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后知后觉的欣喜,忐忑,羞涩……
执失云渐看出裴英娘的魂不守舍,脚步微微一滞,手捧一把匕首,往她跟前又递了一递。
裴英娘扭头看过去,是李旦送她的那把短剑。
执失云渐方才把短剑清洗打磨过了,剑鞘上的宝石依旧熠熠夺目,红的绿的闪闪发光,宝气流转。
裴英娘盯着短剑,久久无言。
她想起李旦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不论起笔写得好不好,不要犹豫,下笔一气呵成,落笔之前就露怯的话,写不出好字。”
那时候她已经练了几年的楷体,李旦开始正式教她草书。
感情的事同样如此,必须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拖得越久,越纠缠不清,最终害人害己。
想通这一点,裴英娘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胸襟开阔。仿佛拨开重重云雾,窥见万道金色光芒洒落,豪气满怀。
她何必为赐婚而烦恼?李治答应过她,全看她愿不愿意。
执失云渐是君子,她也该用君子之礼待他。
“执失将军,对不起。”她接过短剑,用力攥紧,肃礼郑重道,“赐婚一事,恕我不能应承。阿父那边,我会和他坦诚一切的。”
“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执失云渐沉默片刻,垂下眼眸,云淡风轻道,“圣人给我向你展示心意的机会,我求之不得。至于结果如何,不能强求。”
他移开眼神,心里暗暗道:也强求不来。
公主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派去禁苑护卫她的扈从,圣人原本是指定秦岩的。
秦岩年纪小一些,和她更匹配。而圣人为他挑的妻室人选,另有其人。
他主动和秦岩比试了一场,赢得机会。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服气,可能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出于直觉——执失家的儿郎,有种野兽一样的直觉,想要什么,就径直去追求,无人可挡。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但是公主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太笨了,以为获得圣人的许可就能如愿以偿,忘了公主外柔内刚,瞧着温顺乖巧,其实一直牢牢守着她的底线。
她不愿意,那就算了罢。
总归还有其他机会。
战场上的将领不会因为吃了一次败仗就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他经历过战争,心性远比裴英娘想象中的坚定。
裴英娘把执失云渐送到太液池最南端,再往前走,就是前朝了。
“将军珍重。”
经过此事,他们注定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来往了。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抬头看看廊檐前垂挂的凌霄花藤蔓,忽然探出手,摘下一朵艳红的凌霄花,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花朵已经落入她掌中。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依旧挺拔高大。
裴英娘茫然四顾,一阵轻风拂来,吹落花朵,管状的红花掉在廊下的水池里,随着潋滟的水波飘远。
她挠挠脑袋,心里有点发虚:这件事,应该算是顺利解决了吧?
呆了一会儿,她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余光瞥见回廊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倚栏而立,墨绿色的翻领袍服上绣了对鹿的纹样,鹿角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阿兄!”裴英娘不自觉扬起一脸笑,几步走上前,丹地凤鸟衔绶纹披帛轻轻扬起,“你怎么在这儿?”
李旦眼眸微垂,浓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平时站如松,行如风,浑身上下规规矩矩,圆领袍服从来不解开前襟,衣带永远系得一丝不苟,比年长的李弘、李贤还稳重,唯有打球时微露锋芒。
这会子却像是变了个人,垂着眼睛看裴英娘时,目光隐忍而专注,让她不由得一阵心悸。
这样的李旦让她有点怕,但她还是接着往前凑,下意识道:“谁惹阿兄生气了?”
她和李旦相处时,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李旦这几年的纵容给了她一种莫名的自信——李旦绝不会生她的气。
李旦笑了一下,紧绷的情绪因为裴英娘自然而然的亲近而松弛下来,揉揉她头顶的螺髻,“执失走了?”
裴英娘点点头。
李旦的右手停在她鬓边,没有放下,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阿父和你说什么了?”
裴英娘难得有点羞窘,叹口气,“阿父乱点鸳鸯谱,我已经拒绝了。”
她不想多谈自己的事,眸光流转,促狭笑道:“阿兄的姬妾选好了?”
李旦脸色和缓,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没有姬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走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收回手,匆匆转过身,“回含凉殿。”
裴英娘啊了一声,赶紧跟上去。
李治站在三层阁楼上,迎风而立。
初夏的风和爽舒适,扑在脸上,带来花草的泼辣气息。
高台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拾级而上。
高个子的青年仿佛揣了一肚子火气,步子迈得飞快,眨眼间攀了十几个台阶。
矮个子的小娘子提着裙角,闷头追赶,没有故意拖拖拉拉撒娇让前面的人停下等她。
但高个子青年还是觉察出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看小娘子走得气喘吁吁,停住不走了。
等小娘子走到跟前,他伸出手。
小娘子似乎抱怨了几句,把挽着的披帛塞到他手心里,让他拉着自己走。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李治能感觉到青年脸上无奈中藏着宠溺的笑容,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扯紧披帛,将偷懒的小娘子带上高台。
宦者走近李治,躬身道:“大家,相王和永安公主来了。”
“不见,说朕已经歇下了,让他们明天再来。”
宦者不敢多问,下楼走到殿外,“可是不巧,大家刚吃了药,才睡下呢!相王和公主明天再过来?”
