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公主——罗青梅
时间:2017-12-10 15:41:00

  他的右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带有薄茧,是长年伏案练字留下的痕迹。
  裴英娘看着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无声催促她。
  裴英娘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锦缎的触感平滑柔软,手心里感觉像抓了一缕云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块儿,缓缓走过长廊。
  几名宫人抬着一座轿辇,从高台下路过,轿辇四周垂着绯色轻纱,纱帘飞扬间,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个头簪金步摇、身裹绫罗的贵妇人。
  时下妇人们出行,要么乘车,要么骑马,良家女子少有坐轿辇的。唯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喜欢乘坐轿辇招摇过市。
  裴英娘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宫中坐轿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道严厉冰冷的视线透过薄纱,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头一颤,忽然想起去年宴会上那道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轿辇走过,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刚才轿辇上坐着的是谁?”
  听到“阿兄”两个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头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随着远去的轿辇,似乎并没发觉自己喊出口的是什么。
  他轻声道:“那是常乐大长公主。”顿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拧,“以后看到大长公主经过,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态度一定要恭敬。”
  高祖李渊的女儿是大长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儿是长公主,李治的女儿为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是李渊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听忍冬说过,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关系紧张。
  听李旦这么交待,武皇后和常乐大长公主的关系可能不仅仅是紧张那么简单。
  裴英娘点点头,不用李旦特意嘱咐,她也会绕着常乐大长公主走——常乐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东阁。
  临走前,他让冯德把黑陶水瓮递给半夏抱着,“回去把水瓮装满,先练《九成宫醴泉铭》,什么时候把两个水瓮的水用完了,再来寻我。”
  裴英娘乖乖答应。
  笔墨纸砚加水瓮,李旦几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备齐了。
  东阁的宫女们抱着一匹匹绢布进进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点数目,预备登账。
  宦者候在曲桥前,跟着裴英娘步进内堂:“公主,含凉殿的田内侍送来五百匹绢。”
  裴英娘啊了一声,想了想,慢慢回过味来:五百匹绢,应该是武皇后给她的赏赐。
  汤沐邑看得到,吃不着,武皇后私下里赏她绢布,有点像额外给她添点零花钱的意思。
  除了金饼、金锭和铜钱以外,绢布也可以充当货币使用。长安的大户人家,常常命奴仆载着一车车绢布去东、西两市购买米粮杂货。李治表彰功臣时,也经常用绢布表达恩赏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绢大概相当于半贯钱,五百匹绢布就是二百五十贯,约莫能换四十两黄金,也就是四块金锭。
  她翻出自己的小账簿,写上日期和绢布数量,在数字旁边记下赏赐的理由:讨好武皇后所得。
  合起账簿的时候,目光落在半夏抬进房的两只黑陶水瓮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干净的净边纸,记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赠送陶水瓮两只。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赠一盘石榴,这次送什么呢?
  糖蒸酥酪?玉露团?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点心,李旦那儿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议:“再让忍冬姐姐打几只络子?”
  裴英娘摇摇头,现在宫里的宫女全学会结络子了,人人腰间系一条彩络,送络子不够诚心。
  想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天上学的时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讨主意。
  李令月低头拨弄着一簇娇红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欢什么?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轻喊一声:“阿姊?”
  李令月斜倚凭几,手中的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坐褥上,没有反应——她睡着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钟声,儒学士展开卷册,准时开讲。
  莲花铜漏的清水浇在铜制荷叶片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等儒学士告退,李令月刚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唤宫女昭善的名字:“备了酪樱桃没有?”
  昭善送上一只水晶碗。
  鲜红欲滴的樱桃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着就像一幅色彩浓丽的画。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浇在殷红的樱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浆,淋在水晶碗里,细细拌匀。
  李令月让裴英娘先吃:“这是今年禁苑养出来的头一批樱桃,准备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让我偷了一点出来,连阿娘那里都没有呢,小十七尝尝。”
  裴英娘推却不过,先尝了一小口。
  酥酪滋润丰腴,樱桃鲜美多汁,酪浆酸甜爽口,她不爱吃甜,也觉得好吃极了。
  李令月吃着酪樱桃,忽然开始嫌弃装樱桃的水晶碗:“酪樱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来的三十二瓣水晶碗里最好看,偏偏宫里的工巧奴烧不出那种样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让八王兄帮我去西市找,他没找到。结果昨天我听表姐说,赵观音竟然抢先寻到那种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腊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时,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买什么。
  后来因为她的缘故,李旦没有去成西市。
  原来那天他想帮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第15章 
  李令月气呼呼的,“今年的樱桃宴,赵观音又要独占鳌头!”
  樱桃成熟时节,恰逢朝廷放榜。新科进士往往会相约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赏宴饮、打波罗球、吃樱桃宴,以庆祝及第,顺便结交新友。
  长安城的贵族少女们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园举办樱桃宴。新科进士们打马闲游、吟诗诵句,少女们既不作诗,也不写赋,她们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开春的一项古老习俗,田野山地间的花花草草都能用来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赵观音这样的天之骄女,当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们斗的,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什么贵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贵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没人争得过她。偏偏赵观音的出身也不简单,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
  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连带着李令月和赵观音也互看不顺眼。加上赵观音以表姑之身,爱慕表兄李治的儿子六王李贤,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对赵观音的厌恶,裴英娘有些诧异。
  李令月性情单纯,天真烂漫,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谁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连和武皇后争锋相对的魏国夫人贺兰氏都发自真心喜爱她。
  赵观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于交恶于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银匙,“阿姊,我知道一样稀奇的宝贝,保管能胜过赵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没把裴英娘说的话当回事。
  裴英娘绕过书案,爬到李令月身边,摇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只要你借几个工巧奴给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样稀罕的宝贝来!”
