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公主——罗青梅
时间:2017-12-10 15:41:00

  秦岩想起那晚的事,心有余悸,确实,还是小心为上。
  蔡净尘站在街角,斜靠坊墙,俊秀的脸掩在阴影中,斜挑的凤眼愈见冷冽,眼见着秦岩带领二十几人大咧咧穿过巷曲,等了一会儿,没看到跟踪的人,这才转到秦府后门,吩咐左右扈从,“出发。”
  这一趟出行,路上换了三四个落脚的地方。回到永安观,裴英娘立刻去净房梳洗换衣裳。
  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廊檐前挂起竹丝灯笼,凉风袭来,寒秋已深。
  她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半湿的长发铺洒开,月光下像一泓墨黑色的深泉。
  忍冬和琼娘坐在一旁,一个用干燥的布巾拧干发丝,一个手持小钵和毛刷,为每一根发丝细细刷上润发的兰脂。
  兰脂香气馥郁,但空气中另有一种清淡的甜香,若有若无,仔细闻还能嗅到草木的清苦气味。
  房里没有点香炉。
  裴英娘让半夏支起窗户,窗外几株木樨树,静静矗立在如银月色中。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纸,笼在树冠上,晕光照出藏在枝叶间的一簇簇花朵。
  木樨花已经开了。
  裴英娘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抚过腕上的镶金玉镯子。
  秋高气爽,风高日丽,田间地头,果实累累,山中万木争荣,鸟兽丰肥。
  很快到了禁苑狩猎的日子。
  长安城的贵族子弟、王孙公子们,在二圣的带领下,倾巢出动,带着甲士、豪奴,赶着猎犬、野豹,前呼后拥,犹如风卷残云一般,飞驰向禁苑。
  禁苑非常大,可以供数万人跑马游猎,锦衣绣袍、矫健豪迈的年轻儿郎们如同鱼归大海,纵情策马奔腾。
  马鸣嘶嘶,犬吠阵阵,猎鹰和白鹞的尖利声回荡在碧空层云之间,猎手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数百骑人马奔腾呼啸,呈现围拱环绕之势,冲入密林之中。
  烟尘四起,鸡飞狗跳,正低头吃草的羊群猝然受惊,四处逃窜,灵鹿听到嘈杂的人声、马蹄,迅疾钻入更茂密的丛林深处,身姿优美。
  勇武健壮的郎君们前去打猎,弯弓搭箭,挥洒汗水。
  穿红着绿、簪花敷粉的美貌小娘子们骑着马,在仆从们前呼后拥的殷勤服侍下,围着禁苑猎场悠闲地晃荡。
  偶尔有几只慌不择路的兔子钻出包围圈,冲到道路中间。
  小娘子们兴致勃勃,纵马围着野兔逡巡,比赛谁先猎得野兔。
  李治多年不曾见过此等热闹景象,走下宝盖马车时,望一眼烟尘滚滚的山林,感慨道:“昔年禁苑狩猎,朕也曾猎得一头山豹。”
  那豹子是宫中四坊豢养的家豹,性情柔顺,由护卫们驱赶到他面前,供他取乐。
  他知道其中缘由,一箭射中山豹时,还是忍不住高兴。
  几位兄长身体强壮,弓马娴熟,长兄不利于行,也能拉弓射箭,唯有他体弱多病,自小养在深宫。
  第一次随父狩猎时,他只打到几只野兔、鹌鹑。
  他瞥一眼魏王李泰身后的扈从马上堆成小山包的猎物,颓丧不已。
  阿耶没有失望,亲自把他猎得的猎物分送给亲近大臣。
  他心里既高兴又愧疚,高兴阿耶没有因为他的瘦弱看轻他,愧疚没能猎得更多猎物为阿耶增光。
  后来他猎得山豹,那时兄长们已经被阿耶赶去封地,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群臣恭贺夸赞,说他勇武不输阿耶壮年时。
  阿耶笑了笑,命人当场宰杀山豹,烹制佳肴,供席间众臣共享。
  那只山豹到底有多大多威猛,他早忘了,唯独记得阿耶盘腿而坐,捋须微笑的慈爱模样。
  内侍在他耳边含笑道:“大家,几位郎君来了。”
  李贤、李显、李旦俱穿着一袭翻领窄袖缺胯袍,英姿勃发,策马行到李治面前。
  李治收回思绪,含笑看着三个儿子,“让为父看看你们的本事。”
  李贤面露喜色,胸有成竹。
  李显左顾右盼,偷偷打了个哈欠。
  李旦则漫不经心,手握缰绳,低头沉思。
  至于太子李弘,病势沉重,不能上马,今天没有随行。
  李治暗叹一声,看着各怀心思的三个儿子引马离去。
  一旁临时搭建的高台前,李令月正嘱咐驸马薛绍,“前几年有老虎,去年有野豹,谁知今年会突然窜出什么来,你别贪功跑得太远了。”
  薛绍笑着道:“我记住了,你前几天不是说想要鹿角做饰物吗?我为你猎几只来。”
  李令月心里微甜,咬唇低笑,“哪里就缺这个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待会儿离我那几位王兄远一点,尤其是八兄,不要靠近他,他朝哪个方向走,你就掉头去另一个方向。”
  薛绍愣了一下,环顾一圈,李旦早已经领着扈从一头扎进山林中了,“公主……”
  “听我的。”李令月严肃道。
  薛绍点点头。
  李令月回到李治身边。这里是山坡下一处地势平缓的草原,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涧,山花烂漫,风景秀丽,宫人在水边搭设起围幛,铺设绒毯,陈设长桌、几案、软榻,很快建起一座供女眷们游乐修葺的小型宫室。
