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天禅八层,梭空诀……”灵宣洛又开始絮念。
前后左右,皆燃烧炽热的火焰,灼烧他的头脑,让他虚弱不堪。他不明白,为何狞灭要把这种大任交托于他。论智慧,他不及江南君,论成就,他不知此生能否赶得上曦穆彤,论定力,更是许多人都比他强,他又有何德何能,敢拍胸脯夸下海口,说定能在某一天获得穿梭空间的能力,揪出恶贼赵焕年,将他绳之以法,还六界,乃至恶贼来的魔域世界以清平?既对自己如此怀疑,他又怎能答应这第二件事?
见他犹豫,狞灭急了,催促道:“宣洛,快说你同意,在我的影像消失前,接受委托!”
天籁之音合着烈火的“噼啪”爆裂声传来,敲击着脑髓,令他痛苦不堪。他还哪有余地犹豫?更不要说拒绝,唯一能做的,就是重重点头。
大事交代完毕,狞灭凝结的面色松开,沉默片刻,又道:“宣洛,师傅真的要走了,但你不要为我难过,要为我高兴。”
“两位恩师,先后离我而去,我却还要为师傅高兴……这叫我,如何做到……”他垂头唏嘘,只盼见到的不是龙牙镜虚像,就能过去拉住狞灭,再也不松手。
狞灭道:“宣洛听师傅一劝!任何事,都不要只着眼眼前,而是要展开来想。五百年前,我因忍受不了灭天咒的反噬之苦而逃去轩辕山,若非得鬼盟主相救,只怕早就魂飞天外,哪还有机会识得你们这些个好朋友,又怎圆得了再见心爱之人,梨花坳里与她共度七天的心愿?更不要提至今为止,与你们在六界之战中经历的点点滴滴。没有苍天厚赠这五百年,你根本就不会认识我这位师傅。”
好一番肺腑之言,一字一句全来自真情。悲痛中的灵宣洛听了,心灵之触动,如暴风雨后见到彩虹,长久淤积的苦闷散尽,忽然就豁然开朗,再涌上心头的想法便是:“师傅之言犹如醍醐灌顶,我竟也如此流俗,始终只知抱怨而不懂感恩。如果与师傅的相识是天赐,他现在又不得不离去,为何我要强求,要庸人自扰,令他走时难以瞑目?”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妖镜遗影之启示
自打从四灵处得知狞灭的处境,此事便如千钧重石,时刻强压在灵宣洛心头。然而狞灭在遗言中,轻言细语地留下几句,就帮他搬走负担,暗淡的眼中光彩重现,颓丧的身躯也挺直了,望向师傅不再淌泪,而是报以微笑。
龙牙镜这面妖族宝镜,助狞灭完成了遗愿。不过长长的记录里,未有半字涉及桑雅。他用意难猜,或许是想将此事留给曦穆彤,又或许是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已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实不愿再向任何人提及。总之虚寒谷与她渊源不浅,兄妹二人又一先一后在这里结束生命,恐怕这才真是他南宫家族的宿命,一旦注定,就无可更改。
镜面显示的最后内容,是狞灭为灵宣洛留下的收镜咒诀,启动咒诀,走出龙牙镜时,他就会去到想去的地方。狞灭认为他会回转云霄大门,与神鹰盟盟友一起收拾战场,却不想他的选择,是烈冰宫。
灵宣洛一往无前地闯入虚寒谷,错过了战争,却终能与第二位师傅诀别。走出烈火之境,任何与师傅有关的痕迹,就会烟消云散,哪怕是一轮又一轮的转世轮回,可能也找不出他的名字。
他舍不得念诀,舍不得伸手去接龙牙镜,哪怕再多站片刻,也还能多感受一下狞灭的存在。
“铃儿--”
“谁?谁在唤我?”平地里响起一声呼唤,听起来熟悉,却显得十分遥远,他感知出是谁,但不自信,只惊惶地猜测,“除去师祖姑姑和江南哥哥,还会有谁记得起水铃儿这名字?”
