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答道:“不是韦孺人,是韦家。”
韦沉香很谨慎,作为李显的孺人,她越过赵观音给裴英娘送礼,肯定会被人指责。
她没那么做,让娘家代她送上厚礼示好,别人说起来只会提韦家,不会想到她身上。
韦家送的礼物是一车蜀锦,匹匹色彩鲜明,富丽堂皇,价值不菲。
蜀锦是剑南道每年进贡的贡品之一,韦沉香的父亲此时正在蜀地任职。
韦家没有做出什么不合时宜之举,送礼也只是寻常富贵之家的人情往来。
长史挑不出错来,自然不能拒绝韦家的礼物。
二话不说赶出去,会坏了裴英娘的名声。
听完长史的解释,裴英娘没有细究。
韦家的打算她能猜到,赵观音的父母获罪离开长安,他们想劝李显废黜王妃,改而请旨册封韦沉香。
韦家高兴得太早了。
李显耳根子软,处处留情,他之前同情被赵观音任意欺辱的韦沉香,难道现在就不怜惜赵观音了?
这时候裴英娘渐渐能明白为什么宫里的宫婢说李显好相处。
李显不会真和谁生气。哪怕宫婢们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对着他痛哭一场,他的怒火立刻烟消云散,还跑前跑后帮宫婢求情。
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怜爱有加。当年喜欢取笑裴英娘,也只是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捉弄过她。
赵观音处境越艰难,李显越不会废黜她。
“韦家的蜀锦不必入库,送去绣娘那儿裁新衣。重阳换衣,给府里的使女人人添两套新衣裙。”裴英娘端起半夏刚沏好的温茶呷一口,蜀锦贵重,给下人裁衣裳穿不大合适,但是韦家的这个曲意逢迎她不能接,韦沉香的心思太多,而且她不想插手李显的后院纷争。
长史颔首应是,明白自家娘子不喜欢韦家,以后和韦家人打交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院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响,马鸣嘶嘶,脚步纷杂。
墙角的芭蕉丛哗啦啦剧烈摇动,蔡净尘抄近道进院通禀,衣袍被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半边,“娘子,秦将军送来二十匹健马。”
“秦岩?”裴英娘放下茶盅,站起身,走到台阶前,穿上木屐,迎出内院。
秦家的贺礼是最早一批送到永安观的,秦岩怎么又单独给她送礼?
而且还是二十匹健马。
长安的文武百官和少年郎君们出行大多骑马。
郎君们年轻时最爱仗剑跑马,宴饮曲江,狎妓风流,斗鸡蹴球……轰轰烈烈,以为风尚。
买马很方便。
但朝廷对马匹的管制其实很严苛,东西市骡马行卖的马品相不佳,比不上高门大户培育的马,而高门大户的马不如朝廷选育的官马,朝廷的官马不如西域进贡的宝马。
西域宝马得来不易,僧多粥少,年老功高的宰相们想讨一匹西域神驹,都得提前看准时机,逮着李治和武皇后心情好的时候开口。
秦荣的坐骑是李治所赐,秦岩的马是从哪里来的?
裴英娘出了东廊,站在台阶前,一墙之隔的院子人语喧哗,秦岩的大嗓门格外明显,“你们仔细些,这可是突厥马!突厥马啊!”
他心心念念想要一匹纯血的突厥马,无奈找不到门路,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宫中求来一匹驯养的突厥马后代。
这天他家门口忽然多出二十匹威武雄壮的突厥马,他欣喜若狂,恨不能搂着马脖子亲几口……结果执失云渐的僮仆斜刺里冒出来,说突厥马不是送给他的。
秦岩大惊大喜之后,陡然被僮仆一盆冷水浇下来,气得跳脚,如果执失云渐在跟前,他不介意再和他比试一场。
马厩里已经有十几匹马,二十匹马送进去,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
秦岩恋恋不舍地盯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黑马看了又看。
裴英娘在仆从的簇拥下走进马厩外边的长廊,隔着半个院子,笑道:“秦将军喜欢的话,自己挑一匹牵走吧。”
马厩脏乱,蔡净尘劝她不要过来。
她想亲眼看看曾追随太宗李世民纵横驰骋的突厥宝马到底有多高大俊美,能引得公卿贵族们趋之如骛,没听劝。
马厩确实腌臜,隔得老远她还能闻到浓烈的腥臭味。
“真的?”秦岩抬起头,满脸期待。
裴英娘本来是开玩笑的,看他这么高兴,倒不好接着调侃他了。
来的路上蔡净尘已经和她通禀清楚,执失云渐西行的路上顺手收拾了几个抢掠归附部族的部落,缴获了大批突厥战马,送回长安。
这二十匹是单独送给她的贺礼,事先经过李治的准许。
执失云渐的理由很简单,打败那几个部落时没费一兵一卒,炸了几包炸药,直接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是天神惩罚,不战而降。
二十匹突厥马算是战后论功行赏。
突厥马确实神骏结实,身姿优美,而且脾性温和,如果马也分等级,本地马是吃苦耐劳的庄稼汉,突厥宝马像高贵典雅的贵公子。
朝廷驯养的宝马是突厥马后代,可以说是极为出色的宝马了,和它们的亲戚一比,霎时黯然失色。
裴英娘问秦岩,“除了送去宫中马厩的,只有我得了二十匹?”
