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公主——罗青梅
时间:2017-12-10 15:41:00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发抖。
  早上在内殿遇见她时,还是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娇俏小娘子,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可爱。
  现在人抱在他怀里,披头散发,满脸泪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
  可怜又无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想求得他的保护,所以不敢和他分开。
  她才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和妹妹令月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不知忧愁滋味,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着早点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畏惧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像只被人泼了一身冰水的小猫咪。
  虚弱瘦小,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二轮车空间狭小,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他叹口气,抱着抖如筛糠的裴英娘,矮身坐进二轮车中。
  路过西市的时候,杨知恩大着胆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买物件?”
  李旦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裴英娘,摇摇头,“直接回宫,你带上鱼符先行,让尚药局的人预备看诊。”
  进宫的时候照例要盘查检视,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军护卫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宫苑,司医已经在内殿等候。
  司医写好方子,交待宫女:“贵主受了惊吓,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只需服两剂药。这两天可以多吃点温补的汤羹。”
  汤药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过药,很快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紧紧抓着李旦的玉佩流苏。
  宫女想掰开她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只抽出一条金丝长须。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着。
  宫女绞了干净帕子给裴英娘擦脸。
  她双眼紧闭,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双腿在被褥里踢来踢去,仿佛在痛苦挣扎。
  宫女手忙脚乱,一个跪在床头,搂着裴英娘轻声安慰,一个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脚。
  李旦皱眉,挥退宫女,把纤长干燥的手指盖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轻轻按压紧蹙的眉心,神情专注,动作温柔。
  睡梦中的裴英娘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侧间,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汇报裴拾遗想斩杀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听完羊仙姿的讲述,失笑道:“裴拾遗竟然如此糊涂?”
  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预备拿他开刀,震慑东宫。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遗冒犯公主,按例应当鞭打五十。”
  武皇后摇摇手,“不必,区区一个酸腐文人,随他去吧。”
  以裴拾遗的性子,迟早祸及自身和身边的人。
  太子年纪渐长,偏听偏信,被一帮各怀心思的属臣挑唆着和她这个母亲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让下去,也该让太子吃点苦头了。
  裴英娘没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驾蓬莱宫,三位亲王和太平公主随行,她是李治认下的养女,当然也得跟着前去。
  宫女柔声将裴英娘唤醒,为她梳好发髻,换上一套齐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药,还得赶路。”
  羊仙姿已经带半夏见过殿中省的女官,让她暂时挂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气色还好,对着铜镜拍拍脸颊,努力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不然呢,难道让圣人为我推迟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贵主恕罪。”
  从今天开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称呼,对裴英娘的态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断的墨黑丝绳,奇道:“这是谁的?怎么放在我枕头边上?”
  半夏抬头:“贵主不记得了?您抓着八王挂玉佩的丝绳不放,圣人召八王过去问话,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丝绳剪断。”
  裴英娘噎了一下,没说话,眼皮轻轻抽搐:怎么还弄出断袖的典故来了!
  她把绞成三段的丝绳掖进袖子里,准备亲手给李旦做一条新的。
  在裴家的时候,光顾着害怕,除了那把闪着幽森寒光的宝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她记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么说都是救命恩人,得赔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丝绳才行。
  宫女忍冬给裴英娘取来针线篓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让她改成现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凑对。
  裴英娘捧着针线篓子,低头翻找,剪子、顶针箍、软尺、小刀、五颜六色的丝绳,还有几卷绢布。
  小宫女进殿传话:“贵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让贵主和他一道走,届时路上好照应贵主。”
  能称呼李旦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宫里的户婢。
  裴英娘松口气,看来,李旦没把裴拾遗发疯的事告诉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难免会为她忧伤。
  她进宫第二天,就惹得李治伤心,还怎么在宫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李旦看着冷情冷性,倒是挺细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着裴英娘上二轮车,她的腿还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宫中不能走牛马,二轮车靠宫人牵着前行。
  车轮轧过雕刻摩羯纹石板,慢悠悠晃荡。
  裴英娘让忍冬去寻珠线、金线、玉线、鼠线,路上无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车厢里结彩络子,解闷的同时,顺便练练手。
  北绣针法粗犷,富有装饰感,南绣针法细腻,色调清雅柔和,她一个不会,光会打络子,因为省事简单。
  忍冬带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丝线回来,“贵主说的金线是有的,鼠线和玉线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给了婢子这些。”
  裴英娘接过丝线,“这些就够了。”
  她说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这时候没有的。忍冬怕她不高兴,不说找不到,只说不好找,果然口齿伶俐。
  出了宫门,二轮车套上壮牛,继续晃荡。
  李治让宫人给裴英娘送来一盘醍醐饼。
  戴纱帽、穿短袍的宦者提着一只几何纹金花大银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车驾后面,贵主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唤老奴来伺候。”
  蓬莱宫在长安东北角,相距不远,天黑前能到达。但尚食局奉御还是让主膳宫人准备了点心糕饼,盛放在能保温的银盒里,随时预备供应贵人们的传召。
  醍醐是淡淡的黄褐色,醍醐饼却奶白丰润,色泽通透,搁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盘里,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裴英娘吃了几块醍醐饼,正觉嗓子甜腻,宦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奉上一盏热茶:“贵主请用。”
  茶汤浑浊,油花闪亮,葱、姜、花椒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茶盅底下还卧着几块肥嫩羊肉。
  彼时茶食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着。里坊内卖酒的酒肆一家连着一家,但整座长安城,找不到一家卖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观或者寺庙碰碰运气,修行的女冠和僧侣都是风雅之人,偶尔会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当真吃不惯!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汤,立刻飞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壶温热的蔗浆。
  裴英娘现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冲淡嘴里的甜味,哪还喝得下蔗浆。
  随手想把银杯递给半夏,余光看见宦者紧张地盯着她看,心里不由一软。
  难为他老大年纪,一直紧紧跟在二轮车旁边伺候她。
  只得勉强饮下两口。
  宦者反而更慌乱,复又抽身退走。
  很快举着一罐煮开的清水送到二轮车边。
  裴英娘一口气喝完两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叹,宫里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车队走得很慢,寒风中,马嘶此起彼伏,旌旗猎猎飞扬。
  两辆并行的二轮车从前方驶过,车中的少女珠翠满头、明艳端方,倚在车窗上,朗声和另一辆二轮车中的人谈笑。
  两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一个爽朗,一个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国夫人贺兰氏。
  裴英娘眉峰轻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兰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独女,怎么会和贺兰氏搅和在一起?
