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姣好的五官渐渐显露在众人面前,眉清目秀,圆脸长睫,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胆小,武皇后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个,她能不怕吗!
她在威仪的武皇后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武皇后随便伸一根指头,就能把她当场按死。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宫人匆匆走来,躬身道:“天后,裴拾遗拦下六王,说动六王为他求情。”
武皇后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裴拾遗和李贤的举动:“今天本是为裴小儿而来,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个圆脸宫人抱起来,带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声,乖乖任宫人们摆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头戴紫金冠,穿绯红色圆领博山锦袍的少年走到两轮车前,撩起车帘,瞪一眼裴英娘,嫌弃道:“带上这个小脏鬼做什么?把她扔出去!”
宫人们躬身道:“大王,这是天后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声。
宫人接着道:“大王,已经为您备好骏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驾,难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迈的阳刚气质,文官也必须会一身娴熟的骑射本领,否则会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骑马,只有身体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车。
这锦袍少年正当青春年少,怎么不和其他长安富贵公子一样去追求时髦,反而学妇人乘车?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啧啧,圆脸,双下巴,壮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锦袍撑出一个圆滚滚的山包形状,都这么“富态”了,还不肯锻炼,简直有愧大唐男儿的勇武名声。
锦袍少年还在发脾气,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两轮车,“我不管,让这个小脏鬼去骑马好了!”
能被宫人称为大王的,只可能是有封号的皇子。
武皇后的儿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说了,其他三个儿子已经全部封王,李贤在正堂为裴拾遗申辩,眼前这一位,看年纪,应该是七王李显。
李显可是个当过两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后退一步,不管李显最后的下场有多悲惨,也是个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宫人面露难色,天后的嘱咐,她们不敢不听啊!
李显一巴掌拍在车辕上,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车!谁敢拦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
雪势陡然变大,宫人连忙撑起罗伞,为李显挡雪。
裴英娘衣着单薄,只能拥紧双臂,在雪中瑟瑟发抖。
李显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堂堂英王,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时,一句淡淡的劝阻声穿过茫茫风雪,送到众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击,贵气天成:“王兄,莫胡闹。”
听到弟弟的声音,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垮下来。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一人一骑慢慢驰到裴府门前。
马上的少年锦衣玉带,轻袍皂靴,雪花纷纷扬扬撒在他肩头,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气度。
少年从雪中行来,衣袍飞扬,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来越清晰。
他头顶软幞,穿藕丝色联珠团窠狩猎纹蜀锦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锦缎皂靴,跃下马背,示意宫人把李显的马牵过来。
李显垂头丧气,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二轮马车,老老实实走向一匹黑鬃骏马。
宫人们在一旁窃笑:“还是八王有办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来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轮。
殷王李旭轮,即日后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儿子。
他一生历经无数政治风云变幻,平安度过十几次宫廷政变,两次登基,两让天下,游走于李唐皇室、遗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间,屡遭猜忌,也屡遭拉拢,始终能保持清醒谨慎,明理识趣,善于隐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涡中明哲保身,安然无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儿子,个个命途多舛,长子李弘死因成谜,次子李贤被逼自尽,三子李显死于妻女之手,唯有年纪最小的李旦得以独善其身。
史书上说李旦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王子贤聪明机智,可惜福薄寿短,是短命之相,王子显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着手执长鞭、面无表情的李旦,眼皮轻轻抽搐。
他长身玉立,神情淡然,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飞扬,优雅飘逸。
眉目分明,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眼眸,像掺了寒夜里闪烁的星辰,眼风微微往四下里一扫,台阶前的宫人、甲士、护卫们立刻噤声,不敢妄动。
一个字没说,已经让府门前的一众婢女宫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个长安繁华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五陵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萧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傲慢。
李旦确实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说好的性情温文,谦恭儒雅呢?
为什么他身为弟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哥哥李显吓得狼狈服软?
这还是史书上那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屡次在波云诡谲的宫廷政变中化险为夷的李旦吗?
分明是个古板严肃、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啊!