  李治不能出去行猎,留在帐中休息。
  一座座大帐按着严格的次序排列开来,留出中间开阔的草地,架起篝火,烹调野味。
  龟兹乐人吹奏起箜篌、琵琶、笙、笛、箫、筚篥,悠扬的乐声中间或夹杂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的嗡鸣,乐曲轻柔婉转,在山野间回荡徘徊。
  舞伎们身着赤橙红绿青蓝紫的彩色裙裾,手执琉璃莲花,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场中分设席案、胡床,年老的大臣们坐在胡床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好不自在。
  宫婢、内侍们穿插其中,一眼望去,处处是彩衣彩袖,一派和乐景象。
  酒香、脂粉香、烤肉时胡奴撒的胡椒刺鼻气味夹杂在一块儿,说不出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英王妃赵观音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广场上开怀畅饮的重臣们,“奇怪,永安真师今天怎么没来?”
  宫里人都说裴英娘当初学骑马,是为了能早日在禁苑任意驰骋。如今大好机会在眼前,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方才出发时,武皇后特意当着群臣、女眷们的面问起她。
  李旦说她病了,只能缺席。
  武皇后似乎很关心她,闻言立刻让羊仙姿带着礼物去永安观探望她。
  众人没有深究,自从太平公主的婚宴过后,永安真师一病不起,再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无法参加狩猎,也是正常的。
  赵观音却觉得不对劲,圣人、相王、太平公主和永安真师感情深厚,她病了,这三个人怎么一点不见担心忧愁?
  她的母亲,常乐大长公主卧在帐中榻上,抬起眼帘,讽笑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碰到那种事,还敢出门见人吗?”
  赵观音一阵心悸,眼皮跳了两下。
  帐外,一名衣衫凌乱、满身浴血的甲士跌跌撞撞冲进歌舞升平的广场,倒在锦绣绒毯上。
  舞伎们发出刺耳的尖叫,狼狈奔逃。
  席间众臣骤然变色,哐哐数声,金杯银碗跌落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乐器参考《音乐志》
 
 
第114章 
  “阿娘!”
  赵观音疾步奔至软榻前, 挥退帐中侍女, 焦急道:“你答应过我, 不会再为难永安真师的!”
  常乐大长公主手里拈着一枚紫葡萄,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可没为难她, 她得罪的人太多了,连我们这些知情的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相王能查得出来?查出来也和我不相干, 我看他能拿出什么证据。”
  帐外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赵观音心急如焚, “阿娘糊涂!相王根本不需要证据!您忘了公主府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些家奴吗?”
  等驸马赵瑰和常乐大长公主病愈后, 赵观音仔细查过暴病而亡的仆从们的身份和领的差事,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曾奉命跟踪或是试图接近裴英娘、相王府的人。
  有几个还曾和裴英娘的护卫接过头,试图往她身边安插人手。
  相王的警告已经如此明显,他一直养着那几个巫师, 随时能在武皇后面前告她一状,母亲却如此糊涂!还妄图朝裴英娘撒气!
  赵观音以前觉得阿娘是这世上最尊贵、最傲慢、最雍容的女子, 不管她闯了什么祸,阿娘总能庇护她, 人命在阿娘眼里,还不如园中一朵精心培育的牡丹花。
  阿娘是公主,她生来高贵,行事无须顾忌,所有人都要看她的眼色, 连大父、大母见到阿娘,都摆不出阿翁、阿姑的架子,还得小心讨好阿娘。
  以前赵观音羡慕阿娘,现在她却为阿娘的傲慢而心惊胆战。
  当年裴英娘只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一颗棋子,母亲是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地位悬殊。
  然而今非昔比,裴英娘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不论她住在蓬莱宫,还是出家修道,圣人从来没有疏远薄待她,相王和太平公主与她亲如一家,武皇后没表露出特别的喜爱,但是给她一个武姓,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宫中更是传出相王钟情于她、即将娶她为正妃的消息,她这一生,注定是皇家的人!
