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食是御黄王母饭,烹羊肉鹿肉熊肉,淋漓的汤汁散发出馥郁的浓香。
两人对坐着吃饭,屋外传来冯德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李令月又派人登门。
她今天要进宫拜见李治和武皇后,宫中为她的儿子预备了宴席,李弘病殁在前,不能大办,自家人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李令月邀裴英娘一起去,她打算得好好的,届时趁着宴席上气氛好,应该可以消除李治和裴英娘之间的隔阂。
李旦执筷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裴英娘,征询她的意见。
裴英娘毫不犹豫,摇摇头,“我不去。”
她肯定要见一见李治,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但绝不是现在。
长史回到公主府,禀告李令月,“相王说王妃旅途劳顿,今天就不进宫了。”
李令月皱眉。
薛崇胤午睡起来,裹了身花花绿绿的新衣裳,精神正好,咿咿呀呀了一阵,见没人理他,趴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李令月整理好披帛,接过儿子,柔声安慰,揪他粉嘟嘟的脸,“还以为你会有点用处呢!”
有小家伙在,一家人说说笑笑的,阿父和英娘说不定就和好了,可惜英娘也生气了,不肯进宫。
一旁对着镜台整理衣冠的薛绍闻言失笑,哪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什么叫“有点用处”?
夫妻两人乘车,从建福门进宫,一路往北,宴席摆在武皇后居住的蓬莱殿。
薛崇胤的名字是李治亲自取的,他很疼爱第一个外孙,为了庆祝他的降生,大赦天下,还破例为襁褓中的小外孙封爵。
宴席上除了李旦夫妻,其他人都到了,李显和赵观音抱了李裹儿进宫,虽然李裹儿只是庶女,但是头一个孩子,总是格外受重视的。
李治一视同仁,让近侍把两个孩子抱到他的坐席前逗弄。
看李治似乎心情不错,李令月放下筷子,顺口提起裴英娘,“九成宫的饭食,到底不如京里的可口。我天天喝汤水,不觉得什么,英娘却是瘦了。”
席上安静下来。
李显咳了一声,低头吃菜,恨不能把脑袋伸进盛豆叶汤的莲花高足碗里。
太子妃房氏神色如常,太子李贤一杯接一杯吃酒,神情冷淡。
李治像是没有听见李令月的话,依旧俯身逗薛崇胤。
薛崇胤的小手握成拳头,对着他挥舞了几下。
他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李令月捏紧手里的犀角杯,琥珀色酒液微微晃荡。
第152章
七夕当日, 太子李贤奉李治之命, 聚集群臣, 赋诗宴饮。
是夜, 武皇后率领内外命妇、宫中女官于蓬莱殿乞巧,品尝当季时鲜瓜果, 观赏秋海棠、玉簪花、兰花、芙蓉花。
宫婢们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比赛谁扎的花最漂亮,绣的纹样最精致, 拈针的技巧最稳当灵活。脱颖而出的宫婢,能得到武皇后当面夸赞。
裴英娘没有出席乞巧宫宴。
一个多月后的中秋佳节,宫中大摆筵席, 歌舞丝竹,通宵达旦,宗室皇亲俱都奉诏入宫。
从建福门到蓬莱殿, 沿路悬灯五万余盏, 彩灯夹道, 宛若星汉仙境。
裴英娘仍然闭门不出,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下子,相王妃彻底失却圣人欢心的谣言得到彻底证实, 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嫉恨裴英娘的人自然暗暗称快。
担心她的人则纷纷上门安慰她, 帮她出主意。
她推掉所有求见的帖子,不管来客是谁,一概不见。
秦岩最为热心, 乔装成宫中内侍,借送洛阳鸭梨、河东葡萄的机会,拜访裴英娘,偷偷暗示她,他可以像上次那样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入宫见李治。
他现在是千牛卫将军,统领卫府,比以前稳重许多。然而一开口,还是让裴英娘哭笑不得。
上次她穿武官袍服入宫,是李治默许的。这一次秦岩却想私自带她进宫,若是有人揪着不放,一顶意图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他百口莫辩。
他就不怕被言官弹劾吗?
