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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也听到钟声了。
身体越来越难受,手指痉挛,脑袋昏沉,她翻了个身,问守在病榻旁的宫婢,“谁赢了?”
宫婢恭敬答道:“请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已将二张党羽一网打尽。”
李旦解决了其他人,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女皇面色不变,收回凝望槅窗的目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掀起帘子,簇拥着裴英娘走进来。
“拿来吧。”女皇示意宫婢扶自己起来。
上官璎珞托着鎏金漆盘上前,打开帛书,一旁的宫婢送上笔墨和印信等物。
女皇匆匆扫一眼,帛书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上面有中书省、门下省长官的签名,她抬起胳膊,提笔完成最后一道程序。
她神情镇定,并没有被逼退位的仓皇失措,只是书写时胳膊微微颤抖。
等郭文泰收走帛书后,她淡淡道:“再为朕拟几道敕书。”
上官璎珞愣了一下。
裴英娘跪坐于女皇身边,拈起一支紫毫笔,“陛下……我来吧。”
女皇看她一眼,皱纹舒展,哑声道:“第一道敕书,以朕的名义,赦免所有唐室王公子孙和流放岭南的官宦之后,由太平公主出面,接他们返回长安,包括昔年废王后和萧淑妃的族人,王氏和萧氏可恢复本姓……”
此话一出,所有人呆住了,房里静了一静,呼吸声此起彼伏。
静默中,忽然哐当几声,漆盘接连落地,因为太过惊讶而打翻漆盘的宫婢们连忙跪地求饶。
裴英娘没说话,默默拟好诏书,送到女皇手边。
上官璎珞从震惊中回过神,退到裴英娘身后。
女皇接着道:“第二道敕书,处死丘神勣、周兴。”
在世人看来,逼死李贤的人正是丘神勣。周兴诡谲奸诈,无恶不作,遭到他陷害而家破人亡的士族之后多达上千人。
裴英娘垂下眼眸,李贤和他的妻子儿女此刻在新罗当富家翁,生活富足平静。三娘经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阿耶、阿娘很满足于新罗的生活,不打算回长安了。
其实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李旦不会公布李贤还活着的消息,只要朝廷不承认,李贤回到长安也只能隐姓埋名。
李旦答应过李治保下会李贤的性命,仅此而已。
“第三道敕书,命皇太子李旦监国,后日即于明堂传位于皇太子,大赦天下,宣慰诸州。”说完最后一个字,女皇轻舒一口气。
宫墙外钟声回荡,余韵悠长。
沉默许久后,女皇摇摇手,“都出去吧,朕乏了。”
裴英娘留下几个宫婢侍奉女皇,带着上官璎珞退出内殿。
女皇到底和寻常妇人不同,处于顺境时她不骄不躁,老态龙钟、无力掌控局势时,她依然镇静从容。
她果断在退位之前处死酷吏,赦免所有罪人,让李令月代她出面抚慰那些远离长安的罪臣,不仅仅有利于挽回她的声誉,消减朝臣们对她的怨恨,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等流落在外的李氏子孙和废王后等人的族人回到长安,他们必将对李令月和李旦感恩戴德,女皇是兄妹俩的母亲,不管那些人心中奔涌着怎样的仇恨,只能叹息一声,如果他们重提旧事,不止李旦会发怒,老百姓们也会指责他们忘恩负义。
百姓们可不管当初他们获罪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看结果。
半夏捧来温水,裴英娘洗净手,刚刚草拟诏书时不小心蹭到墨汁,手指间有淡淡的墨香。
砰砰几声,有人叩响长生院的朱红宫门。
半夏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铜盆。
裴英娘擦干手,微笑着道,“郎君来了。”
阿鸿站在杏花树下拍皮球,宫婢们帮他数数,看他能连拍多少下。
裴英娘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没有裴英娘的吩咐,李将军不敢打开宫门。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来,甲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她和阿鸿往外走。
长生院四周修有夹墙,只要守住宫门,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
离宫门越来越近,渐渐能听清外面的人交谈的声音,裴英娘脸色一沉。
来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净尘对望一眼,解下腰间长刀,嗖嗖几下,爬上院墙。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瞥到旁边架了几座长梯,擦擦手掌,顺着长梯往上攀登。
李将军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见她不发话,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处,凑到能窥见外边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他低头看裴英娘,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谁来了,怎么做决定?
