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在帘外咳嗽,“娘子,郎君,郭校尉求见。”
书信容易被人截获,用书信交流不安全,郭文泰不辞辛苦,每天往返长安和洛阳,为李治和李旦传递消息。
裴英娘红着脸推开李旦的手,“别让郭校尉久等。”
李旦揽着她深吻,等她喘不过气才松开,“帮我更衣。”
他不说裴英娘也会亲自为他穿衣服,这种贴身伺候的事她素来是不许别人沾手的。穿衣服、系腰带的时候最方便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她没梳头发,散着一头绸缎般的青丝下床,光脚穿着睡鞋,帮他系紧衣带,“阿兄,如果阿父那边有什么不妥,我们立刻回长安,是不是?”
李旦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我保证。”
换好衣服,他出去见郭文泰。
“裴宰相被贬了。”郭文泰一见到他便抱拳说,“罪名是倚老卖老,不敬新君。”
裴宰相人称笑面狐狸,怎么可能在李显面前失态?说句实话,李显那样的皇帝,想得罪他都难呐!
贬谪袁宰相的人是武皇后。
李治提议禅位于武皇后时,裴宰相和袁宰相没有应和,反而极力反对,他们两虽然一直保持中立,实则属于武皇后重用的能臣,武皇后当时怕激怒李治,李治会铤而走险来个鱼死网破,对她的谋划不利,暂且隐忍不发,以退为进。
现在李显登基,李治病重,她开始着手清洗三省高官。
李治已经被彻底架空,除了殿前侍卫,他支使不动其他卫府,朝政上的事他更插不进手,强行以圣人身份把李显推上皇位,已然耗尽他的全部精力,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武皇后的怒火。
或者说,是皇太后武氏的怒火。
武太后早已掌控满朝文武,是实际上的掌权人,她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它的影响无可估量,不然李唐皇室当初不会煞费苦心修饰自己的出身来历,硬要和道家教祖老子扯上关系。
李治最后的依仗,也是名正言顺,他和太后夫妻多年,明白太后想要一步步瓦解宗室,为自己造势,以达到名正言顺的目的,他正是利用太后的这点顾虑,给李显创造喘息的机会。
宗室们不可靠,他们各有思量,不关心李治和李显的生死,更多的,是想趁事情无法挽回、皇太后引发众怒时趁火打劫,利用民心,一呼百应,好换自家人上位。
某种程度上,他们比武家人还盼着皇太后独掌大权,他们也姓李,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安,他们正愁找不到光明正大的借口清君侧,皇太后主动给他们送靶子。
都是姓李的,江山凭什么要被李治父子独占?打到长安脚下,他们说不定也能效仿太宗皇帝,靠武力夺取江山,然后开创一个盛世。
据李旦所知,南方的宗室王亲正在招兵买马,为出兵做准备。
这时候裴宰相被贬谪,不知道会不会被歹人拉拢。
“贬去哪了?”李旦问。
郭文泰回道:“黔州。”
李旦皱眉,稍一沉吟,“派人去巴州。”
郭文泰愣了一下,“巴州?”
“该把六兄接回来了。”李旦回首望向东间,珠帘高卷,裴英娘坐在梳洗床内,手执海兽狻猊铜镜,琼娘、半夏和忍冬围绕左右,帮她梳髻簪花。
“王妃的船队要出发去新罗,你亲自去巴州,把六兄送去新罗,那边会有人接应,其他人可以不必管,保住六兄的性命为主。”
郭文泰沉声应是。
“至于裴公……”李旦手指微曲,轻叩翘头几案,“黔州固然荒凉,能远离是非,未尝不是个好去处。裴公比我们聪明,他此番离去,或许是金蝉脱壳,主动避祸也不可知,不会有什么危险。”
郭文泰点点头,确实,裴宰相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一次贬谪而已,应该不会伤筋动骨。王妃名下不是正好有商队驻扎在黔州吗?请王妃帮个忙就可以了,六王危在旦夕,他的安危比裴宰相更重要。
两人商量完事情,裴英娘笑着走进侧间,宫婢们跟在她身后,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刚走到门口就有一股浓郁的鲜美味道。
商队行船回洛阳,以冰储存海产,带回一批难得的海味,馄饨以各种稀奇海味为馅料,汤浓馅香,不出半个月便风靡洛阳。
郭文泰下定决心追随李旦和裴英娘,没有多推辞,尝过馄饨才告辞离去。
李旦和裴英娘说了裴宰相被贬谪的事,“接下来轮到袁公。”
裴英娘想起以前参加大朝会,她拿出蒸制的白酒坑别国使臣,成功让各国使臣喝得酩酊大醉,忘了讨要赏赐的事。袁宰相笑眯眯地夸她聪敏机变,说到高兴的地方,漫不经心端起长条矮桌上的犀角杯,一口饮尽其中的美酒,当场脸泛红晕,醉得不省人事,袁家大郎一边给父亲大人赔罪,一边扛起醉后开始大骂裴宰相的袁宰相,呲溜一下跑远——再不走,袁宰相就要骂二圣了!
