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仙姿摇摇手,把宫人领到廊檐下:“什么事?”
宫人道:“八王来了。”
羊仙姿愣了一下,“殷王?”
李旦一进门,就看到两枚挂在檐下的人头。
他的两位舅舅,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转眼已命丧黄泉。
鲜血淋漓,院子里飘洒着一股刺激的血腥气。
李旦面不改色,径直走进内院。
羊仙姿在厅堂前等他,“大王怎么来了?”
李旦扫一眼内堂,面容平静,“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在哪儿?”
羊仙姿躬身道:“两位公主在内室休息。”
“劳女史禀告皇后殿下,本王先带她们回宫。”
李旦扔下一句话,穿过夹道,直接往内室的方向走。
羊仙姿不敢拦他。
裴英娘挨在榻边打瞌睡。
小脑袋瓜子一点一点,下巴磕在凭几上,吓得她一个激灵,瞌睡全无。
天色渐渐暗下来,武皇后要等着贺兰氏闭眼才会回宫。
武皇后不走,旁人不敢吱声。
裴英娘扒在窗户下面,踮起脚,偷偷观望被侍卫看押起来的武氏族人。
人人面色惊惧。有人哭丧着脸,颓然坐在地上,有人蜷缩成一团,偷偷饮泣,又怕哭出声会惹怒武皇后,只能强撑起笑脸,又哭又笑,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李令月睡得香喷喷的,一直没醒。
裴英娘苦中作乐,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上,不去想贺兰氏此刻是生是死。
她心想,不知阿耶这时候在哪儿呢?是被关起来了,还是被送回金城坊了?
亲眼看到作恶多端的武惟良和武怀运伏法,阿耶是高兴呢,还是恐惧?
一道身影从穿堂那头走来,裹幞头,踏皂靴,穿一件团窠鹿纹窄袖翻领胡服,双眸幽黑,眉宇轩昂,神情冷淡,不知不觉间透出一丝傲慢骄矜。
看到来人,裴英娘忽然觉得鼻尖一酸,嗓子微微哽住,一声呼唤在喉间酝酿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
李旦似乎有所察觉,停下脚步,目光透过褐色窗格子,照进裴英娘的心底。
裴英娘眼眶湿润,不知不觉委屈起来。
李旦走到窗前,眼眸微垂,轻声唤她:“英娘。”
裴英娘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李旦,李旦是李旦,不是狠辣决绝的武皇后。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严厉的武皇后时,她恭谨小心。看到李旦清俊的眉眼时,反而觉得心中一酸,很想闹闹脾气。
李旦的眼神越柔和,她心里越觉得难受。
门窗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李旦绕了个圈,从另一边走进内室。
昭善躬身行礼。
李旦微微颔首,“卷棚车预备好了,送公主回宫。”
昭善叫来几个宫人,把熟睡的李令月抱出房间。
裴英娘站在窗下,神情恍惚。
李旦向她伸出手,眼神柔和,“英娘乖,阿兄接你回去。”
裴英娘抓住李旦的衣袖,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内室。
一路无人拦阻。
要跨过门槛时,李旦干脆弯下腰,把裴英娘抱起来。
裴英娘搂住李旦的脖子,把烧红的脸颊藏在他背后。
她终于明白刚才心里那种又酸又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了——原来,这就是撒娇的感觉。
裴英娘以前从不撒娇,没有人疼宠,撒娇给谁看呢?
进宫后,她倒是开始养出一点娇惯脾气来。尤其在李治、李旦或者李令月面前时,她无拘无束,觉得最自在。
因为她知道,李治、李旦和李令月一定会纵着她,所以她才敢把自己最柔软任性的一面展示给他们看。
裴英娘趴在李旦的肩膀上,伸手捞起他幞头底下垂着的两根帛带,绕在自己手指上。
贺兰氏、武皇后、武惟良、武怀运……一个个身影从她脑海里淡去。
经过前院,迎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裴英娘皱起眉头,眉心的朱砂愈显殷红。
一道轻风拂过脸颊,突然眼前一黑。
李旦举起袖子,把裴英娘兜头兜脸罩起来,宽阔的手掌按在她头顶的螺髻上,力道温柔,但动作强势,不许她抬头,“别看。”
他天天练字,袖子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裴英娘沉浸在幽雅的淡香中,倦意上头,慢慢合上眼帘。
这一刻,她无比安心。
内堂侧间,贺兰氏抓着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唤。
李贤不想听她的惨叫,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立刻抽身离开,可双脚却像铁铸一样,牢牢钉在病榻前。
他眼看着贺兰氏受尽折磨,容颜枯萎。
“六郎……”贺兰氏眼里迸射出两道诡异的亮光,“六郎,我要死了……你过来,我、我要……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贤眼圈微红,不忍拒绝贺兰氏,靠近床榻。
贺兰氏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一句话。
李贤俊秀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瞳孔急速收缩,踉跄几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信!”