裴英娘谢过秦岩的好意,“我自有打算,到时候你不拦着我就好了。”
秦岩见她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黯然神伤,咧嘴一笑。下意识想把手放到刀柄上,摸来摸去,没摸到长刀,这才想起今天是穿内侍衣裳出来的,手里只有拂尘,哪来的佩刀?
他学着旁边的内侍,甩一甩拂尘,高大威武的军汉,动作无比风骚,“既然王妃有成算,那我就不给你帮倒忙了。”
裴英娘失笑,请他坐下吃西瓜。
红瓤黑子绿瓜皮,幽井里湃过的甜瓜,切成一瓣瓣的,淋一层薄薄的杏酪,香甜可口,秦岩一口气吃完一大盘。
说起来,西瓜还是他和执失云渐从陇右道带回京兆府的。
这时候已是金秋,西瓜滋味再甜,仿佛还是少了点什么。
庄园的农人早在盂兰盆节前便选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来时盛暑已尽,错过吃西瓜的最好时节。
她看着秦岩和旁边几个内侍一边吃西瓜,一边赞不绝口,不由想起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执失云渐。
可惜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而且他行踪不定,没法送西瓜给他吃。
执失云渐坐镇都护府以来,无视荒漠恶劣的风沙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不断带兵荡平对陇右道虎视眈眈的异族。
唐军横扫东西,威慑诸国,连蠢蠢欲动的吐蕃也老实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裴英娘的糖、瓷器、茶叶、丝锦和酒源源不断销往中亚,筹谋多年,商队的成员建立城邦,驻扎沙漠,渐渐织出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她终于可以开始和粟特人争夺丝路商道的控制权。
没有执失云渐的武力配合,计划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顺利。
大概这就是李治当年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计划,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适的。
她送走饱餐一顿的秦岩,回到房里,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瑞锦纹绢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许久。
夜里她让厨下煲牛肉吃。
朝廷禁止宰杀牛肉食用,东西市绝不会有售卖牛肉的店肆。而岭南、交趾一带天高皇帝远,官员带头吃全牛宴也没人管。
交府有道著名的煲牛肉,裴英娘向往已久,上次吃过之后念念不忘,让厨娘再炖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她不好大张旗鼓捣腾牛肉吃,每回都得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牛肉煲好了,李旦还没回来。
她起身去府门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着八角五彩丝穗宫灯跟在她身侧。
走过甬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软绵绵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原来是桂花落尽了,地上覆盖几层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积,灯光照过去,满地金黄。
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桂花原本开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绿叶片底下只剩下些许淡黄花朵。
快走到过厅时,她听到府门口一片嘈杂声响,马嘶狗吠,随即仆从们簇拥着头勒紫金冠,身穿绛紫宽袖圆领蜀锦袍的李旦进来。
李旦几乎天天出门,不是去曲江游玩,就是和李显一起比赛斗鸡,跑马喂鹰,醉生梦死,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实很不解,这样真的就能让李贤放松警惕吗?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结果李贤还真的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和武皇后对抗去了。
最近母子俩掐得风生水起,这头李贤给老臣们送布帛棉衣、送热汤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赏群臣,连芝麻小吏都有赏赐。
大臣们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提前站队。
东宫一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腹,没得选。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对蓬莱殿唯命是从。
余下中立派的阁老、御史们两耳不闻宫闱事,一心专注和稀泥,没有明显的偏向。
李旦整天无所事事,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王。
正值朝中局势严峻,让李贤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顺利从东宫的严密监视中脱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戏人生之态,其他人总会上当?
李旦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耽于享乐,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为看轻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贤觉得自己威慑压制弟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还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贤有李旦一半的隐忍和冷静,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稳稳当当,不会传出废太子的谣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远,是因为彼此政见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对方的势力。
李贤还没当上太子之前就视武皇后如毒蝎妇人,对武皇后的刻骨敌视溢于言表,身为人子,他为什么把武皇后当成仇人看待?
难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鸩杀的?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李旦已经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发顶被轻轻拍了两下,李旦伸手揽住她的腰,用袖子帮她挡住穿堂凛冽的夜风,“夜里风大,以后别出来接我,乖乖在房里等着。”
她小的时候身子瘦弱,风吹一吹脸色就白了。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门外,漫天飞雪,她穿着单薄的襦裙,被趾高气扬的李显堵在卷棚车前,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旦把她抱紧了些,恨不能把她揣进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头,闻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味,眉头一皱,“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搂着她快步穿过风声呼啸的回廊,漫不经心回道:“没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几声,竟然敢瞒我!