不知道袁宰相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裴宰相选择远走高飞,等于放弃自己的坚持,随太后折腾。
顺者昌,逆者亡,朝堂之上早就没人敢公开反对武太后。
他们之前不同意李治禅位,完全是出于对女子称帝的厌恶抗拒,觉得于理不合,匪夷所思,肯定会贻笑大方,但如果太后觉得时机成熟,非要称帝呢?
那些反对的人将会有一大半改变初衷。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眉峰微蹙,“阿兄,贬谪裴公的敕书是谁下发的?”
李旦说:“是七兄。”
话说出口他也想明白了。
太后这是一石二鸟:打发走一位阁老,警告朝中其他大臣;敕书经过李显的批准,日后太后想废黜李显时,正好可以拿这点当借口,说李显任意妄为,驱逐老臣,寒了老臣们的心。
李旦伸手抚平裴英娘的眉心,她贴了花鸟形状的翠钿,不皱眉更好看,“七兄自己想要当太子、当皇帝,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能不能当下去,能当多久,看他的本事罢。”
李显的事让李显自己去操心,他要做的,是完成对李治的承诺,保住李显的性命。
郭文泰离开洛阳后,秘密赶赴巴州。
与此同时,长安,武府。
下人和武承嗣禀报最近洛阳发生的事,“王妃肃清上阳宫,我们的人都被清理掉了。”
武承嗣冷笑,“不愧是十七娘,动作这么利落。”
才几天的辰光,她把上阳宫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竟然连他的内应也没躲过。
“那个柳家女郎……”武承嗣沉吟半晌后,开口问,“人还在吗?”
下人回说:“王妃倒是没怎么样……可相王震怒,那些送出使女歌姬的人家人人自危,把人给打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武承嗣双眼微眯,摸一摸下巴,“可惜了……”
下人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
武承嗣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动了色心?当年得不到十七娘,现在想找个和她面貌相似的人撒气?”
下人连忙叩头,汗如雨下,战战兢兢道:“奴不敢。”
武承嗣任下人一直磕头,等他磕得头破血流时,才漫不经心制止他,指节捏得咔擦响,“我要一个替身干什么?不过若是真有个替身,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姑母要他拉拢执失云渐,对方完全是个软硬不吃的武人,又有异族血统,不好接近,他根本无处下手。
据说执失云渐差点和十七娘订亲……
武承嗣咧嘴一笑,森然道:“柳家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吩咐属下,“去,按着十七娘的样貌去找和她模样相似的小娘子,越像越好。”
属下应喏。
第187章
安西都护府。
朔风凛冽, 七月初便开始飘雪, 一夜之间都护府内外白雪皑皑, 骑马走在山间,放眼望去,处处冰天雪地, 看不到一点绿意。
王浮瑟瑟发抖, 拢紧加厚的裘皮棉袍, 默默念叨,十七娘, 多亏你,不然我早就冻死在荒野了。
天边响起马蹄踏响,一对身披白氅的卫士出现在落日余晖中, 犹如一卷狂风呼啸而过, 经过王浮身边的时候, 领头的卫士朗声道:“都督有令,请郎君立即赶往伊州, 不得有误!”
王浮翻个白眼, 执失云渐是副都督!副都督!虽然都督是虚职,由亲王遥领,副都督才是主持都护府内外事务的长官, 那也不能把副字给省了!
想起执失云渐王浮就牙根痒痒,他那人神出鬼没的,领着几百个骑兵,不知道钻到哪个地洞去了, 都护府所有军政内务全部由他一个小小的长史料理,来西域几年,他未老先衰,头发快掉光了,哪还有长安五陵少年郎的风流俊逸?
“去伊州干什么?”
他的问话被风吹散,卫士们早就驰远了。
官高一级压死人,王浮回到都护府,立刻吩咐书童去收拾行李包袱,“多带些乳饼和青精饭。”
他受够羊肉了,干粮中唯有乳饼和青精饭和他的口味,乳饼香甜细腻,用茶汤泡开,和青精饭一起食用,又扛饿又好吃,是最好的充饥干粮。
乳饼是商队路过都护府的时候送给他的,除了乳饼,还有其他中原的吃食用具,每次都一车一车往他房里搬。
王洵是个男人,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肯定是裴英娘交待下人置办的,她知道他是世家子弟,娇贵得很。
经略西域需要上上下下打点好关系,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待遇,他并不特殊,王浮深知这一点,可乳饼的浓香在唇齿间化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风从庭外刮进正厅,王浮打了个哆嗦,他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一定是执失云渐害的!
