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璎珞继续保持躬身的姿势,答道:“榜书张贴后,百姓们得知太子为元帅,且太子妃身怀有孕,成群结队涌向征兵处,应募者如云,不到十天,就超过五万人,现在还有人源源不断从其他州县赶来。”
女皇沉默了很久。
为她梳髻的宫婢战战兢兢,汗水湿透衣裳。
女皇示意羊仙姿为她戴上石榴花金簪,这支簪子样式别致,是端午节太子妃裴英娘进献的节礼之一。
她缓缓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踏出后寝,经过重重回廊,沉默着走进前朝,环视一圈,神情平静。
罢了,只顾眼前快活罢,老百姓们对李唐念念不忘又如何?她登基称帝,开创了武周朝,哪怕只有短短几年,天下人还是要匍匐在她脚下。
至于武家以后会怎么样,李旦即位会不会大开杀戒……后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罢。
※
朝臣们都是人精,嗅觉敏锐,虽然女皇依旧和平时一样深不可测,但他们却感觉到女皇对魏王武承嗣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太子的位子,魏王不用肖想了,除非他有胆量谋反——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未知是男是女,女皇就急着册封太孙,意思再明显不过。
领兵攻打契丹的功劳也注定和魏王无缘,应募征召的百姓全是奔着太子和太子妃去的,武家人此前已经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死伤无数,魏王没机会上战场。
武承嗣站在大殿之上,握紧双拳。
他没法忽视其他人的目光,讥讽的,鄙夷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全天下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他野心勃勃,想从李旦手中夺得太子之位,他信心十足,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诋毁李旦,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对李旦的畏惧了——可是到头来,他一败涂地。
他就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上跳下窜,丑态百出,根本没有给李旦造成任何威胁,反而成了李旦稳固势力的工具。
常朝规矩宽松,女皇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袭玄色锦绣袍,她很少开口,眼风淡淡一扫,足以威慑群臣,令众人心头不由得生出凛然之意。
太子李旦站在武承嗣对面,丹朱色圆领罗袍,玉带皂靴,气度沉静。
察觉到武承嗣的目光,李旦扫他一眼,不屑一顾。
武承嗣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姑母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武家子侄。
那些似是而非的允诺,都是骗他们的!骗他们心甘情愿为姑母铲除异己,为姑母登基出谋划策……
这时,殿外陡然响起嘈杂人声,金吾卫拦下几名想进殿的内侍。
女皇眉头轻皱。
少顷,内侍快步入殿,径直从另一侧窄门走到女史上官璎珞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上官璎珞脸色变了变,飞快写下几个字,送到女皇案前。
女皇拈起纸笺看,长眉一挑,神情骤变。
朝臣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莫非前线又传来兵败的消息?
天天打败仗,真的吃不消啊!
※
甘露台。
裴英娘瞪大眼睛:“突厥人退兵了,消息可属实?”
郭文泰拱手道:“千真万确,突厥酋长听说太子殿下将为元帅,立马收兵退回漠北,并且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和。”
裴英娘眼珠转了一转,疑心这一切是不是李旦提前设计好的。随即她摇摇头,李旦身为皇室亲王,纵然不乏心术手段,但绝不会拿先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基业和边境的数十万老百姓开玩笑。
女皇足智多谋,文史皆通,唯独在军事方面屡屡犯错。她杀了太多将才,引发宗室内斗,无暇顾及西域,朝廷连失几座重镇城池,奈何鞭长莫及,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派兵收复。
突厥酋长趁乱狮子大开口,一会儿要牛羊财宝,一会儿要皇室公主,一会儿干脆起兵反叛,杀死数位代表武周的大将,可能就是看准了女皇拿他没办法,才敢这么嚣张。
昔年唐军兵马强壮,横扫天下,突厥酋长畏惧李氏,得知讨伐他的十几路大军由身为李氏皇子的李旦担任大总管,权衡过后望风而逃,主动求和,并不出奇。
突厥酋长懂得审时度势,朝廷处于弱势,他就趁机杀人放火,讨要好处,朝廷真要动真格征伐他了,他立马逃走。
裴英娘双眼微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河北道的契丹人赶走,但是那伙突厥人不能小觑,他们迟早还会卷土重来。
她想着心事,不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李旦回来,先拉着她细细端详一番,“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没事,可能是累了。”
轻重有序,李旦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太子之位,顺利继位,驱除突厥人的事,等以后再和他商量。
李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逗她开心,“魏王病了,明天打发冯德去魏王府探病。”
她啊了一声,“武承嗣怎么病了?”
