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侯垂了垂眼睛, 靠在椅子里看着面前已经不能再说话的众人。
“所以,我做错什么了?”他保护她,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为她抚养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她喜欢清静, 他不敢闹她,也将那些恶意的眼神隔开在她的小院子之外。他只是想要……她能够属于自己罢了。
仅此而已。
又怎么了?
他费尽心机得到她,给她安定从容的生活。
他们一块儿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目光看着一脸纠结的宁国公,南阳侯就轻声说道,“我这一生,无法给我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她到死都只能是我的妾室,永远低人一等。可是我们的女儿,”他突然勾唇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我希望哪怕是名义上,她也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庶女。大哥,我把阿妧给了你,这么多年,谢谢你。”
他这一生最爱的孩子,只有阮氏生的阿妧。
当年知道阿妧是个傻子的时候,他只觉得人生都湮灭。
因此,哪怕再喜欢阿妧,他也不敢宠爱她。
阿妧什么自保能力都没有,嫉妒的女人们若是知道自己疼爱她,只怕她活不过几年。
可是这是阮氏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了。
“可是我不是为了你才喜欢我家阿妧的呀。”宁国公就给南阳侯这片深情塌了台。
南阳侯的呼吸一窒。
紧绷的气氛顿时就缓和了下来。
这个时候,宁国公就板着手指头捂着额头说道,“你等等啊,我反应慢,得想想。你看是不是这样啊。阮氏救了你,你心里就喜欢她了。等陛下打下南朝你又撞见她了,然后你一看,哟,”宁国公眨了眨眼睛,张着一双迷茫的眼睛说道,“她死了男人,家里还要落了她的胎,你就英雄救美,把她对外宣称外室,叫她平安生下孩子,然后又把她接近府里去,纳她做妾,给她一份你说的平稳安定,是么?”
南阳侯微微点头。
“这么说,这是东郭先生和狼啊。”怨不得这世上好人越来越少呢。
救了人,结果恩人却成了别人嘴里的食儿。
宁国公就摇头说道,“若我是阮氏,只怕都得后悔救了你。”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
“她是你的恩人,你不知真心回报,却巧取豪夺占有她,难道这是对的么?”
“我怎么不真心回报于她?”
“能报答恩人的办法有许多。”宁国公觉得这弟弟还不及自己呢,就认真地问道,“你救了阮氏,叫她可以保住自己这一胎,阮氏自然该感谢你。”
见南阳侯英俊的脸上微微缓和,他就继续问道,“那我问你,你救了阮氏之后,阮氏可曾对你提过宁香?可曾请你将她送回等待宁香来接她的地方,也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看住了南阳侯,南阳侯的脸色高深莫测。
“提过,怎么了?”
突然一旁的阿馨就软在了地上。
她没有想到父亲是这样无耻的人。
“既然她有自己的想法,你若是真心为恩人着想,为什么不按她的意思?为什么不叫她和宁香团聚?”宁国公就轻声说道,“二弟,你一向是咱们兄弟里头最聪明的一个。大哥我嘴笨,不比你能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将你和阮氏之间粉饰得这样美好,可是我却只觉得这样不堪。”他露出几分心疼来说道,“明明你可以将阮氏还给宁香,可是你不发一言。宁香在南边儿找了阮氏十几年,他说阮氏所有的痕迹都被湮灭,想必这也是你干的好事儿。”
然后又如何?
不把阮氏还回去,然后耐心地等着阮氏生下阿萝,就拿着阿萝跟阮氏说,不顺从就弄死她的女儿?
他的确没有令她流落南朝乱世。
可是阮氏本也不需要流落。
只要霍宁香找着她,就会给她安定的生活。
“阿妧是你最疼爱的女儿?这么说,你很忍辱负重,你很了不起。你的爱得深深地埋在很多的苦衷之下,你特别伟大,特别有牺牲精神。如今说出来,会叫我们都很感动,是也不是?”
宁国公的心口闷闷的,他如今倒是感激南阳侯没有在阿妧的面前这样大放厥词了,不然他乖女儿还不得哭死啊?国公爷都觉得想哭了。他的眼睛里堆积着晶莹的眼泪,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地说道,“还透过庆阳伯府。二弟,你一定没有想过阿妧若是知道这些后的心情。”
他摇了摇头,突然笑了笑。
“你口口声声说阿妧是你最爱的女儿,给了她嫡女的身份。可是我只问你……”
“若你没有强迫阮氏与你为妾,那么阿妧又怎么会有这样身份上的低人一等?”
