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君道:“我现在,是在和支离山的水铃儿说话。”
水铃儿心道:“你这个无赖!”
不再出声。
江南君叹口气道:“好吧,我也做一回那莫强求,一不捆你二不揍你,只呆在此处,等你想通了,自己往回走。你一日不回稽洛山,我就跟你一日。我倒要瞧个热闹,看你能混到哪一天,才会给打死在街头。”
江南子墨还真是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日,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水铃儿。
水铃儿只觉得,此人可恶如幽灵,无论怎样都甩不掉。不管他跑快还是跑慢,或者躲进闹市街巷试图消失,最后他都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面前,实在令人不堪烦扰。
第三章 扬州花子(三)
一日,走到一酒坊门口,水铃儿酒瘾泛上,又打起了讨酒或抢酒的主意,却听“吧嗒”一声响,低头看,一个紫棠色的钱袋子落在脚前。
远处的江南君,叼着个紫砂茶壶,坐在顶二人抬的竹轿子里,似笑非笑地斜瞄着他,神情很是惬意。一帮家奴如蜜蜂似的围绕在他身边伺候,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
水铃儿拾起钱袋,看看酒坊,又看看离酒坊不远处的一群叫花子,数数大概有十几个。他冷冷一笑,拎着钱袋走过去,一把将那袋碎银撒向天空。
那群花子一看天上下银子,立即蜂拥而上拼命争抢。
水铃儿觉得这一仗,胜得相当解恨,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畅快,眼角余光却扫到不远处站的一个人,顿时再也笑不出来,整张脸都僵硬了。
那是一名女子,白衣飘飘,绝尘脱凡,美得无可方物。
女子出现,何止水铃儿,连远处的江南君也很吃惊,身子一挺,从轿子里直了起来。
水铃儿一改顽劣态度,怒指着她道:“曦穆彤,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曦穆彤走过来,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话:“铃儿,该回家了。”
水铃儿哼哼冷笑,“家?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随即转向那群花子,喊道:“你们拿了爷的钱,就得为爷办事!”
那群花子抢完银子,正美滋滋地凑在不远处看热闹,听他这么一唤,一齐屁颠儿地跑了过来。
“你们说,这小娘子美不美?“水铃儿指着曦穆彤,一脸吊儿郎当的邪笑。
花子们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仙女,个个嘴角都口水嗒嗒。
“这小娘子每天晚上都寂寞难耐,来寻我麻烦,我要你们现在,好好和她玩玩,爷我今天就可以清闲一番!”水铃儿晚上时常在秦淮河边的妓院门口晃悠,那语气、那神态、那一脸淫笑,跟着进出妓院的嫖客学了个十足十。
吩咐完毕,他大剌剌飘身坐上块大石头,等着看花子们的表现。
远处的江南君见到这一幕,早已赶开家奴,扔了紫砂壶,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花子们顿时个个乐得心花怒放,齐道今天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天上掉完银子又掉美女!更想不到的是,一个这般清尘绝俗的女子,竟然这样表里不一?立即如群野兽般一拥而上。
可无论怎么挤,仙女也明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那帮花子却怎么都碰不到她衣角半分,
其中一个花子很是性急,猛地一下扑身而上,想一把把曦穆彤抱住,却仿佛只是穿透一层水雾,一头扎过去,扎扎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依然是连她衣角都没碰着。
一帮花子看傻了眼,呆愣半晌,惊呼一声“鬼呀!”一哄而散。
曦穆彤仿佛无事人一般,淡然问道:“铃儿,今天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让我给绑回去?“
水铃儿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手撑后脑勺,仰面躺在石头上,答道:“我倒看看你如何绑我。”
曦穆彤不语,从袖中掏出一根缝衣服的线。
水铃儿一见大笑,”哈哈哈,这绳子还真够粗!”
曦穆彤手指轻扬,那线就飞到水铃儿身上。
说也奇怪,刚才看是线,到了他身上,就变成了一根硬邦邦的绳索,瞬间将他捆成了粒粽子。
江南君远远看着,实在忍俊不住,叉着腰哈哈大笑。
水铃儿已经恼得恨不能一口把这两人咬死。他使劲挣扎叫骂,“曦穆彤,你杀了我,你让我去见我师傅!”
曦穆彤不理他,对走过来的江南君抱拳道:”这几日,多谢了。”
江南君道:“哪里哪里,即便没有你的托付,凤儿也会来求我这么做的。”
然后转向水铃儿:“你这个小鬼,给你软的你不吃,非要吃这份苦,你师傅哪会有你这样硬邦邦的犟牛性子!”