几天之后,王浮到达伊州,路上刚好碰到相熟的商队,领队的阿福他认识,是裴英娘的心腹。
沾商队的光,王浮赶路的速度快了不少。
时下牛车、驴车、马车都只有两个轮子,车厢空间非常小,只能容两人乘坐,有人试验过双轮马车,因为解决不了转向问题,没法用于长途旅行。商队里却有好几辆双轮马车,据阿福说他们快琢磨出解决转向麻烦的对应之策,到那时,马车的空间更大,速度会更快。
不能小觑碌碌无为的老百姓,这几年他们不断发明、改进日常所需的农用、日用器具,节省劳力不说,其中甚至有很多能直接运用到军队里。
这就是裴英娘让王洵去主持开设专业学堂之事的原因么?
王浮沉思着走进别驾府。
堂中篝火噼里啪啦烧得热闹,一人肩披大氅,背对着门口席地而坐,他生得孔武高挑,即使是坐着也身姿高大,脊背微微放松,仿佛很随意,其实是非常警醒的姿势。
“你怎么跑来伊州了?”王浮凑到篝火旁取暖,搓搓手,“我记得你往北边去了。”
吐蕃崛起,突厥死灰复燃,两边都在向外扩张,陇右道夹在其中,岌岌可危,尤其是咽喉处的通道极其重要,但朝廷那边拨不出多余的兵力,执失云渐开始往北驻军,哪里越危险,他就守在哪里,震慑宵小。
执失云渐头也不抬,淡淡道:“天使将至。”
王浮瞪大眼睛,“京兆府的人不是才走吗?这一次怎么来得这么快?难不成圣人有别的指派?”
执失云渐没吭声,凝望着跳动的篝火,暖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五官深刻,瞳孔的颜色愈发浅淡,像剔透的琥珀。
“希望这一次能多拨点人给咱们。”王浮取出一块乳饼,扔到架起来的铁锅里,乳饼慢慢融化,酸香扑鼻。他掏出一只小口袋,把黑色米粒倒进咕嘟咕嘟冒泡的乳汤中,洒一点葡萄干、蜜煎梅子、羊肉脯、鹅肉干、鱼松和清爽的腌菜,一大锅香甜可口的花饭做好了。
王浮管这种干粮叫抓饭,旁边侍候的书童走上前,盛起两大碗。一碗给王浮,一碗恭恭敬敬呈给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没客气,接过瓷碗和匙子,几口吃完,“把我们叫到伊州来,不是派兵。”
当年太宗李世民打下西域,派兵驻扎,魏征极力反对,疆域离中原太远,光是轮换防守边疆的兵士就凑不齐,更别提其他耗费,连年战乱,江山初定,需要休养生息,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些年因为天下太平,李治重视西域,增派了几次兵力。
现在不同了,皇室上层内斗不断,文武百官们提心吊胆,无力顾及西域,上次天使降临,听说都护府收复往北、往西的大片草原,并没有露出惊喜之色,反而觉得为难。
王浮一抹嘴巴,信心十足,“天使来得突然,说不定我的话成真了呢?”
两天后,侍从回禀说天使登门,王浮连忙换上官服,出门迎接。
等他认出天使是谁,顿时眉头紧皱,心里一个咯噔。
因为来者不是李治的亲近侍从,而是武家的人,武承嗣的从弟——武家六郎。
武六郎拱手和执失云渐、王浮寒暄。
执失云渐面色冷淡,王浮只差没翻白眼。
武六郎倒也不生气,当众宣读武太后的诏书,上面无非是一些夸奖执失云渐和边疆将士的勉励之语,发下赏赐若干云云。
末了,武六郎笑嘻嘻道:“听说执失都督还未成婚,边疆苦寒,都督悍勇,身系安西都护的安危,怎么竟无人照料饮食起居?太后念叨了好久,大兄为替太后分忧,特意选出几位温顺勤谨的良家女子,为都督端茶送水,以解寂寞。”
他话音刚落,几名梳双螺髻,着青襦石榴裙的妙龄女子跟着侍从走进堂内,小娘子们年轻秀美,恍如一把子水葱,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霎时香风细细,连庭外呼啸的狂风都变温柔了。
王浮目瞪口呆。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目光逡巡一周。
房里侍立的甲士、随从会意,纷纷退下,王浮不肯走,想留下看热闹,甲士大手一张,强行把他架走。
感觉到执失云渐审视的目光,几位娇柔小娘子面上羞红,肃礼问安,“妾拜见郎君。”
六个新鲜娇美的女子,都是一样的蛾眉杏眼、头发乌黑,眉眼身量,衣着打扮,发髻上的绒绳簪花,及地的夹缬披帛,腕上的卷草纹金臂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