是弟弟令阮氏的身份永远不如人。
也是弟弟令阿妧的身份为人诟病。
若当真心疼自己心爱的女子,怎么舍得令她置身于那样窘迫耻辱的境地?
“真心珍惜一个女子,不是希望她快乐,希望她永远地美好下去么?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她?二弟,你一心不顾阮氏心情造成这一切,其实归根到底,你最爱的也就是你自己。”
宁国公的手用力地攥起,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弟弟。这个弟弟从小儿就出色得将他压倒,在父亲母亲的眼里,大概弟弟才是他们觉得最满意的继承人。宁国公脑子慢,学什么都不及弟弟,又不大明白朝中事,甚至都不能入朝,只能在家混吃等死。
他曾经那么羡慕聪明的弟弟,觉得若自己也这样聪明就好了。
可是如今,他却不知道是聪明人更好一些,还是自己这样蠢蠢的更好一些。
聪明人干的坏事儿也太坏了。
蠢人都想不到他们还能这么干。
因此宁国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这么多年的隐忍,感动的不过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爱情里,可是其实也不过是独角戏。”
因为阮氏根本不配合好么?
“我只是没有办法。”南阳侯脸色紧绷地说道,“若我宠爱她和阿妧,她……”他点了点摇摇欲坠的南阳侯夫人问道,“她能饶得了阿阮母女?还有府里那么多的女人……”
积宠爱于一身,就是积怨愤于一身,他只是不希望阮氏被这些女人伤害敌视。
“那些女人难道都不是你接进门的不成?”宁国公就反问道。
再多的女人,再多的嫉妒,不都是因南阳侯而起?若他不往南阳侯府里划拉这么多的女人,哪里会有这样多的担忧?宁国公觉得自己的问题足够了,他甚至有点儿后悔,刨根问底做什么啊?这问清楚明白了这些真相,他觉得自己都没法儿面对南阳侯那张理直气壮的脸了。他虚弱地叹了一口气,趴在了妻子的怀里轻声说道,“二弟,我只最后跟你说一句话。你干的事儿,真的,往后肯定得有报应。人在做天在看,你得明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阿妧才有孕,二弟,我希望你不要将此事闹到阿妧的面前。”宁国公夫人就冷淡地说道。
南阳侯没有吭声。
这房中传来的,是南阳侯夫人崩溃了一般的哭声。
她从没有想到,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是笑话一样。
他早就不喜欢她了,可是她却为他痛苦这么多年。
可笑的是,她还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和好。
“别的不说,二哥。”林三老爷叫南阳侯一个黑锅扣在头上,如今还沐浴在阿萝审视的目光里,他俊秀的脸微微扭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南阳侯说道,“别的我都不问,我只问你,阮氏的尸骨呢?”
西屿山的尸骨不是阮氏的,这如今是阿萝知道了,往后要是霍宁香也知道了,那他就别想活了。他和南阳侯之间走动得比宁国公近多了,因此这些都听南阳侯念叨过。
虽然他也曾经感到不妥,可是没有宁国公想得那么多。
他不预备为自己分辨,只看着南阳侯,目光阴沉。
南阳侯就下意识地将大手压在自己修长的腿上。
“二弟,你倒是说啊。”宁国公急死了。
阮氏尸骨之事,是阿妧压在心上最大的负担。
他不希望南阳侯再这么坑人了。
倒是阿萝,突然目光一凝。
她眯着一双潋滟的美眸,看向方才下意识向一旁探手,却仿佛若无其事地收回,欲盖弥彰的南阳侯。
南阳侯方才垂了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往一旁看了一眼?
她不知怎么,从方才走进南阳侯书房之后就感到气血翻涌,心里乱跳不能平息,此刻就也顺着那方向看去,却见是一个半藏起来的小架子。
阿萝的心就乱得发慌,这种莫名的感觉叫她忍不住就几步上前,甚至在思绪还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就已经一把掀翻了南阳侯眼前的书案,将那个小架子给露了出来。那架子上摆着的,不过是一个细腻晶莹的白瓷罐子。仿佛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的缘故,那白瓷闪动着的是温润细腻的光,南阳侯脸色顿时一变。
“放肆!”他厉喝道。
阿萝却在看到那白瓷罐子的一瞬间,突然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一种亲眼见到什么的畏惧。
而是一种直觉。
她顾不得南阳侯的呵斥,上前就将那白瓷罐子夺了过来。
南阳侯抬手就去抢。
林三老爷下意识地挡在了阿萝的面前,架住了脸色铁青的南阳侯问道,“二哥,不过是一个瓷器,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却只听见身后阿萝发出了一声最凄厉的哭声,这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嚎啕过的女子,此刻正抱着这给打开了盖子的罐子缩在了地上。她紧紧地抱着它,就仿佛要抱住自己的性命一样,林三老爷心里咯噔一声就顺着那敞开的罐子往里看去。
“这是什么?!”其实林三老爷在大理寺久了,自然能看出这是什么。
可是就因看出了是什么,他才觉得手足冰冷,匪夷所思。
南阳侯见阿萝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抱着那罐子用力得仿佛要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许久,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你不知道?”他就反问道。
“这是谁的?”