“铃儿,”那人又开口了,“你可还记得,在修炼禅功六层时,师傅说过的大千世界,五蕴皆空?”
“师傅!竹月师傅,真的是你?”灵宣洛难以置信地含泪带笑,扫视火红的虚空,却只看到火焰。
蓦然间,他回想耀海诀虚境里,与竹月相会的场面,顿时大悟,“是法诸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想来这声音来自师傅,是因他由我心生,再也回不来,却又不曾真正离去,这便是佛说的永生!竹月师傅已在我心中永生,现在的羽风师傅,不也是同样道理吗?只要怀念不散,牵挂不断,对我来说,他们就再也不存在生或死,而将永远陪伴于我,还有师祖姑姑!”
若说再次痛失恩师,他还心感失落,竹月给出启示后,他就彻底放下了执念。
他正一正衣冠,向火焰深深一揖,算是最后与两位师傅告别,便果断念出咒诀,就见头顶出现一团银色,焕发出万丈光芒,压制住火苗的金红,并将它们向左右分开,于是一条平整无火的白色箭头小路,出现在脚下。
“龙牙镜里的苍茫径!我又一次踏上了苍茫径!”他欣喜若狂,脚步却显得迟疑。这箭头小路,铺满往昔的回忆,他一路走下去,岂不是走在回忆上?
“苍茫径,你若能送我去烈冰宫,我便不胜感激。”他感触地说出请求,就见路面起伏两下,如同点头。
他踏上去,尚未迈步,路就自动带着他向前延伸,还时不时有一只箭头幻影来拍拍他的肩,似在问候老友。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云开雾散之赠言
“心中有爱,便有挂念,得人挂念,便是永生。”
……
靠在雕绘鸟兽图案的冰玉立柱上,牵着垂下来的常青藤,曦穆彤心中默念。当年怒审鬼王时,水铃儿出现在归来殿,劝她释放云清,允许江南子墨带那女鬼走,说出的话她至今难忘。
灵宣洛走到她面前,点头道:“没错,师祖姑姑,宣洛舍不得离开龙牙镜里的虚寒谷,舍不得离开羽风师傅时,心中的竹月师傅出现,用这段禅悟开导于我。宣洛斗胆,不知能否转赠与姑姑,作为您对师傅之死的告慰?”
曦穆彤嫣然一笑,笑容落进灵宣洛眼里,平静的心又起波澜,顿时觉出了异样。
“宣洛,姑姑这一生,始终在伴随牵挂而活,又怎能任你师傅的灵魂远去,只与他空空的躯壳相伴?我宁愿与天公做交换,放弃那真身,留下他的灵魂,便可……”
“姑姑!”灵宣洛一声吼打断她,吼声在空落的殿堂回荡,与莲花池的潺潺水流声极不协调。
“姑姑,往事成风,仅可追忆,你为何要始终执迷?在这世上,你还拥有许多人,还能做许多事,又何苦去纠缠逝者?”
情急之下,他这话说得不轻,曦穆彤却无动于衷,看不出是悲是怒。
“哈哈哈哈……”
莲池边,传来放肆的大笑,是火铃儿,望着那二人道:“灵宣洛,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管你怎么假扮圣人,又怎能改变人家不可一世的曦穆仙?我且问你,妖王之死给这女人带来的切肤之痛你感觉不到,那位没心没脑的桑雅姑娘,死得尸骨无存,你就没一点难过?”