贺兰氏望着高高的房顶,发出一串近似啼哭的笑声,渐渐没了气息。
宫人立刻去正堂向武皇后禀报。
武皇后抬起眼帘:“她死了?”
宫人埋着头:“太医署秦医师和方医师亲自确认过了。”
“回宫。”武皇后扬起闪缎袍袖,“承嗣和三思留下料理魏国夫人的丧事,我已经和陛下商量过了,你们俩先领个尚书奉御的闲职吧。”
武承嗣和武三思面露喜色,尚书奉御怎么算得上是闲职呢?
两人齐齐下拜,“侄儿恭送姑母。”
蓬莱宫依旧轩昂壮丽。初春时节,太液池边绿柳如烟,水鸭成群结队游过水面,波纹荡漾,金光闪碎。
李旦把李令月送回寝殿。
回宫的路上,李令月朦胧醒来,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昭善道:“公主,已经快到关宫门的时候了。”
李令月讶然道:“我睡了这么久?小十七呢?”
“永安公主也睡着了。”
李令月哈哈大笑,“她吃了那么多酒,肯定也醉了!”
昭善笑而不语,和目睹武皇后连杀三人相比,永安公主或许宁愿喝醉。
下了卷棚车,李令月才知道,裴英娘竟然是被李旦抱回来的!
鼓楼的鼓声都没吵醒她,小小一团,缩在李旦怀里,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李令月啧啧道:还是小十七能折腾,八王兄生人勿进,连七王兄都照凶不误,她还敢趴在他怀里睡大觉。
睡就算了,还睡得那么踏实!
李令月回寝殿的时候,鼓声仍未停歇。
她随手把夹缬披帛抛在软榻上,“今天乏了,晚膳只要一碗汉宫棋,不用加肉汤,清清淡淡的才好吃。”
昭善应喏,走出寝殿,发现李旦仍然驻足在正殿门口。
裴英娘已经醒来,站在门槛边沿,踢踢腿,伸伸胳膊,像是还迷糊着。
昭善走近几步,李旦看到她,轻声道:“今天的事,先不要告诉公主。”
“是。”
裴英娘摇摇脑袋,完全清醒过来,想到李令月知道贺兰氏已死后可能的反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李旦转身离开,看裴英娘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眉头轻皱,示意她跟上。
裴英娘后知后觉,顺手扯住李旦的衣袖,跟着他走,“阿兄今天不是陪太子去秘书省了吗?怎么会去刺史府?”
李旦没回头,“刚好路过。”
裴英娘“喔”一声,点点头,乖巧无比。
心里却哼哼唧唧:秘书省和刺史府一个在长安城北边,一个在长安城最东边,这也能顺路?
第二天,武惟良和武怀运毒死魏国夫人的消息迅速流传开来。
同时,武承嗣和武三思开始步入朝堂,积极为武皇后搜罗人手,探听消息。
有武氏兄弟在前面打头,武氏族人觉得武皇后不会对武家不利,很快忘却武惟良和武怀运死时的惨状,照旧上蹿下跳,作威作福。
宦者向李治禀报魏国夫人中毒而死的事,李治的反应很平静。
“厚葬魏国夫人。”
宦者悄悄松口气。
“九郎,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一声清喝从殿外传来,宫人们狼狈退回内殿,“大家,常乐大长公主非要闯进来,奴等拦不住……”
李治淡淡道:“无妨,让姑母进来说话。”
少倾,一个头簪金步摇,身穿赭红色小团花广袖对襟上襦,十二破间色裙,肩披织金穿枝花彩帛的妇人疾步踏进内殿,“九郎,你到底要放纵武媚到几时?!”
妇人修眉俊眼,尖下巴,薄嘴唇,眉眼凌厉,气势凌人,赫然正是李治的姑母,常乐大长公主。
李治吩咐宫人煎茶。
“我不吃茶。”常乐大长公主走到李治身旁,一扫袍袖,屈身坐下,“魏国夫人是你亲口册封的命妇,武惟良和武怀运是堂堂刺史,武媚因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连杀三人,九郎竟连问都不问一声吗?”
