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嘴角微微一勾,笑容有些无奈,带着温和的纵容,“这里是书室……”
“书室暖和,就在这里吃,挪出去娇耳会冷掉的。”裴英娘把筷子递到李旦手上,双手托腮,等着他下筷,“读书使人明智,娇耳使人饱腹,其实读书和吃饭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李旦笑着摇摇头,眉间郁色稍减,挽袖夹起一枚饺子,自己不吃,送到裴英娘唇边。
裴英娘睨他一眼,咬住饺子。
看着她吃,李旦这才有了胃口。
他吃饭时不喜欢说话,裴英娘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挪到他身边,靠着他吃茶。他坐得笔直端正,稳如泰山,靠着他可以放心地蹭来蹭去。
“是啊,他们不会心疼。”李旦忽然放下筷子,轻声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中暗笑,抬起脸,“对,他们不心疼,我心疼。”她抱住他的胳膊,“所以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熟悉以后,她常用这种撒娇的征求口气和他说话:
“阿兄教我练字,好不好?”
“阿兄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阿兄不生气了,好不好?”
“阿兄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
……
一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要么是向他征求同意,要么是委婉地劝告他。
她乖巧柔顺,很少生他的气。真的觉得他做错了,好声好气和他说明白,然后仰脸看着他:阿兄,以后不要那样了,好不好?
信赖中带着纵容,笃定他会改进。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亲昵,只要她搂着他的胳膊撒撒娇,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李旦嗯一声,捧起裴英娘的脸,脸颊粉润清透,水杏眼儿骨碌碌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刚吃过茶,樱唇水嫩。刚才爬来爬去的,襦衫衣襟松开,露出一抹雪色,隐隐可以看到起伏的暗影。
他眸色深沉,低头吻她,双手一开始揽在她腰上,后来一只手往上抚弄,解开高腰裙系带,一只手慢慢往下,揉得她面颊烧红,气喘吁吁的。
“这里是书室……”一吻结束,裴英娘晕乎乎的,捶他一下,捉住他越来越不老实的手,“你自己说的。”
而且他刚刚从长安赶过来,还没洗漱呢!
李旦轻笑一声,扶她坐稳,他当然不会在这里要她。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侍妾之流,他们夫妻在正院怎么胡闹,是他们的情趣,其他地方不能失了分寸,这是对她的尊重。
书室外头守着的不是半夏她们,而是他的随从,不一样。
他俯身啄吻她因为气恼而红扑扑的脸,帮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裙,随手抓起屏风上挂着的裘皮大氅和毡帽,罩在她身上,“我不生气了,回去等我。”
裴英娘拢紧大氅,扣好毡帽,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圆脸,李旦的衣裳太大了,她走动的时候袍角拖在地上。
“我不冷。”她想把帽子摘了。
李旦眉心轻拧,按住她的手,“就这么回去。”
裴英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白他一眼,用得着把她裹得这么严实么?
哎,谁让她喜欢阿兄呢,宠着他罢!
她这么想着,踮起脚,亲李旦的下巴,又是一嘴扎人的胡茬。
裴英娘走后,随从走进书室收拾打扫,撤走食案。
幕僚们躲在阁子里烤火,仆役架起铁钳,烤炉端烧梨给他们吃。
刚烤熟一个,大家推让来推让去的,随从双手揣在袖子中,走进阁子里,催促他们去书室。
众人心头惴惴,对视一眼,问随从,“郎君脸色如何?”