秦岩拱手道:“正是。”
所以他才特意告假,亲自把二十匹马送到永安观来啊!宫廷马厩的马肯定先由皇室挑选,剩下的才能给大臣们挑,他年轻,没什么资历,轮到他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和跟其他王公贵族比赛谁的腰板更硬相比,还是找裴英娘软磨硬泡,求得一匹神驹的希望更大一点。
这么说李贤、李显、李旦都没有了。
裴英娘沉吟片刻,“劳烦秦将军辛苦走一趟,这二十匹马,随你挑。”
秦岩心花怒放,他知道裴英娘比伯祖父还富裕,不和她客气,乐乐呵呵挑走刚才一见钟情的黑马,欢欢喜喜告辞。
他要去西市,买最好的马鞍,最贵的笼头,最奢华的金叶,装扮他的爱驹!
哎!秦岩摇头叹息,亲昵地拍拍黑马,可惜他官职不够,不然自家爱驹可以挂上满身金饰到处溜达。
“六王府、七王府、公主府,两位相公家,儒学士府上……”裴英娘回到内院,吩咐蔡净尘,“一家送两匹,剩下的送到庄子上养着。”
蔡净尘应喏,下去安排。
半夏把一只烤好的梨子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声问:“娘子是不是怕相王会不高兴?”
裴英娘啃着梨子,苦恼地点点头。
狩猎过后,执失云渐带着家奴亲兵离开长安。
秦岩当时试探过她,执失云渐这一走,不知道归期是何时,相熟的朋友纷纷告假,前去送行。他想邀请她一起去为执失云渐饯别,又怕给她添麻烦,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她最终没去。
执失云渐直来直去,送马应该只是单纯贺喜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但是推己及人,假如明茹给李旦送贺礼,送的还是大礼,她绝对不乐意。
他会不会生气?
裴英娘不怕李旦生气,事情说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李治都同意赠马了。
她只是怕李旦把心事藏在心底,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像个老头子一样古井无波,喜怒全都掩埋在古板之下。
唯独打马球时能看到他像个普通少年郎一样锋芒外露。
他如果一直不开口的话,她其实意识不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早就超出兄妹界限了。
她不想成亲以后猜他在想什么,有疑问,一定要问出口。
不然她夜里睡不着。
半夏跟着裴英娘一起发愁,“娘子担心的话,不如直接和相王商量?”
梨子吃完了,裴英娘用澡豆面子洗净手,合掌一拍,“现在就去!”
婚礼前新郎、新娘尽量避免见面,但婚期定在明年,现在还没到年底呢,不用忌讳。前几天他们还在宫宴上见过一面。
戴上帷帽,套车到了相王府,不巧李旦出门去了。
冯德说他一大早去书坊督办雕版印刻之事,要到坊门关闭前后才能回府。
裴英娘想了想,预备打道回府。
冯德心中一紧,连忙道:“真师且慢!仆这就命人去书坊禀告郎主。”
他焦急之下,顾不上尊卑规矩,挡在裴英娘前面,满脸堆笑,“郎主去年从广州的大食、波斯商人手中购得一批香料,今天刚好送达。郎主说真师喜欢调香,早就吩咐过仆将香料送去醴泉坊,正好今天真师来了,不如随仆前去一观?”
广州、泉州的胡商走的是海路,大多用黄金、香料交易,换取中原精美的丝帛布匹回西域贩卖,他们的香料是最好的。
裴英娘来了兴致,“带我去瞧瞧。”
冯德悄悄松口气,要是让娘子就这么走了,郎主夜里归府,肯定会怪他办事不利!
