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俱是摇头叹息,扫兴而归。
江南君站在府门口一一送客,心下却道:“百年来,仙魔宴年年举行,却哪次不是这样收场?都说人界中人争名逐利,见利忘义,你们仙魔族人,又有多少不同?管他哪族中人,只要是人性,便跳不出这你争我斗的定律池。”想到此,不禁暗自冷笑。
竹月带着水铃儿与竹星也准备离去,却远远站立,注视着江南君。
江南君有所察觉,知道竹月有话要说,便向他走来,拱手道:“月竹仙可是有事相谈?”
竹月点头,一扬手道:“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僻静处,江南君道:“月竹仙有话但说无妨。”
竹月见四下无人,语气转冷,问道:“还望子墨兄实言相告,关于令妹失踪之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
第五十一章 庭前对话
竹月问得直接,江南君听得心头一震,强作镇定道:“月兄此话怎讲?子墨愚钝,不知从何答起。”
竹月道:“我且问你一事,你府上傅伯,今年贵庚?”
江南君又是一惊,警觉地看着他:“你问傅伯作甚?”
竹月冷笑道:“子墨兄,当年你在支离山被妖龙咬伤,种下尸毒成为吸血怪人,才能保持百年容貌不变,生存至今,而你府上家奴婢女,皆为凡人,平均不过活七十岁。傅伯以最多七十岁的年纪,如何能对百年前,江南浣姝持有的卢田玉知道得如此清楚?”
江南君叹息,微微笑道:“稽洛山徒,世间除曦穆仙外,获得灵力最高之人,果然智慧了得,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竹月道:“兄弟过奖,不过此事事关体大,竹月恳请子墨兄如实相告。”
江南君却转话锋道:“咱们先不谈傅伯,我问你,你知道你曦穆姑姑在来仙魔宴之前,去过何处吗?”
竹月一怔,这正是他急于想知道的问题,所以想不顺着他的话走都不行了。
江南君顿了顿,似在犹豫,末了还是下定决心问道:“月兄,从数月前开始,你的七星命盘便已显示,你仙寿将尽,已剩不足一年,可有此事?”
几句话问得竹月大惊失色,怔忪道:“此乃仙族极度机密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江南君深邃一笑,道:“你可别忘了,我这个人间使是做什么的。人魔仙三界中,有多少事能瞒得过我江南子墨?曦穆仙为续你仙命,不惜虚耗百年功力更改九宫旋星盘,以催动你的七星命盘生逆转。而那九宫旋星盘是何物?非有神族人的神血相祭,仙魔族人岂可随意更改?”
竹月大瞪双目,骇然问:“神族?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江南君继续道:“没错,就是百年前已全族覆灭神族。如今已仅剩最后一人,澜沧江底的澜沧神。”
江南君话音不大,却如惊雷在竹月头顶炸响,他身子一软,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难道,他的猜想就这样被证实?
“传说中的澜沧神,性格乖僻好大喜功,凡事必争天下第一。曦穆姑姑被誉为仙族第一人,天下无敌,澜沧神若不打败她,怎肯神血相赠?以姑姑指天禅七层的修为,哪怕十个澜沧神也不是她对手,所以此去她必是诈败,故意中那麒麟毒,以消除澜沧神疑心,才最终得到他的血!”
竹月回想曦穆彤跌下云端的情形,恍然大悟。
江南君点头道:“你所言全中。我在仙魔宴之前就收到消息,说曦穆仙在赴宴前将赶赴澜沧江。既为诈败,想必回转时已身中剧毒。席间那幽冥魇烈又苦苦相逼,再用圣火戾气给她雪上加霜。幸亏我早有防备,提前通知恒留仙断箫,请他以他的至阳神功玉阳神龙经相救,曦穆仙这才大难不死。我算算,现在她应该已经脱险了吧。”
竹月听到此,心虽放下,却依然无比凄凉,姑姑为了他竟然舍命至此,这又何必?
本是询问浣姝之事,没想被江南君反转话题,成了谈他自己。竹月无奈,收拾心情,再将话说回来,问道:“我的事,想来和令妹无关,不知子墨兄将话头扯来这上面,有何用意?”
江南君将目光移向远处亭台的翘檐,若有所思道:”这百年来,我都在不断被人提醒,浣姝作为一个凡人,不可能活到一百多岁,哪怕是安享天寿,只怕也早已老死而去。你们这些想法遵循常理,我着实无法辩驳。”
竹月语气早已软了下来,轻声道:“那你为何还一直……”
“我为何一直都没放弃?月兄,我之所以谈及澜沧神,只是想向你说明,就算神族已灭,世上也还有最后一个神。就算妖族遁世,世上也依然还有妖。就算浣姝已失踪百年,百年来作为她的兄长,我也始终还能感觉她呼吸尚在。只要我心头这感觉不消失,就会一直找下去。”
“澜沧神,依然能代表神族,而妖也尚存于世,子墨兄,难道你言下之意,是浣姝依然在生,只是可能已化作其他界的生灵?”竹月愕然。
江南君点头,“月兄,你的观察细致入微,推理非常准确。傅伯确实不是凡人,百年前我在支离山杀妖龙时被种尸毒,是他救了我,当时他是鹰嘴蝠头领。”
“这么说,那傅伯其实是妖?”