  李令月难得被人歪缠撒娇,心里顿时软绵绵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头我让昭善领你去内侍省,让她给你挑几个工巧奴使唤。”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樱桃宴,赢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上官女史低头走进内殿。
  行礼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等她走到书案前,不得不抬头时,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肿起来的脸,原本是一张清秀面孔,现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开口询问,昭善小声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触怒天后,原本应该关进女牢的,天后格外开恩,只命人略示惩戒,仍然让她担任女史之职。”
  李令月觉得上官女史很可怜,“她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不换个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坚持要来的。”
  李令月叹息一声,摇摇头。
  上官璎珞察觉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惜,冷笑一声,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仪的女儿,绝不会向武皇后低头。
  她努力忽视脸上的疼痛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怒视裴英娘。
  狐假虎威、认贼作母的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得意洋洋,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没有看到耀武扬威和幸灾乐祸,永安公主低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摊开的雪白卷纸上写着什么,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
  上官璎珞眼光暗沉,手指紧紧掐着书轴,感觉脸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学后,李令月拉着裴英娘回自己的寝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内苑的园子里招待群臣,咱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裴英娘让李令月牵着走,“王兄们也在西内苑吗?”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还未娶亲,不用上朝站班,没去宴会。”
  午时姐妹俩自己吃饭,菜色简单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饧麦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饭,食案上三菜一汤:醋芹、蒸羊头、烧竹鸡、兔肉羹。另有四只摩羯纹高足盘,分别盛着蒜泥、豆酱、茱萸、黑椒豆豉几样调味料。
  唐朝的烹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腊腌几种,别说八大菜系了,连最基本的炒菜都还没出现。
  首先,没有合适的灶台、铁锅、铲勺,市井里坊间的炉灶只适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这时候荤油有动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带有异味,会破坏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适合炒菜。
  再次,油脂还属于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们家能够随意取用。像寒具、煎饼、油饼骨头之类需要油炸的点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别提把油脂拿来炒菜了。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两碗稻米饭。
  李令月吃得两颊鼓鼓的,推开食案,靠在锦缎隐囊上,让昭善给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胃口特别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显也是这样。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无辜: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个饭而已呀!
  宫女撤走两人的食案,送来两盘鲜浓的酪樱桃,水灵灵的早熟樱桃点缀在雪白松软的乳酪里,鲜艳诱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强撑着坐起来,挥舞着寿桃纹银匙:“我还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让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樱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初春的第一批樱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没捞着,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这个送给李旦,应该比上次回赠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从内殿走出来。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认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还没呢,七王和八王宴请诸位郎君,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河东葡萄酒,才刚开宴。”
  忍冬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李旦宴客,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冯德。
  今天李显和李旦宴请诸位王孙公子,冯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随时能冒出一缕青烟。原本打算躲在夹墙底下偷个懒,可巧看到忍冬,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么差遣?”
  冯德算是瞧出来了,八王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颇合得来。别殿的宫女杂役可以随意打发,永安公主身边的使女不行!
  忍冬举起漆盘,“公主命我给八王送樱桃。”
  冯德接过漆盘,笑眯眯道:“难为公主想着我们大王,我替你送进去吧。”
  忍冬正为难着呢,闻言松口气。
  冯德托着漆盘踏进内堂。
  院子里设有火堆烤架,两个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宫人在台阶下宰杀一只羊羔,用珍贵的西域香料腌制过后,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随着油滋滋的煎烤声散发出来,满院浓香。
  十几个锦衣华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卧,意态闲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显举着酒杯,穿插其间,和众人高谈阔论,大声品评乐伎们吹奏的乐曲。
  李旦独坐一张坐榻,食案上摆了几盘盛果子、点心的高足盘,一只镶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只兽首形玛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饮,身旁没有宫人服侍。
  冯德垂首弯腰,把漆盘送到李旦面前。
  李旦擎着玛瑙杯,扫一眼漆盘,“哪里来的?”
  冯德道:“永安公主送来的。”
  李旦没说话。
  “哟!哪里来的新鲜樱桃?”
  李显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一矮身,挤到李旦身边坐下,伸手去够漆盘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这个呢!”
  手刚伸出去,一只袖子扫过来,把琉璃碗移开了。
  李显瞪大眼睛。
  李旦护着琉璃碗,面无表情道:“羊肉,还是樱桃,只能选一样。”
  李显眨眨眼睛,伸开双臂,搂住李旦,亲亲热热道:“好阿弟,亲阿弟,你不会连一碗樱桃都舍不得给我吃吧?”
  李旦不动声色:“你选樱桃?”
  李显眼巴巴盯着琉璃碗,神色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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