话一出口,又自觉说得太多,不好意思地看向曦穆彤,她的面上,早已不自觉地划过一丝凄然。
第四章 音容重温
将别,江南君向曦穆彤请求,单独和水铃儿说几句话,曦穆彤便在远处等候。
江南君一扫往日的嬉笑神情,露出一脸严肃,水铃儿则似笑非笑,一副要杀要剐无所谓的样子。
江南君语重心长地说道:“铃儿,整件事情,并非如你想象。这其中有许多疑点,都被你忽略了。”
水铃儿翻翻白眼,脑袋偏向一边,不想听。
江南君见他这个态度,知道不能再由得他独自乱想,继续说道:“当日为挽救竹月性命,曦穆仙独往澜沧江见澜沧神,身中麒麟剧毒,险些丧命。后幸得断箫出手相救,才得以驱散寒毒。而那断箫,却因此躺进真玉棺,至今尚未苏醒。此事经我手亲办,不会有假。”
水铃儿回想那日仙魔宴上的情景,曦穆彤口吐鲜血,几乎从云端坠落,后被断箫带走,确实是他亲眼所见。
江南君接着道:“稽洛山内部的事情,我所知不多,故无法验证,三滴蛊雕兽的眼泪是否就真救得了你师傅。但是根据后来的调查,稽洛山仙户簿上的九十八家仙户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张猎户家有一个叫彩童的女儿,所以此事虚实,唯有你自己判断。”
水铃儿的内心深处,翻起了一片巨大波澜。
“至于断竹月仙根之事……”话到此处,江南君自己也满心酸楚,顿了一顿,忍泪继续:“他与星竹仙由同一棵竹树精幻化,已是同根而生。一旦他身死,就意味着星竹仙也不可独活。所以断他仙根,是唯一能让你竹星师叔延续仙寿的办法。以你师傅的为人,你认为他会不会求你师祖姑姑这么做?”
江南君清晰地摆这几点出来,水铃儿心里那股坚硬的执拗,已被消磨掉大半。他感觉脑子好像一下被从中掏空,疼得难受。
江南君说完,手一探,从他那花子衣兜里取出了卢田玉。
“铃儿,如果你想见你师傅,卢田玉可以帮你。其实他一直就呆在这块玉中,和你在一起呢。”
“什么?师傅在卢田玉里?”水铃儿听得茫然。
只见江南君的手向上一抛,那玉便轻飘地浮在了半空。
他又念了几句心诀,一缕青烟就缓缓从玉中飘出,变幻成几幅不同的画面。
每幅画里出现的,都是竹月生前的情景。
他或在伏案疾书,或在禅室打坐,或在日光照耀的百香谷捧书苦读。
“师傅—”水铃儿顿时悲喜交集,瘫软在地。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只盼每天晚上睡着后,能在梦中与师傅相见,却不料原来从卢田玉中,就可以重温他的音容笑貌!
江南君解释道,“这卢田玉,源自上古伏羲时代,与人情感相通,甚是重情,喜爱记录人之生平。当然所被记录之人,一般都已身死,魂魄幻灭,它便同在生者一起,共忆与死者的往昔。重获卢田后,我曾在里面查找与浣姝有关的记录,却什么都没现,所以我才能继续相信,她尚在人间。”
这下水铃儿彻底明白了,当初江南君把卢田送给自己的深意。
想起这几日来自己的态度,他懊悔不已,伏在江南君脚边痛哭道:“江南哥哥,铃儿错了……”
江南君扶他起来,抚上他肩头,劝慰道:“铃儿,回稽洛山吧,慢慢的,你就会懂得你师祖姑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并且三界即将大乱,还有许多重要的任务,等你完成呢。”
水铃儿哽咽地说不出话,只好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稽洛山,曦穆彤将水铃儿绑成一粒粽子,挂在千翼冰雪兽一侧,自己则背对他,坐向另一侧。
水铃儿不再挣扎反抗,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一路飞行无语,只有飞鸟和云彩从身边经过。
他苦苦回忆,过去与竹月一起在云中穿梭的情景,想到将回一个已经再也找不到师傅的稽洛山,心中充满了恐惧。
他呆呆地看着曦穆彤一尘不染的背影,心中默问:“这一切,到底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第五章 回到稽洛(一)
千翼冰雪兽飞了许久,稽洛山已遥遥在望。
曾经,那是一个多么温暖又熟悉的地方,每次外出归来时,他都会在心中欢呼:“我到家了!”