“不错,傅伯确实是妖,却是一个善良的蝠妖。在我江南世家尚未生祸事前就欲拜入,偷偷来探过几次,暗中见了我和浣姝。不是他,我现在估计已是万劫不复。为不吸人血而堕魔,我根本找不到食物,是傅伯告诉我,鹰嘴蝠以支离山囚徒之血肉为食,其血是与人血最接近的血液。”
竹月又是一惊,“这么说,百年来你饮的都是傅伯的血?”
江南君苦笑点头,“月兄,请恕我实不能再继续相告。关于你的命盘一事,我相信曦穆仙会告诉你剩下的部分。但是我妹浣姝尚在人间,有玉为证,无论她已转往哪一界,我都必要将她寻出,补偿这百年来未尽的兄长之责。”
言罢,目光偷偷扫向正与竹星嘻哈玩耍的水铃儿,脸上狰狞之色又现。
第五十二章 灭世之谣(一)
离开江南世家,竹月迫不及待地与弟弟和徒儿一起踏剑赶回稽洛山。
水铃儿与竹星都不知生了什么,一路上就见他面色凝重,一声不吭,似乎心事重重。心下为他担忧,却又不知该从何问。
回去的路途,再也没有来时那样轻松有趣,水铃儿又开始悄悄盼望,自己现在是个大人,或许那样,师傅就能将心里的烦恼说与他听。
终于,稽洛山遥遥在望了,这一天的路程对于竹月来说,犹如走了十年。到达山脚下时天已擦黑,他嘱咐竹星带水铃儿去好好休息,自己则马不停蹄地直奔真龙峰缥缈殿而来。
整个真龙峰,被渐渐变浓的月光笼罩,气氛依然如故。抬头仰望苍穹,月影如梭,繁星如宝石般静谧地闪烁。远方传来琉璃炫光瀑飞流直下的轰鸣声,一草一物给他的感觉,都是那样熟悉和亲切。
可是走进缥缈殿,便能隐隐察觉出些微的异样。诺大的宫殿,已经没有了一个灵童兵的守卫,只有烛光,孤独地在阵阵吹入的夜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曦穆彤盘膝坐在大殿正中,紧闭双目,犹如一尊雪雕。若不是微风偶尔吹起她洁白的裙摆,还真感觉不出,她身上有活人的气息。
竹月慢慢走过去,脚步无声。他静静站立许久,她才睁开了眼睛。
“竹月,你们回来了?”
“是,姑姑。”
“一路都还好吧?”她声淡如水,仿佛什么都没生过。
竹月一时忍不住,声调稍有提高,“姑姑,你……”
曦穆彤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将腿从蒲团上放下,缓缓走到屋角,伸手向香炉中添加了一点落蝉香。
“你已经没事了,九宫旋星盘中你命格已改,现在再查你的七星命盘,应该已经运转正常了。”
她的声调如此平坦,就如告诉他屋外天晴了或者下雨了,那样自然简单。
见到曦穆彤平安无事,竹月其实已经心安,但是这种心安背后,却隐藏着另一种巨大的危机感。他说不清这危机感来自何处,只知道自己已被压制得呼吸困难,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姑姑,仙魔宴前你去了澜沧江见那澜沧神,找他借神血来祭九宫旋星盘,为我改命格,是不是?”
曦穆彤双肩一震,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全知道了?”
竹月道:“江南君都告诉我了,是恒留仙断箫为你驱散了麒麟毒。”
曦穆彤的神情,如被风吹过的烛光般暗淡下去。
竹月见状惊道:“难道恒留仙他……”
曦穆彤不语,他心中已经明白大半,喉头顿时紧了起来。
曦穆彤道:“我相信,通过在真玉棺中吸收天地精华与灵气,断箫一定会很快苏醒。而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急待去做。”
竹月又是一凛,怀疑地问:“姑姑所指的这重要事情,是什么?”
曦穆彤的面容恢复平静,道:“竹月,你的七星命盘才刚生逆转,目前不宜妄动,否则可能前功尽弃。你今天累了,先回浮生殿好生歇息吧。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
竹月摇头苦笑,“姑姑,自作为竹叶精灵重生,我和竹星就已经和您生活在一起。竹月的为人,姑姑必是最清楚的,怎可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为躲命盘逆变而罔顾天下苍生?”