随从抿嘴一笑,“诸位宽心,郎君把娘子送到抱厦那边,两人说说笑笑的,回来时郎君还对我笑了呢。”
众人长吁一口气。
等进了书室,桐奴奉上热茶,众人落座。
李旦靠着隐几,淡淡道:“收回人手,不必再派人去长安接应宗室,太后要动手了。”
众人心头凛然,不敢出声反对。
接着说了些其他事情,李旦驳回几件,半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告退出去。
桐奴捧着一盘刚刚烤好的炉端烧梨走进书室,浓香四溢。
李旦站起身,让桐奴跟着自己,他记得裴英娘挺喜欢吃烧梨。
化雪之后虽然没有再落雪,但天气反而比落雪时还阴冷,连头顶倾洒而下的日光都是苍白冰冷的。
正院拐角的地方架起火盆,火盆上空有座样式古怪的铁架。
裴英娘吩咐工巧奴做了几只一模一样的铁架,烧木柴时可以用来烤栗子、柑橘、梨子、胡饼……一切能吃的都能烤。
天气冷,使女、侍从们病倒了好几个。他们身份低微,不能去小厨房烤火蹭吃的,只能硬扛,一天到晚冻得手脚麻木不说,几顿吃进肚的饭食也是冷的。裴英娘听说后,叫人把铁架挪到回廊尽头,随时供应热茶、热汤,给下人们饮用。
最近很少有人因为寒凉生病。
李旦踏进回廊,使女们躬身行礼,然后接着忙活自己的事。
没人敢献媚,近身伺候裴英娘这么多年,能留下来的使女都是本分之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她们办坏了差事不要紧,娘子待人宽和。但谁要是敢动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是找死。
天气冷,闲坐烦闷,裴英娘料理完事情,想等李旦出来一起吃饭,坐在火炉床前的薰笼上,和忍冬、半夏打双陆打发时间。
李旦进门的时候,她揎拳撸袖,发髻都歪了,玩得热火朝天的。
他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忍冬和半夏有点怵他,欠身退出去。
“怎么不玩了?”裴英娘回头看,脸颊蹭到男人的腰。
李旦居高临下,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帮她理好发鬓,拈起一束散乱的发丝,别到月形双狮戏球纹银插梳底下。李治驾崩以后她不戴金簪花钿,每天梳高髻,只簪一柄月形银制插梳,偶尔簪一朵浅色鲜花。
使女掀帘,送来午膳。
裴英娘站起身,挪到侧间吃饭。她脚上穿着尘香履睡鞋,今天不准备出门。
李旦刚刚吃了一盘饺子,不觉得饿,端坐着给她夹菜,“山上是不是太闷了?”
她只能和使女们一起玩,太难为她了。
裴英娘摇摇头,一口接一口喝粥,“这么冷的天,就算在长安我也不会出门的。”
大冬天出门不仅不好玩,还是活受罪。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喝完热粥,额前出了点汗,想把外面穿的半臂脱了。
李旦不许她减衣,示意半夏把帘帐拢起来,让她透会气。
大事上他从来不管她,平时却爱管这管那的,把她当小孩子照看。
她翻出一柄细绢圆扇轻摇。大冬天扇扇子,叫那些书生文人看见,肯定要写一首诗讽刺权贵生活奢靡。
饭吃到一半,桐奴在帘外道:“郎君,长安来人了。”
李旦起身走出去。
桐奴小声说:“传话的人说,回京奔丧的几位大王和诸位驸马私下里聚会,商讨逼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大怒,把宗室皇亲和他们的家眷等人扣留在府邸里,派人严加看守,不许他们出城。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又被关进掖庭宫了。”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掖庭宫囚禁多年,二十多岁才重获自由,嫁人生子,远离长安。这次回来,她们的驸马受宗室怂恿,想把武太后赶下台,还没动手,事情就败露了。
李旦冷笑一声。
他刚到不久,那边就有人过来传话,应该是在他出发不久之后就出了事。他急着送他们出城,就是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抗争,目前没有人能压制住武太后。
这是李治和武太后教会他的,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和野心。越迫切,越要慎重。
“随他们去,不要轻举妄动。”
桐奴应喏。
李旦转身进房。
裴英娘抬头看他,“阿兄,是不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李旦坐到她旁边,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小事而已。”
他只答应阿父会保下李贤和李显,其他人是生是死,和他没有关系。
阿父当年能狠心杀死庶长子为嫡子铺路,又岂会在意其他儿女的死活,不会怪他见死不救。
这才是原本的他,他只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其他的,与他何干?
第202章
除夕很热闹, 这晚城内没有宵禁,坊民们通宵达旦, 庆祝佳节。
虽然还在国丧期间, 节日的欢闹气氛依然不减。正旦是举国同庆、辞旧迎新的重要日子,意义非凡, 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不禁止老百姓们欢度元日。
只要不太出格, 一般民不告,官不究。
今年大明宫内的除夕之夜略微冷清些, 没有管弦歌舞, 也没有盛大御宴。
照例要唱傩戏, 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宴席也是有的, 只是规模比往年小很多, 宗室皇亲们都被扣押起来了,赴宴的只有朝中大臣和依附武太后的亲信。
殿前燃起数万枝巨大的灯烛,名贵的木料一车车化为香烟, 火光直冲入云霄。
十几里外的坊市间,也能闻到空气中的馥郁浓香。
李旦没有出现在宫宴上, 武太后问起, 上官璎珞回禀说他一直待在梁山。
“相王恳请将相王妃陪葬乾陵,圣人答应了。”
武太后皱眉。
席上众人言笑晏晏,千金大长公主举起酒杯,奉承武太后, 恭贺她长寿安康,其他人连忙跟着一起举杯。
武太后淡淡一笑,示意宫人把千金大长公主的席位挪到自己身边,好和千金大长公主说话。
千金大长公主精神抖擞,满脸得意,继续吹捧武太后,态度之谦卑,让周围的大臣们无不变色。
知道大长公主这人没骨头,也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吧?您好歹是高祖的女儿啊!