烈冰宫中还有个火铃儿,曦穆彤想起来了,抛开灵宣洛,走前两步道:“火铃儿,先生一生受你们这帮奸徒残害,此时你若愿忏悔,我还能给你个轻松的死法。如果依然是顽石一块,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香丽已平安被神兵从虚寒谷接走,恐怕很快就要启程前往云南,与父亲团聚。死去的妖王也无可挽救,火铃儿悄悄数遍,也数不出还有何牵挂,是死意已决,只想曦穆彤出手,给他个痛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激怒她,以促使她快些动手。
“忏悔?你要我忏悔什么?忏悔不该进你的曦穆灵珠,作为元神重生?曦穆彤,那一切都是姬轩辕的错,是他把我送进去的,我当时能做什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一番砌词狡辩!”曦穆彤轻喝,“你以为转移重点,借姬轩辕过桥,就能洗脱罪责,逃出生天?你所犯的罪,根本与出身无关。无论你来自谁,获得意识后做出那些事,都不可饶恕,都必须接受惩罚!”
说话间,金色的破元弓又握入掌中,眼看就要举起来。
“师祖姑姑,火铃儿并非一获得意识就开始为恶世间。他为何要与财狼为伍,为何要生出称霸六界的野心,你知道原因吗?”
这是灵宣洛在说话,没直接过来阻止,却引得曦穆彤手向下一垂,愕然转回了头。
“你……你在说什么?宣洛,莫非你要为这孽子求情?”
“不,姑姑,宣洛不打算为任何人求情,只相信姑姑还是从前那位曦穆仙,能客观地评判一个人,甚至客观地评判历史。如果您有错,就承认错误,并纠正它,且给其他犯错之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云开雾散之事实
火铃儿用笑提醒曦穆彤,该动手杀他了。曦穆彤心怀仇恨,立誓要在死前杀他报仇,却被灵宣洛拦住。
“历史?你怎会忽然谈起这个?”听了灵宣洛的话,曦穆彤难掩吃惊,破元弓收回去,只怔怔地望着他。
灵宣洛一撩残破的战袍,双膝跪倒道:“宣洛将说的话,在姑姑听来定是大不敬。宣洛无意以下犯上,若触怒姑姑,愿承担一切后果,领一切责罚,唯一的请求,就是让宣洛将藏于心中多年的真言,全说出来。”
曦穆彤绷紧的肩头松开,叹道:“宣洛心中有话,早就该对姑姑直言,又何须隐藏多年?你素有主见,不会随波逐流,客观陈述对事物的看法,自不会有罪。你放心说吧。”
灵宣洛感激地一头拜倒道:“姑姑如此开明,宣洛就放心了,但希望姑姑的开明,是对众生一视同仁,而非仅用在你信任的人身上。”
“你这,这又是何意?”曦穆彤听出话中隐含责备,略感吃惊。
灵宣洛道:“姑姑,火铃儿之所以走上歧途,一错千年,起因全在于你。”
“灵宣洛,你这卑鄙小人!”
一声怪吼平地而起,在莲池边炸开,是火铃儿突然爆发:“你得了便宜还要在此卖口乖,如此没脸没皮的还不快滚出烈冰宫,让我与这毒妇单打独斗!”
火铃儿盼了一辈子,盼能让曦穆彤知道真相,并因此懊悔,可当这时刻真正来临,他却胆怯了,退缩了,更害怕曦穆彤会因此放弃杀自己的打算,真听香丽之言,去找什么沙奈草为他续命。
这事发生得出其不意,曦穆彤由惊讶转为震惊,一心要听灵宣洛往下说,哪容火铃儿捣乱?喝止他道:“你给我住口!若再敢在先生灵柩前放肆,休怪我点你哑穴!”