前几天女皇大寿,宫中摆宴为女皇庆贺寿辰,武承嗣当堂起舞,精神好得很,怎么就病了?
李旦嘴角翘起,“他今天上朝时忽然口吐鲜血,被金吾卫抬下去诊治……奉御说他呕血是急怒攻心所致。”
裴英娘一阵无语,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武承嗣气性这么大?
第223章
暑气蒸腾, 内殿的罗帐换成竹帘, 四面房檐角落安设的风轮转动中发出细微的吱嘎响声,徐徐吐出凉风。
裴英娘身子娇弱, 又即将临盆,房中没有供冰盆,她以手支颐, 躺在鲛绡帐内小憩,宫婢跪坐榻床边沿为她打扇。
冯德从魏王府回到甘露台,先换了件干净衣裳,这才过来回话, “殿下, 魏王病得不轻, 听奉御说, 他须得静养半年之久。”
裴英娘眉尖微蹙,武承嗣身强体壮的,虽然一时气急之下口吐鲜血,但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宫中奉御医术高明,他怎么竟然要卧床半年?该不会是想故意装病吧?
下午李旦回来,她说出自己的担心,武承嗣病得太蹊跷了。
李旦抬脚上榻,让她靠着自己睡,“奉御是我的人,武承嗣确实病得很重, 至少半年之内,他没法再上朝。”
多年的希望彻底落空,以后注定只能忍气吞声,被李旦任意磋磨,武承嗣心如死灰,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那武家其他人呢?”裴英娘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倚进李旦怀里,“群龙无首,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打乱你的计划?”
“武攸暨是聪明人,如果武家人有异动,他会告诉我的。”李旦轻轻抚摸裴英娘浓密丰泽的长发,天气热,她没梳髻,只用彩绦束发,发丝墨黑,衬得脖颈愈显雪白,交领衣襟里依稀能看见一抹娇嫩雪色,隐隐有股甜香。
她很快将生下他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知道孩子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
他希望最好更像她,人人都喜欢她,连母亲也是,而他不怎么讨人喜欢。
一个像小十七的孩子……他光是偶尔想象一下就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他会给他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希望小十七不会因为孩子忽略他。
他也需要她。
※
武三思早就化为枯骨,武攸暨明哲保身,武承嗣这一病,武家人找不到他的继任者,谁也不肯服谁,干脆各自为政,很快分崩离析。
武氏族人一再让女皇失望,她不想再费力去提拔武家人,转而选择扶持男宠张昌宗和张易之。
张易之任控鹤府府监,张昌宗为右散骑常侍,兄弟俩权势滔天,开始插手朝政之事。
这天,李令月带着郑六娘一起到上阳宫看望裴英娘。
待裴英娘打发走房中侍婢,郑六娘压低声音道:“殿下,武家其他人投靠张家兄弟了。”
武承嗣重病缠身,成了废人,武家诸王不得女皇的欢心,逐渐把目光放到飞扬跋扈的张易之和张昌宗身上。诸王抢着巴结张家兄弟,和宫中近侍一样亲热地称呼兄弟俩为“五郎”、“六郎”。
前几天武六郎在宫门前看见张易之,立刻小跑上前,帮他执鞭,伺候他上马,一口一句“五郎”,殷勤至极。
张易之以控鹤府府监的身份,招录了许多年轻俊美的轻浮文人,引荐给女皇,那些人不出几天,全都得到官职。
越来越多不得志的人投向张易之和张昌宗,以期得到女皇重用。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望一眼。
郑六娘接着说:“不过侍御史武承新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讨好张家兄弟,我听郎君说,有些人不甘心当张家兄弟的走狗,似乎想推举武承新替代魏王。”
李令月皱眉道:“我记得武承新并非武家血脉。”
郑六娘点点头,看看左右,小声道:“他虽然只是义子,但手段了得,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武家人有不少支持他的。”
随即她想到裴英娘现在名义上也是女皇的侄女,和武承新的身份一样,不由懊悔失言,低头喝口茶,掩下尴尬,岔开话道,“陛下对张家兄弟非常纵容,昨天掌管出入宫掖的内侍监指出张家兄弟的佩饰不合礼仪,张家兄弟找陛下告状,陛下问都不问一句,命人把内侍监当场拖出内侍省打死,宫中侍奉的人噤若寒蝉……”
她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据说张昌宗醉后调戏房女史,女皇大怒,将房女史贬去掖庭宫了。”
李令月端着细瓷莲花茶盏,沉默不语。
裴英娘惊讶道:“房女史?她没有大碍吧?”