郭文泰无声无息回到她身旁,小声说:“是秦岩秦将军。”
李将军试探着问:“殿下,是否打开宫门?”
裴英娘眉头紧蹙,摇摇头。
除非李旦现身,不管谁来,她绝不会下令开门。
宫门外,秦岩和孙成珂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面上嬉皮笑脸,心中却惊疑不定,惴惴不安。
执失那小子说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刚好完成任务,立马赶过来支援,可长生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长生院里是不是真的有内应?
太子妃不会真的遇险了吧?
他一面遣人去寻太子,一面派亲信回玄武门报信,手心因为紧张湿答答的,谁都能出事,太子妃千万别出事,不然太子会疯的!他见识过太子冰冷无情时手段有多毒辣,那次之后整个秦家心有余悸,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难道要硬闯进去?他们得手了没有?如果没有得手,此时硬闯,岂不是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正心烦意乱着,听得耳畔阵阵惊呼,斜刺里窜出一个身影,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秦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声音秦岩很熟,“你是太子妃的人?”
来人不说话。
孙成珂再一次莫名其妙,太子妃的护卫从天而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制住秦岩?!
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岩看清来人的长相,松口气,用眼神示意孙成珂等人不用管自己,轻声说:“有人前去玄武门找执失求助,说有歹人要暗害太子妃。”
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思索片刻,放开秦岩,“娘子很安全。”
李将军由太子选定,长生院的每一个精兵都经过严密的筛查,别说家世背景,连亲戚朋友都查过,这次跟着娘子进宫的宫婢和护卫绝对忠于娘子。除了他和郭文泰以外,所有人都必须集体行动,小解也必须五个人一起,没有人能离开长生院一步。
同样的,宫门紧闭时,也没有人敢踏进长生院一步。
秦岩明白执失云渐绝对被人骗了,低声喃喃道:“传话的人是瑟牙,他是执失的家仆,祖祖辈辈服侍执失家,按理不会背叛他啊?”
蔡净尘冷冷道:“谁是瑟牙?”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人又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这些人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孙成珂怔了怔,吐口唾沫,抬脚走开,顺便把自己的随从亲兵也叫走。
他不管了!老老实实守在长生院外罢!
秦岩仔细端详蔡净尘几眼,“欸,你觉得谁最可疑?”
从他的表现来看,太子妃似乎在防备什么人。
这件事果然有猫腻,怪不得他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妃如果真的遇险,头一个肯定先找太子,然后找他秦岩,怎么会直接去找执失呢?
蔡净尘皱眉道:“在这里等着。”
秦岩无奈,只能点头答应。
蔡净尘又叮嘱孙成珂道:“太子妃吩咐,谁敢硬闯进去,立马扣下。”
总算有个明白的指示了!孙成珂激动万分,抱拳道大声应是。
蔡净尘回到长生院,暗处守卫的人没有阻拦,放他通过。
裴英娘在宫门下等消息。
“秦将军是执失都督叫来的。”蔡净尘说,然后详细和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执失云渐什么事?他不是负责驻守玄武门么?