对火铃儿来说,点他哑穴不如让他去死,只好勉强闭了嘴。
火铃儿的企图,灵宣洛一清二楚,便不理他,继续向着曦穆彤,一五一十讲出了千年前,苍山里发生的那场悲剧:一离开曦穆灵珠,就兴冲冲去认娘亲,渴望能从此开启美好人生的火铃儿,躲在木屋窗下偷听到她与缥缈僧的对话,因此大受打击,并仓皇逃命。他走投无路地投靠南宫向,由无辜稚子变成盗世恶魔,其后又与南宫向狼狈为奸,策划如何发动六界大战,最终中控血散之毒,沦为南宫向的棋子,身不由己地被他推上云霄战场。桩桩件件,讲得是无一遗漏。
火铃儿想阻止灵宣洛,却行动困难,只能死死捂紧耳朵,不停重复地嚷嚷“他在说谎”,来试图打断。曦穆彤则靠回立柱,越听脸越苍白,到最后,几已成青紫。
“这怎么可能?苍瑶山的元神之战,明明就是因姬轩辕为求自保,不惜对黑脸伯伯斩尽杀绝,由此带来一系列恶果。我错在没及时阻止他,却又怎可能导致今天这不堪的局面?”
她紧捂心口,泪水一串串打落,没法再与灵宣洛对视。
振振有词之人,可是她亲手抚育成人的孩子,他从不说谎的品性,她一早就知,又怎会捡这个时候转性?
可是……她为何会抚育他?起因是什么?
想到此处,她猛然睁眼,竟一反常态地现出怒容,对灵宣洛怒吼:“傻孩子,这话无论由谁说出来,也不该是你!你来自何人,前世有怎样的遭遇,你并非不知,又怎能帮着仇人说话,要救他性命?”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云开雾散之杀招
终于能有机会,向曦穆彤道出所有与火铃儿有关的秘密,灵宣洛如释重负,以为就此可松一口气。
可没等他缓过来,曦穆彤就失常地怒吼,这下难以置信的是他,木然望着她道:“姑姑,你……你怎可以因前世之事,而否认今世的错?我来自蚩尤不假,蚩尤败在轩辕黄帝手下也不假,可那只是历史进程的一部分,不存在爱也不存在恨,你岂能用个人恩怨,去度量前人功过?”
烈冰宫里,气氛越来越火爆,曦穆彤与灵宣洛之间的针锋相对,似要撕碎寒冰带来的冷冽。
看看禅床上的狞灭,曦穆彤凄凉地大笑,又指着灵宣洛连连摇头,“宣洛,你真是长大了,可以这样来指责抚育你的人!我自幼孤苦,又为仙族奉献一生,这条路走得是步步含血带泪,却奉献得无怨无悔。你又怎能在我死前,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从一开始我就是错的?我不想带着这样的遗憾,这样的自责离去,你不要这样对我!”
“师祖姑姑在说什么?她疯了吗?她既不会死,也不能固执地坚持错误,可我该怎样做,才能帮她扭转心意,让她面对事实?”
灵宣洛颓然倒在地上,在心里哭喊:“师傅,您交付给我两项任务,第一项就如此艰难,莫非宣洛将要辜负于您?”
二人闹得不可开交,火铃儿又趁乱而入,哈哈笑道:“好一对苦命母子,真是上演了一出好戏,看得我火铃儿眼界大开!曦穆彤,要不你放了我,让我去找我的主人南宫向……不对,是赵焕年!要不就赶快解决我,别让我继续欣赏你稽洛山的家丑。”
曦穆彤新仇旧恨交织,已如履薄冰,再给火上浇油,更是犹如换了一个人,淡然一世的双目,竟迸发几缕血丝,从未如此凶狠地对一个人,而这个人是火铃儿。
“你这个畜生,以为我不敢吗?只要你死了,还有谁会去追究历史,研究我的对错?你抱怨是我害了你一生?你为何不去仇恨姬轩辕?他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一切都源自他的自私与贪婪,源自他将曦穆灵珠投入富春江水的那一瞬!”
说到此,破元弓再次出手,就要向火铃儿展开。
“我就要解脱了吗?再没有痛苦,也不会继续做游魂野鬼,凄凉地到处流浪。她赐予我生命,再用姬轩辕杀蚩尤时用的武器杀死我,这就是天意,我乐意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