回到房里,炭炉上炖着的牛肉煲火候正好,汤汁咕嘟咕嘟响,香飘四溢。
裴英娘盘腿坐着,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拷问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侧,看到他一脸疲倦,眉心紧拧,心事重重,她心里一软,算了,明天再问他好了。
亲手为他盛一碗满满的牛肉煲,“这个不常吃,阿兄多吃点。”
李旦掀唇笑,接过平脱碗时,挠了挠她的手掌心。
有时候总忍不住想逗逗她,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稳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闷,还是其他,她依旧待他好,哪怕他露出强势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过饭,挪到琴室喝茶,她宣布自己的决定,“小重阳那天,我要进宫。”
李旦手里端着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热气缭绕,他眼帘微抬,“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自己去。”
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打算好,要把小重阳那天空出来。
重阳节有两天,九九重阳,重九过后号小重阳。
按惯例,重阳当日,百官休沐,二圣赐宴曲江池,率领文武百官、宗室贵戚,登高赏菊,恭贺节令。
每逢一、五、九日,三品以上官员必须上朝,这几天一般也是朝廷颁布重大决议的日子,重阳刚好是九月九日,政务繁忙,重阳节的宴饮经常推迟。
今年武皇后和太子忙着给彼此下绊子,朝中暂时风平浪静,重阳的登高宴会如期举行。
天公作美,重阳当日秋高气爽,是个晴朗凉爽的好天气。
李治和武皇后领着文武百官造访慈恩寺,登上大雁塔,群臣献酒赋诗,恭祝二圣长寿安康。
裴英娘留在王府吃粉糍,观赏菊花和玉簪花。
戌时李旦赴宴归来,她为他更衣,闻到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顿时勾起前事,这一次不气也得好好气一场了!
“说清楚。”她挥退房中使女,淡淡道,“到底是什么应酬?宫中享宴,也安排歌姬侍酒?”
这股香味和一般的脂粉气不同,味道淡雅又持久,只有长年薰香的女子有这种味道。
从慈恩寺出来后,李旦肯定去了别的地方,三番五次要同一个花娘陪酒,那花娘貌美如花,亦或是哪家的行首?
李旦怔了怔,面色疑惑,“什么歌姬?”
裴英娘把他换下的锦袍掷到他面前。
他捡起锦袍,闻了闻,眉心一拧。
“没有歌姬。”他肃然正色道,矮身坐到裴英娘旁边,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英娘,我答应过你,不会流连烟花地,我没有召美姬侍酒,一次都没有。今天宴会后我见过几个宫中内侍,可能那几个近侍喜爱熏香。”
他说得郑重认真。
裴英娘想了想,李旦不会骗她,她主动搂着他亲几下,“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她就是这么好哄。
李旦心里微微叹息,手指摩挲她娇美的樱唇。
还好娶她的人是自己,谁娶她他都不放心,如果李治不许婚,坚持把她嫁给别人,她嫁一次,他就抢一次。
只有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心里的焦躁惶恐才能被慢慢抚平。
他拔下她发髻间的鎏金闹蛾卷草纹银钗,看满头青丝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乌发如云,香腮似雪,刚涂过香脂的丹唇,润泽鲜嫩,直欲引人品尝。
他眼中眸色加深,直接俯身把她压在缠枝曼陀罗纹波斯氍毹上。
睡到半夜,裴英娘梦中感觉到微微清寒,翻个身,抱紧李旦,紧紧扒在他身上,他身子健壮,是个天然汤婆子。
李旦睡得不沉,她一动他就醒了。
知道她怕冷,摸摸她的手心和脚底,触手冰凉。他皱眉,掀帘让候在帘外的使女灌汤婆子。
往年一过中秋她就让半夏烧炉子,今年因为和他一起睡,还没开始用汤婆子。
汤婆子很快送进床帐,李旦起身,听到裴英娘迷迷糊糊中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无声微笑,迅速把汤婆子塞到她脚下,掖好被角,揽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十七乖。”
她脚底抵着温热,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时,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裴英娘心想,难怪昨晚忽然觉得衾被寒冷。
李旦递一杯姜茶给她,看她喝下去,“今天还进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