裴英娘先是诧异,心头浮起几丝茫然,想来想去,只有那些想除掉她的人会借着她的名头欺骗执失云渐。
找到幕后的人,不难推测他们的动机,她略一思索,很快反应过来,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李旦发动政变时,她待在长生院内,而不是先前定好的留守甘露台。那些人针对甘露台的守卫准备了很久,临时改变计划,准备仓促,长生院里外有人把守,外面的人混不进来,一旦试图硬闯,等于暴露,还没动手呢,就会被李将军和孙将军的人手抓住。
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让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一计不成,干脆又生一计。
骗执失云渐到长生院来,无非是为了离间她和李旦的夫妻关系,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裂痕,很难恢复如初。
想得再深一点,他们可以巧妙地把事情安到李旦的身上,毕竟帝王多疑,喜欢试探大臣们的忠心,执失云渐是领兵的武将,她说不定会怀疑这一切是李旦故意安排的,而李旦则因为执失云渐而耿耿于怀,夫妻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会变成李治和女皇那样,互相猜疑,互相防备。
至于那把匕首,她记得当年分明让使女归还给执失云渐了。
可能执失云渐身边的人暗中扣下匕首,一直没交出去。她不会跑到执失云渐面前确认他有没有收到匕首,执失云渐也不会找她讨要匕首,两人都以为匕首在对方手里,正好被有心人利用。
要么除掉她,要么让她和李旦决裂,还真是机关算尽,环环相扣。
裴英娘冷笑一声。
幸好她坚决不放任何人进来,也幸好执失云渐始终坚守职责,不会离开玄武门一步。
那些人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还把执失云渐扯进来,那就别怪她下手太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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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敲响时,刚好有一束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笼在李旦肩头。
紫微宫巍峨壮丽,一道道朱红廊柱静静延伸向远方,阁楼殿宇矗立在绮丽春光中,长廊回环相连,犹如优美纤细的仙鹤颈子。
李旦站在城墙上,负手而立,袍袖里鼓满风,猎猎作响。
春天的风应该是温暖而柔和的,蕴着花草香气,但此刻风吹得猛烈,也没有暗香,唯有刺鼻的血腥气。
悬殊太大,对方虽然负隅顽抗,前前后后也只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短暂的战斗结束后,护卫们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去。穿窄袖衣的宫婢、内侍们鱼贯而入,整理好散乱的器物,洒扫一片狼藉的庭院,修补破碎的门窗,撤走碎裂的陈设。
只不过一眨眼的辰光,所有的痕迹被抹去了,紫微宫依然秩序井然,壮丽宏伟。
“殿下,侍郎已经派人去接几位阁老入宫。”桐奴走到他身后,恭敬道,“孙将军率领羽林军前去长生院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
他说话的嗓音明显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和激动。
李旦嗯一声,抬起手闻了闻袖子。
桐奴乖觉,立刻起身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热水里掺了香料,香气浓郁,李旦一板一眼地洗手,确定身上没有太重的血腥味,才道:“去长生院。”
路上的人看到他,纷纷退至墙角,语无伦次,躬身行礼。
很多人偷偷擦眼角,甚至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旦在亲兵们的簇拥下走过长长的回廊,始终一言不发,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几位阁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他神情冷漠,高深莫测,不敢造次,默不吭声跟着他往长生院的方向走。
顺着玉阶拾级而上,远远看到广场之上高耸的阁楼廊芜,李旦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成为表情的波动。
阁老们暗松一口气。
长廊另一头响起突兀的脚步声,一名满头大汗的甲士迎面飞奔过来,护卫们立刻上前,厉声斥退他。
甲士掏出一枚鱼符,跪地抱拳道:“卑职有急事通禀太子殿下。”
护卫把鱼符送到李旦面前,他脸色变了一变,沉声问:“什么事?”
甲士小心翼翼取出匕首,放在地上,示意自己无意冒犯,然后道:“刚才有人将此物交与都督。”
桐奴捡起匕首。
李旦面色微沉,加快脚步。
其他人呆了一呆,赶紧跟上。
快到长生院时,又有甲士飞跑过来报信,是秦岩的人。
李旦攥紧手指,眼底划过一抹阴狠戾气。
几位阁老忍不住打了个颤。
太子温和有礼,恭敬仁孝,平时挺好打交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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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来越大,吹走翻涌的云絮,空气中多了几分燥热。
远处似乎有模糊的蝉鸣,艳阳当头,长生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压抑的呼声。
李将军穿过杏花微雨,走到裴英娘面前,笑嘻嘻道:“殿下,太子来了!”
郭文泰和蔡净尘一前一后走进凉亭,“确是太子无误。”
裴英娘站起身,牵着阿鸿的小胖手,捏捏他的脸,“鸿奴,阿耶来了。”
阿鸿抬起头,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裴英娘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甬道前,示意左右,“开宫门罢。”
暗卫们撤走弓弩和沿着宫墙布防的陷阱,宫门缓缓打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双眉轻皱,面容冷肃,长靴踏在青石条铺就的砖地上,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阿兄……”裴英娘仰起脸,话还没说完,就被抱住了。
那些人太高估他的容忍度了,知道无计可施,动不了她,竟然敢不择手段,妄想陷害她……李旦收紧双臂,在裴英娘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杀机涌动,锋芒毕露。
阁老们对望几眼,尴尬地轻咳几声。
阿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圆脸上写满茫然,浑浑噩噩抱住李旦的大腿,往常李旦会一把提起他,哄他说话,今天却没怎么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