活得要爆炸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嘿嘿嘿……”
“嘿嘿嘿……”
两人的笑声交融在一块儿,豫王沉默地捂住了兴趣盎然的妻子的眼睛,叫妻子不要去看这俩一提到林家那庶出的六姑娘就蠢兮兮的疯子。
只是人家皇帝和十姑娘一点儿都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各自打各自的滚儿,皇帝要努力地不要开心地跳起来打一套军体拳啥的。倒是阿妧,滚来滚去一会儿,就滚到了一旁的靖王的怀里,揪着靖王粗糙的衣裳捂着小嘴巴开心得肩膀乱颤,许久方才低声说道,“开心!”
果然是她的姐姐。
她的姐姐真的叫她骄傲得每天都停不下来。
“当然,陛下麾下仿佛姓林的许多。我还见过一个阿宁,一个阿唐。”
“他们也说服过你?”
“自然。”霍宁香就温声道,“虽那位阿萝将军将我说服,只是这围聚在她身边的年轻的将士一致的认同,和对陛下的忠心与敬仰信赖,才更令人感到震撼。陛下,您到底是怎样的帝王?我想看一看,得到了那些年少的将军敬若神明一般的信仰,甚至为了您与天下的安定舍弃青春也要镇守江东的皇帝,会是怎样的皇帝。”
他起身,身姿优雅蹁跹,才皇帝感动的目光里深深一礼。
“吾皇在上。”
皇帝继续满龙椅打滚儿。
他觉得这是自己龙生之中最幸福的一天。
“朕,朕会努力不要辜负他们。”他脸色严峻,趴在龙椅上深情地握住了霍宁香优美的指尖儿。
“宁香,你也入朝,日后就看着朕,咱们一块儿看着这天下!”
“好。”
“日后,咱们也要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好。”
豫王看着上方笑得温柔缱绻,用包容信赖的目光看着皇帝的美男子,动了动嘴角,见豫王妃已经看着那霍宁香两眼放光,顿时冷哼了一声。
此刻,靖王抓着一只羞涩地整理自己衣裳的小姑娘,也冷哼了一声。
兄弟两个觉得在这一刻,逝去的亲情又回来了,难得同步了一下。
狐狸精!
这简直就是一狐狸精。
没见赵妃早就被这狐狸给挤得影儿都没了?
“说起来,阿萝立了大功,这平定了一场干戈,令百姓不致再次陷入战火之中,这份功德与功绩,朕真是感动又感激。”
皇帝早就惦记着阿萝在江东的那许多的军功了,只是从前还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有了霍宁香的这话,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此军功,就算是战乱的时候也是大功一件。到底是南阳侯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霍宁香眼角眉梢的笑意微微一跳。
他温和地看着皇帝,仿佛皇帝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倾听着他所有的意愿。
皇帝很久没有被这样珍重地待过了,不说前朝那群总是叽哩哇啦的糙汉,就说这皇家之中,想要找到霍宁香这般如此温和耐心地面对自己的都很少见哟。
豫王靖王七公主之流不说也罢,就连弟弟诚王和妹妹昭容显荣素日里也没有这么耐心的时候。皇帝的心里感动得不轻,就抓着霍宁香的手感慨地说道,“叫朕说,阿萝这些年的军功与功德,怎么,怎么也能封个爵位来的。”
他哼哼了两声。
“虽女子封爵罕见,可是却并不是没有。臣……”美男子一瞬间就将自己转化了立场,给当了“臣”了。
他对皇帝温声说道,“也常常感慨陛下麾下女子从来不让男子。那既然男子都能封爵,与男子一般功绩的女子,又为何封不得?若看不起女子,只将他们回家去看看自己的老娘妻子,就知道女子能顶半边天下。”霍宁香柔和地说道,“臣也相信,陛下心中并无女子男子的分别,不然长公主如何可以手握重兵坐镇江东?可见陛下心胸,古来帝王都不及也。”
皇帝仰头哈哈大笑,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头发,露出峥嵘之态。
他觉得自己也就比尧舜禹汤少了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儿。
豫王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霍宁香嘴皮子这么利落,往后没准儿都得在皇帝面前飞个升什么的。
这可是千年道行的狐狸!
“陛下,那阿萝不过是个庶女,出身卑贱,于陛下忠心,是她该有的本分……”赵妃见皇帝处处将阿萝捧在头上,方才都蠢得打滚儿了,顿时心头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