  甚至连和武皇后不对付的李家宗室,也大多认可她的身份,唯独母亲始终不愿放下架子,把她视作出气筒。
  赵观音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发白,淡笑两声,“阿娘,时至今日,我每回进宫,见了永安真师,也得小心奉承一两句,您何苦非认准她不放?她确实非二圣所生的嫡出公主,您又何曾是嫡出的了?!您不甘心她以养女身份享受到公主尊荣,其他人就甘心了?可谁让她讨圣人喜欢,又能凭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拉拢宗室皇亲和文武大臣呢?那些不服气的人如今能够放下嫉妒不甘,为什么您不能?”
  她语气低沉,苦笑着道:“圣人固然心慈手软,但早年他何等刚硬,连自己的嫡亲舅舅、一母同胞的妹妹、庶出长子都能舍弃,何况您只是庶出的姑母?您真的非要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肯承认永安真师的地位?”
  常乐大长公主勃然变色,掀翻榻上的案几,“你也是由鸿儒教授的诗书学问,圣贤书就是这么教你和你母亲说话的么?”
  直到此刻,母亲还执迷不悟。
  赵观音踉跄几步,焦躁暴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悲凉,双腿一软,瘫坐在绒毯上。
  帐外人影幢幢,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帘子,身着甲胄的士兵往里探看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在里面!”
  赵观音颤抖了两下。
  常乐大长公主亦变了脸色,“怎么回事?谁敢窥看我的大帐?”
  她连声呼唤家奴、甲士前来护卫,叫了半天,帐外脚步声纷杂,没有人敢靠近帐篷。
  “阿娘,别喊了。”赵观音理好发鬓,靠着软榻坐直身子,“相王已经派兵把我们围起来了,是生是死,端看圣人怎么处置吧。”
  常乐大长公主霍然坐起,脸上难掩愠怒之色,“他无官无职,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他要谋反?”
  赵观音垂下眼眸,“二圣为相王撑腰,他有什么不敢?阿娘,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怎么向圣人求情自保罢!”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铁青。
  帐外,杨知恩拍拍扈从的肩膀,小声叮嘱:“看好了,别让人跑了。”
  扈从点点头。
  杨知恩目光逡巡,走到广场中间,指挥属下奔向各个帐篷,把名单上的家眷看守起来。
  那晚找到裴英娘之后,不必郎主吩咐,他自己去领了二十鞭的刑罚。这会儿他背上的鞭伤还没有全部愈合,这一次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定要把郎主的吩咐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绝对不能输给永安观的那个蔡小郎!
  金吾卫四处乱窜,刀光剑影,寒气逼人,席案上的珍馐美味翻倒一地,舞伎们逃的逃,躲的躲,场中乱成一团。
  裴宰相和袁宰相都是经历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老臣,见杨知恩只抓人,不伤人,而二圣的帐篷始终没有千牛备身出来探看外边的骚乱,心里有数,端坐胡床,遥遥看一眼对方,隔着奔逃的人群,互敬对方一盅热酒。
  其他大臣看两位阁老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呵斥身边吓得嚎啕大哭的侍从,勉强稳住局面。
  待杨知恩控制住所有女眷,刚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冲进场中的男子利索爬起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主帐外,抱拳说了几句什么,里头有人掀开帘子,看他一眼,领着他进去回话。
  不一会儿,执失云渐和秦岩等数人走出大帐,挎长刀,负箭囊,一人一骑,奔腾远去。
  十几骑骏马飞驰而过,烟尘久久不散。
  圣人身边的近侍掀帘走出来,行到裴宰相、袁宰相面前,微笑道:“众位相公不必惊慌,猎场中惊现大虫,伤了几个护卫,圣人已命千牛备身前去猎杀大虫。”
  众人惊骇不已,互相安慰,又问二圣是否受到惊吓,在林中行猎的亲王可曾受伤。
  近侍含笑道:“劳相公们挂念,几位亲王有数十护卫保护,不曾受伤。二圣倒是觉得好玩,正在商议怎么奖赏猎杀大虫的人。相公们身边若有武艺高强的家奴,不如遣去林中试试身手。”
  等近侍走了,众位大臣收起震惊之色,互望一眼,暗暗道:了不得!皇后这一次竟然以畜生作乱为由肃清异己,既没有一顶行刺的帽子扣下来,也没有冤枉那些人谋反,而是正正经经找了一个借口,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打猎的时候出现老虎这招……用意实在太明显了,但是皇后肯费心安排大戏给他们看,还是罕见呐!
  裴宰相和袁宰相沉吟片刻,不约而同喊来府中最得用的亲兵,“带上几个身手最利落的护卫,看执失将军往哪个方向走了,追上去!”
  亲兵茫然道:“真要猎杀大虫?”
  裴宰相捋须微笑,“不管是杀大虫,还是杀人,执失将军的箭尖指向哪里,你们跟着补刀就好。”
  另一头,袁宰相拉着幼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跟过去,不要靠近,远远缀在后边,见识一下永安真师的手段。就你这草包,想当永安真师的情郎?也得看真师瞧不瞧得上你!快打消了这个蠢念头,老老实实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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