※
别院内,裴英娘和李旦也在守岁。
庭院里架起篝火充当庭燎,摇曳的光影落在窗边,窗前一片彤红。
用过晚膳,裴英娘打发走半夏和忍冬,让她们去找自己相熟的伙伴玩,今晚他们夫妻俩自己待着,不需要人伺候。
火炉床四面床帐密密匝匝围着,李旦盘腿坐在火盆前,手执匕首,划开一枚栗子,丢到炭火里,等栗子烤熟,飞快用银签夹出来。
这种烤栗子的办法太笨了,一不小心就会烤成黑炭,不过他速度很快,烤出来的栗子竟然比下人们烤的要好吃。
裴英娘不由得对李旦刮目相看,原来他还会这一手。
李旦剥出烤熟的栗子肉,一枚枚堆在刻花银盘里,推到她跟前。
她吃了几枚,吃不下了,“阿兄,别烤栗子了,我们来下棋?”
守岁得熬到子时,这会儿才戌时,她已经犯困了。
李旦挑眉,她不是最讨厌下棋的么?
他放下匕首,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睡吧,到了子时我再叫你。”
裴英娘掩嘴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守岁要一起守才有意义,不能让李旦一个人守岁。
棋桌在棋室里,两人懒得叫使女进来服侍,挽起袖子,合力把棋桌抬到火炉床上。
第一次动手干活,感觉很新奇,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黑白子乱下一通,裴英娘输着输着都输习惯了。
勉强挨到亥时,她眼前一阵阵发晕,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连黑子和白子都分不清,下巴一点一点,差点栽到棋桌上。
李旦笑了笑,挪走棋桌,还没说什么,裴英娘往下一栽,刚好栽进他怀里。
他拥住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拍拍她的脑袋,抱起她送到床褥上,走到外间,让使女进房撤走火炉床。
使女们蹑手蹑脚忙活,外边一片窸窸窣窣响,裴英娘没被吵醒,抱着枕头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几声爆响和渺远的钟声,她揉揉眼睛爬起来,懊恼没有陪着李旦,“到子时了?”
书案挪到床榻边来了,李旦坐在灯下写什么,案上胡乱堆着几卷书册,四下里静悄悄的。
山里冷清,不像在长安,一到子时,满城钟鼓齐鸣,钟声鼓声和轰轰烈烈的爆竹声沿着鼓楼往四面散开,此起彼伏,闹到大半夜才会慢慢停歇。
“嗯。”李旦停笔,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拉开裴英娘的手,一张温热的锦帕盖到她脸上轻轻摩挲。
她仰着脸,下意识说:“阿兄,恭喜发财……”
李旦眉心微皱,收走锦帕,“什么?”
裴英娘一下子清醒了,连忙改口,念出正旦吉词,“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李旦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小十七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他坐在脚踏上,目光刚好和她平视,昏黄的灯火笼在他头顶,五官柔和而深邃。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认真,很坚定。
她心中柔情涌动,掀唇微笑,勾住李旦的脖子,蹭他的脸,“阿兄也是。”
第二天早上裴英娘醒来时都到巳时三刻了。
昨晚本来就睡得晚,李旦又心血来潮抱着她研究新的姿势,她被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哭着讨饶,寅时过后才再度睡下。
倒也没有累到爬不起床,其实反而有点神清气爽,面颊也比平时更红润些,肌肤光泽如玉。
不过腰真的很酸,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新招数……
饮过屠苏酒,吃五辛盘、粉荔枝、胶牙饧,她眉头皱得老高——被五辛盘辣的。
“郎君呢?”她换了件新袍子,揽镜自照,窗外鸟雀叽叽喳喳,日光透亮,是个大晴天。
“郎君卯时就起了,在书室接见长安那边来的人。”半夏回道,低头帮裴英娘戴上一串翡翠珠串,珠串夜里收在锦褥里,早上取出来时翡翠珠子不会冰着她。
卯时就起来了?裴英娘咋舌,那李旦昨晚岂不是只睡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