她一脸沉痛:“你是我李氏儿郎,怎么如此懦弱,坐视妖妇胡作非为?”
宫人冷汗涔涔,掰碎茶饼的时候,手腕抖得很厉害。
李治被姑母当着宫人的面训斥,神情仍旧淡然,“皇后行事有分寸。”
“有分寸?”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长孙家,褚家,高家,王家,上官家,哪一个不是我大唐的肱骨栋梁?武媚造就的一桩桩冤案,九郎全都忘了?”
宫人心头大骇,银匙子敲在金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治轻叹一口气,瞥一眼宫人。
宫人放下筛子,垂泪稽首,“陛下恕罪。”
李治挥挥手,“都退下吧。”
“九郎是怕我说的话传到武媚耳朵里吗?”常乐大长公主抬起下巴,“你怕武媚,我不怕。她若是连我都敢杀,谁还能拦得住她?九郎不如干脆把大唐江山拱手送给她好了。”
李治沉默片刻,轻咳两声,忽然低笑起来,“姑母,上官家也就罢了,长孙家为什么会获罪,你真的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小十七和蛋蛋现阶段还属于温馨的亲情~
下一章揭露小十七到底长得像谁~
第20章
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
长孙皇后睿智通达, 怕长孙家仗着外戚之势得意忘形, 乐极生悲,生前曾多次替兄长长孙无忌恳辞机要职位。临终前还谆谆劝导长孙无忌,要家人恪守本分, 莫要忘了两汉时的外戚之祸。
长孙皇后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在她逝世后, 尤其是太宗晚年时期,长孙无忌还是大权在握,逐渐掌控朝堂。
他深知几个外甥的性格, 趁李世民为立太子而举棋不定时, 屡次谏言,一手把秉性柔弱的李治推上太子之位。
长孙无忌可不是真的想保下几个外甥,他推举年幼的李治,大半出于私心:李治性情柔弱,是最合适的傀儡人选。
李治当政的头几年,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不论是他的后宫, 还是前朝,全被长孙无忌把控。
李治到底是李世民亲自养大的儿子,暂且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当了几年摆设。私底下却早已经开始谋划怎么扳倒自己的亲舅舅。
长孙无忌是大功臣,但是他老来狂妄,忘了长孙皇后的警告,一次次越界。他被权势迷花了眼, 再不是那个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谨小慎微的良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治身为帝王,不可能一再容忍长孙无忌的冒犯。而且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
隋朝是怎么代周自立的?
就连大唐,也和隋朝脱不开关系,朝中大半臣属,都是隋朝旧臣。
李唐皇室,也是隋朝的外戚之一,李渊和杨广是姨表兄弟。
可以说,从西魏、北周、隋朝,到唐朝建立之间发生的政权动荡,其实只是关陇贵族之间的内部争斗,不论江山最后落到谁手中,关陇集团始终左右朝政,掌握实权。
李家是关陇豪族之一,唐朝的建立,离不开关陇世家和地方豪强的拥护。
关陇贵族,既是助力,也是压力。
太宗李世民时期,先是忙于扩土开疆,稳定朝政,又要发展生产,与民休息,关陇贵族动不得。
李治不怕关陇贵族,休养生息多年,大唐已经开始展露出欣欣向荣的活力,寒门士子早已成为一股新兴势力,朝中许多并非关陇出身的大臣早就对长孙无忌心生不满,科举取士发展愈加完善,接连为朝堂输送大批人才。
他只需借力打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登基之后的头几年,李治不动声色,借助长孙无忌,一步步拔除朝中隐患,以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一案,牵扯出大半个宗室,诛杀大批对手,稳固朝政。
在长孙无忌沉醉于权势、忘乎所以时,李治早已经在暗中开始削弱关陇贵族的动作。
等到时机成熟,李治以废后为契机,一举击破抱团的长孙家、王家、高家和其他一些关陇世族,摧枯拉朽,斩草除根,把皇权重新收拢到自己手中。
可笑世人以为他坚持废除王皇后,只是单纯为了那个死在襁褓之中的可怜孩儿,哪里明白背后的深意?
高家、王家、褚家,罪不至死,但又非死不可。
就连上官仪的锒铛入狱,也不是单纯因为他草拟了废黜武皇后的诏书。
武皇后的崛起,是经过李治默许的。
太宗时期,武皇后入宫多年,仍旧默默无闻,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如果没有李治,她只能在感业寺落发出家,一辈子青灯古佛,了却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