  
 
第8章 
  一群寒鸦扑闪着双翅,飞过车队上空,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旦把躲在二轮车里吃茶的李显揪出来,“王兄,婆罗门医者交待的话,你忘了?”
  李显苦着脸嘀咕:“胖一点怎么了?胖了才显得我威武雄壮!阿弟,你看看阿父身边那帮千牛卫,个个人高马大,那才是我大唐儿郎!”
  李旦凉凉地扫李显一眼,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小肚子上,“去骑马。”
  语气淡淡的,并不严厉,但足够威慑。
  李显脸上的胖肉皱成一朵千瓣牡丹花,委委屈屈走下牛车:“我是兄长,不和你一般计较。”
  李旦盯着李显爬上马,留下户奴杨知恩监督:“看着七王,他敢下马,立刻唤我。”
  杨知恩应喏,老老实实缀在李显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显臃肿的背影。
  李显环顾一圈,发现身边没人敢替自己说话,不由悲从中来:都怪那个神神道道的婆罗门医者!
  他乃堂堂英王,身上的每一块肉全是佳肴珍馐、琼浆玉液娇养出来的,不是什么肥胖症!
  他是天潢贵胄,他的肥肉也是高贵的肉,用不着减!
  李旦听不见李显的腹诽,夹紧马腹,驱马走到队伍后面。
  路过李令月和贺兰氏的车驾前时,他轻勒缰绳,停在二轮车旁。
  李令月仰头看着他笑,细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说的波斯水晶杯,你帮我寻到了么?”
  李旦摇摇头:“没有。”
  也不多做解释。
  李令月知道他素来寡言,喔一声,挥挥手,漫不经心道:“王兄,我让七兄帮我去寻好了,正好让他多去西市走动走动。”
  贺兰氏把围在肩头的印花帔巾扬起,故意往李令月脸上甩,嘴角带着浅笑,亲昵道:“又使唤你兄弟帮你跑腿?”
  李令月拂开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选妃了,我不赶紧使唤他,以后阿嫂嫁进来,就没机会了!”
  两人笑着打趣一阵,压低声音,讨论李显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个世家大族。
  李旦轻夹马腹,勒马转向,慢慢驰到裴英娘的二轮车旁边。
  护卫、宦者、宫女们沉默着前行,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旌旗在风中舒卷的声音。
  裴英娘十指翻飞,胖乎乎的手指头把丝线拧成一条条麻花形状,来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形状的结子。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清脆的珠玉轻击声。
  裴英娘抬起头,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
  李旦贵为亲王,座下的骏马装饰华丽,马鞍上镶嵌了数百颗绿豆大小的宝石,系带上悬着一片片麒麟金杏叶,金叶随风飘动,发出窣窣细响。
  宝光闪烁,璀璨夺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钱!
  李旦居高临下,俯视着眼睛闪闪发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诧异。
  他以为这个差点死在亲生父亲剑下的小娃娃,此刻应该躲在车厢里抹眼泪才对。
  特意绕过来看她,就是怕她有什么好歹。
  没想到她竟然没事人一般,靠在车窗上做针线活儿。
  那个泪如雨下,抱着他不放,无助而绝望的小娘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除了他,大概没人相信,一个时辰前,裴家小娘子还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不愧是母亲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马离去。
  裴英娘盯着马鞍上的宝石看了好半晌,忽然发现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没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块双鹿纹山玄玉佩。
  应该是丝绳绞断了,没来得及换新的。
  她低头看看手上刚编好的蝴蝶络子,粉白两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调。在篓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条棕黑色的,扭了金线,编成燕子形状,好看又大方。
  连忙捧在手心里,想问李旦喜不喜欢,抬起头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