曦穆彤闻听色变,死死盯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他沉思片刻,语气坚决,“姑姑,你不要再瞒我了,魔婴灭世,只是神族和妖族的谎言,这世上根本就还有神和妖,他们中有人正寻求时机,卷土重来争夺六界一统大权对吗?”
曦穆彤听他此言,犀利的眼神反而变淡,冷冷道:“这也是江南子墨告诉你的?”
竹月急道:“姑姑,这些事,我只是从他的话里推测出来,在从江南世家回稽洛山的路上,想了一整天而已。竹月是你的徒弟,知徒者莫若师,为何你不能实情相告?”
曦穆彤走到窗前,仰望一轮皓月,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迟早也会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在水铃儿和火铃儿之前,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魔婴出世,这次,是他们重生的第一世。”
竹月虽已知道妖神尚存世间,但是听说魔婴只是第一次降世,简直不能相信。
“那世间沸沸扬扬的魔婴灭世传言,来自何处?”
“来自它自来之处。”曦穆彤深邃地笑道:“所谓魔婴出世灭掉三族的传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皆是出自一处,可是我们却无法确认幕后之人,到底是何底细,藏于何方。”
“我们?”
“是,我,还有五岳留仙,另外,还有幽冥凤涅。”
竹月更是惊讶,“这么说,连魔族都有人参与其中?”
曦穆彤答道,“我与凤涅识于微时,那时我们都还是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彼此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只因觉得投缘,便拜为金兰姐妹。等到互知身份时,已是惺惺相惜不再在意。当年姬轩辕找幽冥焰王借破元弓加害蚩尤之事,就是凤涅为我报的信,可惜,还是被我弄得一败涂地。”
说罢悲叹。
第五十三章 灭世之谣(二)
曦穆彤终于将魔婴真相,告诉了竹月。 听完后,他顿觉怅然若失,原来这几百年来,自己都在笃信一个谎言。
曦穆彤继续道:“你既已知妖神尚在,我也无需再有所隐瞒。根据凤涅向我暗传的消息,她兄长幽冥魇烈,一直在秘密与妖族人来往,不知在谋划什么。如今魔婴童火铃儿现世,我担心他会被他们利用,成为阴谋的一部分。另外,不久前,有一只密语修罗出现,并带密信给我。修罗信使来自神族,为神族效力千年,又在五百年前随他消失,可现在却忽然露面,实在令人费解。五百年过去,三界共存的格局或将被打乱,而这欲在世间掀起风浪之人,究竟来自哪一界,现在还不可知。“
这些话如从别处来,竹月或许会认为是危言耸听,但现在告知他的人是曦穆彤,他又怎能质疑师傅之言?只好接着往下听。
“根据上次密语修罗的传书,火铃儿现正在东都洛阳,宇文化及的手中。那宇文化及一介凡夫,却结交灵异无数。有那么多异人相助,他一定清楚火铃儿的来历,所以迟早也能知道如何利用他。此人性情乖僻,暴戾恣睢,手上已沾了不知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实属罪大恶极。可就因为他是凡人,我等仙族为免遭天噬,只能对他的恶行袖手旁观。但是宇文化及不死,火铃儿就时刻有性命之忧。仙魔宴已结束,我必须去趟东都紫微城,伺机而动。根据那边传来的消息,近日宇文化及竟已弑君篡位,打算独登大典。人间界本已生灵涂炭,如再被他登上君王宝座,势必更成一片炼狱。在此虚罔之际,若妖界魔界趁机联手入侵,人间界则有毁世风险。”
竹月听罢倒吸一口冷气,问道:“姑姑,那你下一步的打算是……”
曦穆彤道:“我此去东都,目的是救出火铃儿。他与水铃儿同岁,应该已近六周岁。若依然未用那曦穆灵珠中的纯天火打开心窍,只怕已命在旦夕。”
竹月拱手道:“姑姑,徒儿愿随同前往。”
曦穆彤一听,眼中顿现怒气,轻斥道:“竹月,就算现在你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在世间独当一面,你也依然是我的徒弟。难道你自持功高,再也不想听师傅的话了吗?”
这是曦穆彤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他一时惶恐,无言以对。
回到浮生殿,竹月走进房间,呆立许久,再一挥衣袖,房门便在身后无声的关上。
他口中默念,手向上托,掌中立时现出一只小小的八卦轮盘。那轮盘正是属于他的七星命盘,隐隐被紫气环绕,周身八卦时隐时现。
他缓步走到桌前,将命盘摆在桌上,顺手端起一杯茶,也不喝,只是怔怔地呆。
他就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僵持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恍然从梦中惊醒,但忘了手里还端着茶,手一颤,杯中茶水便倾洒上轮盘,浇得那紫气忽明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