南阳侯不说话了,许久,方才轻声说道,“活着的时候,我不能给她名分,令她抑郁而终。二弟,生不同时死同穴,往后,我和阿阮总是要在一块儿的。”他心里爱着的,无论宁国公是怎么样怀疑与鄙夷,那都是他今生无法解脱的感情。他日后会和许多女人葬在一起,可是和他永远都睡在一个棺材里的,就只会是阿阮一个。到死她也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属于别的男人。
这就足够了。
南阳侯突然就看着林三老爷勾了勾嘴角。
林三老爷却只觉得这疯狂令人心生恐惧。
这么多年,他二哥就把阮氏的骨灰放在身边?
他一点儿都没感觉出深情,只感到毛骨悚然。
他也曾有倾心相恋的发妻,发妻过世,他那么痛苦伤心,几乎想要追随她而去。
那样的感情之下,也没说要把发妻给烧了带在身边随时怀念。
这哪里是深爱。
这是深恨吧?
令阮氏不得安息,将她挫骨扬灰?
林三老爷这个时候,一下子就同意了长兄方才的那些话了。
“大哥说的对。二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南阳侯轻声说道,“你真的会有报应的。”
第272章
“报应?我为什么会有报应?”
南阳侯就冷冷地反问。
这种理直气壮, 林三老爷哑口无言。
难道要在大家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的时候,再教他二哥什么叫做人么?
他正抿嘴不语的时候, 却直觉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杀气。
雪亮的刀锋破空而来。
一声尖叫。
刺目的血光令林三老爷双目缩紧。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回头, 看着一手抱着瓷罐,一手握着一把佩刀的阿萝。
佩刀的另一端, 正刺入南阳侯的小腹。
随着刺目的大片的鲜血, 那佩刀慢慢地从伤口之中退出来, 之后又用力地捅了进去。
南阳侯正在与林三老爷说话, 只觉得小腹一凉, 垂头怔忡地看了片刻, 又去看阿萝的脸。
这么多年的沙场生涯, 他甚至都没有受过这样的重伤。
不, 也是遇到过的。
可是那一次他有阮氏救了他。
可是这一次,却再也不会有人……
南阳侯突然想要笑一笑。
仿佛是当年阮氏救了他,然后这么多年之后她的女儿, 又重重地给了他一刀。
他许久, 方才支撑不住,在林三老爷震惊的目光里往一旁倒去。
“侯爷!”南阳侯夫人本在流泪,可是却尖叫了一声, 哭着扑上去, 就见南阳侯捂着小腹上两个血洞在飞快地喘息,阿萝脸色冰冷地提着佩刀立在一旁,目光如同冰雪,凛然充满了杀机。
看见阿萝手上的那个瓷罐, 她不由怒声呵斥道,“你好狠的心!无论如何,你也喊了侯爷这么多年父亲!你怎么敢,怎敢伤害你的父亲?没有良心的丫头,你……”她还未说完,却见阿馨已经扑上来,将她从南阳侯的身边拖走。
“母亲,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为父亲说话?”阿馨只觉得真相令人恶心。
南阳侯辜负了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无情无义,为什么还要对他有半分期待?
造成她们母女,造成阮氏母女这么多年痛苦的,难道不是南阳侯?
怎么还可以原谅他?!
口口声声拿乐阳郡主当阮姨娘的挡箭牌,可是乐阳郡主这么多年过的是多么快活的日子?阿妤甚至比她们姐妹都要风光?
这就是所谓的挡箭牌?
怕不是这天底下之人,都想去做挡箭牌!
“母亲,你为我们兄妹想想。这么多年,他对我们哪里还有半点慈父之心?”阿馨不能再看着南阳侯夫人这样下去。什么想当年的一句话就令夫妻生隙?不过是男人变了心,然后将借口都推给女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