可如今,家的感觉消失,除了惶恐,他对那仙山,再也找不出其他感觉。
千翼冰雪兽落到落音竹宇前,习惯性踢了踢蹄子,但没再甩下多少散碎的云彩。
巍峨的落音竹宇依旧高入云霄,只是抬头望去,九宫旋星盘上的天空,似乎少了过去浮游的祥云。
曦穆彤带水铃儿走进竹月住过的浮生殿,在庭院里为这粒任性的粽子松了绑。
“从今往后,你就是浮生殿的主人。”
“主人?”水铃儿想重复这两个字,却现自己嘴唇干枯,喉咙嘶哑,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望遍四周,好像处处都能见到竹月的影子,实际,却再也寻觅不到那个亲切的人。
曦穆彤冷冰冰地继续说道:”当日拜师大典,你我曾有约定,三月内,若你练成指天禅一层,我们就同意你修仙的请求。既然你现在已经实现当初诺言,我也当遵守。从今日起,你就将踏上修仙之路。而你修行的终点,就是指天禅七层。待你达到七层,我便与你同赴蓬莱参加通仙仪式,亲自将通仙汤端到你面前。不过是否能最终成仙,得看你的造化。”
水铃儿很想大声呐喊:“我不想成仙,我一心求死!我承受不了这种家破人亡的痛苦!师傅已经仙逝,竹星师叔失踪,与你又成陌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他只是身心疲惫地站在院子里,如棵插在土里的竹树,静默不语。
曦穆彤在浮生殿布下结界,他再也出不去。
他没有怨言,毫不反抗,由得她把自己囚禁。反正除了浮生殿,他已不想再踏入其他任何地方,所以这里,作为世上最好的牢笼,正好顺了他的心意。
听到小公子已回稽洛山的消息,山中仙人凡人一片欢腾。
经历过这样重大的变故,月竹仙、星竹仙和小公子全部死的死走的走,以致曾经一派祥和的仙山,忽然间就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气氛,变得寂寥无比。
这山里,已经很久没有生过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现在逢此喜事,颓丧的气氛被一扫而空,先,碗仙就把一大桌接风酒菜,送进了浮生殿的敞厅。
紧接着,捉衣嫂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见曾搂着她脖颈亲她的小童,眨眨眼就长得这般高大,顿时又是惊喜又是伤心,当场决定,要连夜给他赶个十几二十套新衣裳出来。
三果老来到后,也是又哭又笑,完全没了以往的倨傲之气。为给大家助兴,他们还破例拎来一大壶稽洛山的百年陈酿,仙人醉。
这酒,可算是水铃儿的心头好,只要闻到那醉人的飘香,他就再也不会被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纠缠。
砚仙再见到他,直往别人身后躲,看来是还没放下把他骗去支离山那档子事。
而他,也唯有在看到砚仙时,勉强地笑了一笑,他只是希望用笑容表示,自己早已不怪他了。
第六章 回到稽落(二)
浮生殿里为水铃儿摆下的接风宴,最后一个来的是斗斗。 他踏着规整的步伐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个什么。水铃儿定睛看,原来那是竹涕虫灵儿。
斗斗与他一年不见,他便已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于是他也配合地将自己长到了那个年龄。他告诉水铃儿,既然以后要一直留在浮生殿里练功,灵儿就留下来陪他,为他解闷了。
敞厅里热闹了好一阵,等大家推杯换盏,庆祝完他的回归,又各自离去后,整个浮生殿重陷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晚,估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他便走进竹月曾经常呆的书斋,开始轻抚他用过的每一件物品。
一件件看过去,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案头那本皮面的《指天禅》上。
他的东西,已被曦穆彤命人,全部从他原来的住所搬来这里,所以这本书,也回到了竹月的桌上。
他脑海里回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眼前则是一名幼童,正对师傅立誓的画面:“徒儿谨遵师命,一定尽全力将指天禅练到第七层,与师祖姑姑一界相通。”
“师傅,只要徒儿还活着,过的誓,就一定会努力实现。或许有一天我能练成万宇诀,真的与她一界相通,可这与成不成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旦成仙,就意味着哪怕等待千年,也无法再与你相会,铃儿就宁愿做这一介凡人,老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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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水铃儿,曦穆彤回到了真龙峰顶的缥缈殿。
等她到得殿门口,现清秋无忧、云之裳和锦书圣,已在门前等候。
“铃儿,回来了?“清秋无忧小心翼翼地问。
曦穆彤点头道:“回了,从此以后就留在浮生殿,等把仇恨都放下了,再放他出来。”
“哎,这样也好。”他轻声叹息。
云之裳跟着问:“竹星呢?可有他的什么消息?”
曦穆彤失望地摇头道:“我已观察飞火流光壁数月,却始终寻不到他的踪迹,说明他已既不在仙界,也不在人间界,难道他在……”
曦穆彤话说一半,三位留仙却已会意,神情里皆带上了几分道不清的担忧。
曦穆彤不愿再提竹星,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找他,于是转了个话题问他们:“对了,从仙魔宴起,就没见过童不仙,童大哥这是在玩隐身术吗?这么长时间以来,三位哥哥有谁有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