小老头李旦扫一眼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英娘,俊秀脸上平静无波。
他们三兄弟随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温暖干燥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在长安监理朝政,双方相安无事。
前不久,天性软弱的李治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和武皇后爆发一场争吵,执意要回长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动示弱,带着兄弟三人返回长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颠簸的缘故,李治一住进太极宫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带着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出宫,轻车简行,微服去义宁坊拜访一位婆罗门名医,请他入宫为李治看诊。
从名医家出来,武皇后接到一份密报,二话不说,让领路的金吾卫改道金城坊。
李贤对李显和李旦说,武皇后想杀了裴拾遗,因为裴拾遗上书弹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兴。
李旦望着漫天的飞雪,眉头紧皱:裴拾遗是隶属门下省的左拾遗,是太子李弘最忠实的拥趸之一,母亲想诛杀裴拾遗,真的是因为裴拾遗弹劾武氏兄弟了吗?
据他所知,母亲幼年丧父,母女几人孤苦无依,饱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欺凌,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母亲掌握实权后,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封赏家人,而是果断把欺侮过她的亲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吓死,如今在长安蹦跶得最欢的,是母亲的两个从兄弟。
母亲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会为两个曾对她无礼的从兄弟动怒?
宫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轮车,车帘垂下,挡住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贤先后从裴府出来,裴拾遗、张氏领着婢女仆从跪在门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铁青的脸色和张氏眼角的泪花。
她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呢,还是不小心跳进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够和李旦一样聪明就好了,他数次被卷入朝堂纷争,总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单单是运气好。
想到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鬃马上。
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轻皱,表情冷而硬,像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点都看不出恭谨柔和来。
日后谦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现在只是一个略显青涩、直来直去的少年郎。
也许他留在史书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保方式,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本该如此傲慢尊贵。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宫,她也会不知不觉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纷争当中。
或许,只有向李旦靠拢,学会他的审时度势,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看,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头。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着一脸笑,坐在二轮车中仰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弯月眉,束发的石榴红丝绦垂在耳边,衬得肌肤如凝脂一般,雪白娇嫩。
让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宫宴上刚吃过的一道玉露团,又香又甜,玉雪可爱。
他收回目光,轻拢缰绳,母亲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带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这篇文基本上是虚构YY的,就不较真了……
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
首先是自称,其实日常生活中,皇帝、皇后、王爷啥的,不会每天自称“朕”“本宫”“本王”,平时自称用“我”、“吾”比较多。
还有冕服、礼服啥的,李世民一生就没正经穿过几次,因为实在太遭罪了。唐朝的皇帝私下里的着装很家常的,只是颜色上有讲究。官员一般也不会穿礼服去上朝——除非他要死谏。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在李治的所有儿子中,分别排行5、6、7、8。
大王听起来像山贼,这是对太子之外封王的皇子的称呼,不会当面叫“英王殿下”,只会叫“大王”“七王”“七郎”等等,但是和别人提起来的时候,可以说英王殿下。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频繁改名、改封号,尤其是李贤,换过四个封号,李显和李旦都改过名字,还不止改过一次,如果照着史实来,估计大家会看晕,所以文里直接定下一个名字,一个封号,之后就不改啦。
第3章
皇城、宫城和皇家禁苑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
东北部的里坊紧挨着皇城,王公贵族大多居住在其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西边里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边,而延平门、延兴门一线以南的里坊人烟稀少,多为农田耕地和园林庙宇。
金城坊在长安西北角,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武皇后一行人沿着东西长街,从安福门进入皇城,再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长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欢太极宫,更喜欢东都洛阳的行宫,或者是位于长安东北角的蓬莱宫。
这一次李治执意住进太极宫,宫里人心惶惶。
宫墙之外鼓声阵阵,一路上的宫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简洁淡雅,流畅挺秀,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色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宫殿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舒展而不张扬,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宫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武皇后没发话,她不敢随意走动,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内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宫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湿透了,宫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两腿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内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宫人。
宦者进去不久,内堂里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像晶莹的露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流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宫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脱出高宗的后宫,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内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色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胸前,让雪白的胸脯显得更丰满,纤细的腰肢显得更诱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