郑六娘连忙笑着回道:“殿下不必担忧,房女史那个性子,岂会委曲求全?她拔剑把张昌宗的头发削了,亏得张昌宗躲闪了一下,才保住他那张脸。陛下罚她去长安掖庭宫,正合她的心意,不必整天对着张昌宗,她别提多高兴。”
房瑶光当年宁愿投效女皇,也不肯嫁给李显,或是出家当女冠,她觉得跟着女皇可以让她摆脱女子身份的束缚,和家族中的男人一样顶天立地,现在女皇为了一个男宠责罚她,她心中失望,自请离宫。
这些年她忠心耿耿,竭尽心力为女皇办差,女皇清醒过来后,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想掩盖宫中的流言,下令逐她出宫,罚她回长安,担任掖庭宫的掌事女史。
房瑶光毫不留恋,走得很洒脱。她终于认识到,女皇是一位精明的政客,她深谋远虑,做每件事都要求得到回报,绝不做无用功,她此前为提高女子地位而提议的举措,全是为了称帝铺路,而不是真心想为天下女子谋福。
大多数时候,政客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裴英娘沉吟许久。
女皇敏感多疑,习惯掌握主动,把所有可能威胁她地位的人当成对手,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当年她是这么防着李治的,现在她也这么防备李旦,即使她知道皇位只能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不愿让儿子过得太痛快,张昌宗和张易之是无根的浮萍,依靠她的宠爱获得权势,离了她,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宁愿信任两个男宠——他们让她觉得安心。
权力巅峰,注定要如此孤独么?
她低叹一口气,为房瑶光,也为女皇,虽然她明白女皇并不在乎这一点孤独,女皇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状态。
李令月放下茶盏,示意郑六娘先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裴英娘,她皱眉问:“英娘,武承新那个人,能不能信任?”
裴英娘摇摇头,“阿姊,人心难测。”
她依然觉得蔡净尘不会伤害她,但她还是会防着他。
※
几天后的清晨,殿外悬挂万丈雨帘,宫婢进殿通报,阿禄求见裴英娘。
裴英娘让阿禄进来。
她注意到他脸色古怪,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领着宫婢们退出去,放下鲛绡,大雨冲走燥热,殿内很凉快。
“殿下。”阿禄抱拳,“四郎……侍御史求见。”
裴英娘手执一把刺绣山水人物团扇慢慢扇着,闻言摇扇的动作停了下来,蹙眉问:“他想见我?他在哪儿?”
阿禄道:“他此刻就在上阳宫南门外。”
蔡净尘代表武家给裴英娘送催生礼。民间风俗,产妇临近产期,娘家人预备小儿所需的衣物和节礼送至女婿家,称为“催生”。
裴英娘是“武家嫡女”,蔡净尘是她名义上的从兄,以娘家人身份送上催生礼,合情合理。
她决定见一见蔡净尘,他一直在暗中向她传递消息,提醒他注意女皇的安排的细作,或许他这次主动求见是有要事同她讲。
甘露台是她的地盘,没什么好担心的。
健壮的仆妇们担着一担担锦帛覆盖的彩盆、银盆走进甘露台,盆中装着五颜六色的面人,红枣、桂圆各样干果,牛羊牲畜,彩画鸡鸭蛋,并为小儿准备的贴身衣物。
侍御史武承新的大名如雷贯耳,太子千牛备身杨慎如临大敌,加派人手护卫甘露台。
裴英娘捏紧翠竹扇柄,道:“让他交出佩刀,若是他不肯,不必带他来见我。”
杨慎应喏,走到外殿高台前。
侍御史着一身小团花绫罗袍,负手站在台阶下,四五个护卫把他围在中间,他抬头仰望甘露台,神情平静。
杨慎请他卸下佩刀。
侍御史没有犹豫,利落解下腰间佩刀,连同靴子里藏着的匕首一起交到护卫手上。
杨慎眉头紧皱,侍御史独自一人进殿,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就不怕有去无回?
他仔细搜查侍御史,确认他身上连一根锋利的针都藏不住,才抬手放行。
阿禄领着蔡净尘踏进内殿。
蔡净尘环顾一圈,宫婢、仆妇守在屏风后面,帘外人影幢幢,可能埋伏了精兵护卫,他们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能够随时保护裴英娘,又听不到内殿的说话声,不会触犯裴英娘的隐私。
很符合太子的作风。
阿禄低声叹口气,小声道:“四郎……太子千牛备身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刀和你的一样快,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是谁都会像娘子一样对你好。”
蔡净尘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