新房内室是喜房,裴英娘现在进去不大合适,外边的庭院可以随意逛逛。
星霜阁的石榴树种好了,不知是从哪里挖来的古树——冯德说是禁苑最早从西域移栽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树冠张开来,罩下大片浓阴。
秋千架上绑了彩绦铃铛,微风过处,铃铛轻轻摇晃,铃音清脆。
冯德卖力地解说院子里的每一处布置,重点渲染李旦每天废寝忘食,不舍昼夜,只为了把星霜阁改建成裴英娘喜欢的模样。
裴英娘想象着李旦忙忙碌碌的样子,唇边浮起一抹甜蜜的笑容。
李旦心事最重的时候,也没有冷落疏远她,不管他怎么变,对她始终如一。
她的担心实在是多余。
第125章
日头过午时, 李旦快马加鞭, 回到相王府。
鬼使神差的, 路过东市时,他让杨知恩进坊门买了一包胡饼。
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油亮, 一样包饴糖的甜口, 一样羊肉馅的咸口, 最贵的一样是加了胡椒的。
他穿一身锦绣袍衫,腰束玉带, 脚踏罗靴, 系宫绦, 戴瑜玉佩, 气宇轩昂,雍容华贵。
却揣着一包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胡饼进府。
王府仆从们面面相觑,没敢露出惊异之状。
他脚步飞快, 径直走进星霜阁的长廊。
长廊跨水接桥, 回环曲折, 将几座主殿包围在中间,飞桥建在台矶上,顺着地势拔高,通向星霜阁的阁楼。
他走过熏风亭和只剩下衰老残荷的花池,远远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
转过长廊,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逼入眼帘。
正值晌午,艳阳高照, 岸边浓阴匝地,石榴树下藤萝如瀑。
巧笑倩兮的韶秀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素手勾挽丝绳,轻轻摇晃,彩绦飞扬,衣裙猎猎。
宫绸宽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酥皓腕,衬着卷草纹金臂钏,肌肤愈显白腻,如冰似雪。
秋日阳光滤过细密的枝叶,斑影笼在她黑鸦鸦的发鬓上,杏脸桃腮,眉目如画,犹如春暖花开时节曲江池畔绚丽明媚的花光水影,引人沉醉。
双瞳剪水,眼波扫过之处,霎时漫起袅袅烟云,水车轱辘轱辘转着,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也变得轻柔和缓。
梳单髻、着窄袖襦裙的使女们或站或立,或倚或蹲,围在她身旁笑闹。
秋千架旁,一个穿靛蓝圆领袍,点头哈腰,一脸谄笑的内侍,手捧卧鹿纹金花盘,向众人展示府中珍藏的珊瑚、西域宝石,正是相王府的内管家冯德。
这一副李旦魂牵梦绕、奢望已久的场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竟然叫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驻足廊前,怔怔站了许久。
今年的仲秋比往年冷,城中渐渐刮起西北风。
凉风扑在脸上,把他唤回现实。
他不必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眼下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很快能把她娶回家中,疼宠呵护。
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得不到,他可能会使出很多肮脏的手段。假若她嫁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抢回来……
幸好她不知道。
“阿兄!”荡秋千的缥衫女郎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立在廊前的男人,欢欢喜喜站起身,趿拉着木屐走到他跟前,眉眼间的笑意爽朗甜净,“你回来啦!没耽误正事吧?”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话还没说出口,手中的胡饼就被裴英娘自然而然接了过去,“快到吃午饭的辰光,我正好饿了。”
他哑然失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时下一般平民老百姓一天只吃两餐,王公贵族当然用不着那么清苦,每天各种宴饮的帖子应接不暇,加上点心、茶汤,山珍海味,炊金馔玉,随时热锅热灶恭候,吃七八顿也没人说什么。
李旦不在家,相王府没准备午饭。裴英娘来了,厨下立刻忙活起来,冯德早就摸清她的口味,菜肴汤羹很快备齐。
裴英娘想等李旦回来和他一起吃饭,饿着肚子等到现在。
冯德看见李旦的时候,立刻挥退院中使女,自己留下来,站在台阶旁的阴影中,既不显眼,不会打扰到两人说情话,郎主有话吩咐时,又能随时应喏。
这时听到裴英娘说饿,他便走上前,笑嘻嘻道:“郎君,娘子,午饭早已备妥。院子里清净,日头晒着人也暖和,午饭不如就摆在这里?”
李旦听到他改了称呼,脸上浮起一丝笑。
裴英娘光注意摆饭的事了,“还是摆在廊下吧。”
岸边风景优美,但是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飞蛾数量很可观,而且随时随地会有枯枝败叶被秋风吹落,好看是好看,掉进饭碗里,就不美了。
李旦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惋惜,猜到她在想什么,轻声说:“支起纱帐,虫蚁飞不进去。”
冯德立刻下去安排。
于是午饭还是摆在石榴树下,地上铺设绒毯席案,香几炉鼎环绕,四面支起退红色鸟衔花枝纹掐银丝罗帐。
裴英娘坐在帐内的毯上,左看看,右看看。
罗帐薄如蝉翼,轻盈透明,小虫子果然没法钻进来。阳光透过细密纹理,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李旦刚刚骑马回来,内衫汗湿,去净房换了身衣裳。
掀帐时看到裴英娘目带好奇,左顾右盼的样子,神色微顿,眸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