裴英娘不疑有他,问了几句李治吃的是什么药,午膳用得香不香,原路返回东阁。
走之前她看看李旦,“阿兄不回去?”
李旦摇摇头。
裴英娘心想,李旦脸色不好看,不知是谁惹了他,他可能是来找李治告状的。
她没有追问什么,带着忍冬和半夏走了。
李旦目送裴英娘走远,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底下,回头扫宦者一眼,目光冰冷,“回去禀报一声,相王再次求见。”
宦者打了个激灵,忙不迭走回侧殿,爬上阁楼,“大家……永安公主回去了,相王、相王他不肯走。”
李治倚着轩窗,淡淡一笑。
这执拗的性子,也不知到底是随了谁。
当年他执意要册立武媚为后,十七的外祖父褚遂良坚决反对:“陛下偏宠一个女子,臣不该多嘴,但是陛下要册封先帝宠幸过的后妃为皇后,可曾想过,千秋万载以后,世人会怎么看待陛下?!”
最后他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武媚皇后之尊。
虽然武皇后渐渐羽翼丰满,逐步脱离他的掌控,今时今日,他依旧不后悔。
他步步为营,在掌控朝政以后才在舅舅面前暴露出野心。李旦太年轻了,轻而易举让他看出端倪。
又或许……李旦太聪明了,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防备,才故意露出破绽。
李显胸无大志,还常常和李弘、李贤发生争执,李旦却从来没有和李弘、李贤起过争端,兄长们都晓得他深藏不露,但没有人防备他。
他这么谨慎,怎么会破绽百出?
李治揉揉眉心,他好像主掌一切,其实原本的计划都被李旦打乱了,如果再等两年和十七透露执失云渐的心意,她不会这么慌乱的。
常乐公主府的异常,只怕还是李旦的手笔。
李治眉头紧拧,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忧愁,“让他进来吧。”
李旦跟着宦者走上阁楼。
没有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守在门外的内侍听见房里有激烈争吵的声音,甚至依稀听到李治厉声责问相王,而相王竟然同样厉声反驳。
内侍吓得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里头那个真的是温文儒雅、不问世事的相王吗?
足足一个时辰以后,李旦拉开房门,径直离开。
内侍等了半天,没听到里头传唤,生怕李治有什么意外,小声道:“大家,可要温水梳洗?”
李治轻轻应了一声。
内侍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李治斜倚在软榻上,表情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怒火中烧或是颓然失望,虽然明显是不高兴,但气色还好。
他悄悄缓了口气:还以为相王把圣人气晕了呢!
杨知恩候在台阶下,看到李旦走下高台,连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道:“郎主,褚氏搬出常乐公主府,回道观去了。”
李旦脚步没停,“人手撤干净了?”
杨知恩道:“郎主放心,那几个市井奴并不知晓仆的身份,没人能猜疑到仆身上。”
“圣人已经看出来了。”李旦漫不经心道,“用不着再遮遮掩掩。”
杨知恩诧异了一会儿,恭敬应喏。
“今天……”他想起一事,小心地瞥一眼李旦,“今天圣人挑了两名美姬,已经送往相王府去了。”
相王府最终选在兴庆坊,位于长安东北角,和东市很近。李治早前曾下令,让李旦尽早出宫居住。
李旦面不改色,慢条斯理道:“送去英王府,告诉英王,人是我送的,如果英王妃闹腾的话,让她去找常乐大长公主问问缘由。”
杨知恩拱手抱拳,“是。”
第68章
英王府。
赵观音气得面容扭曲, 浑身发颤,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阿耶摔伤腿, 阿娘病倒在床, 她回公主府侍疾,辛苦了大半个月, 抽空回一趟英王府收拾衣物时,竟然发现侧院又添了两个新人!
而且听长史说, 那两个美姬是世家出身、身世清白的贵妾, 不能随意打杀!
“李显, 你欺人太甚!”
赵观音冲进正厅,室内香烟袅袅, 酒气熏天,乐工们吹拉弹唱,一名雪肤碧眼的胡姬在庭中铺设的波斯毯上翩翩起舞, 身姿妖娆, 体态婀娜。
李显斜倚在坐褥上, 望着胡姬飞扬的彩裙下露出的雪白双腿, 满脸垂涎之色, 两个年轻貌美的使女跪坐在他身旁, 一个为他剥石榴, 一个替他揉肩。
席上美酒佳肴, 觥筹交错,府中宾客、官吏们分坐左右首,正交头接耳, 品评胡姬的美妙舞姿,看到英王妃怒气腾腾跑进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英王软弱,英王妃跋扈,看英王妃的脸色,今天肯定不会善了。
宾客们不敢掺和英王的家事,敛容正色,悄悄从侧门退出正殿。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乐工们纷纷退下,胡姬也光脚走到廊下,向赵观音施礼。
赵观音看着胡姬雪白如玉的双足,纤巧的脚踝上箍了一串银铃项圈,走动时发出清越铃音,更衬得胡姬姿态娉婷,妩媚动人,引得人心驰神荡,忍不住想把那双玉足捧在手心里呵护。
赵观音冷笑一声,“我见不得这些妖里妖气的东西,掌嘴。”
她身旁的使女立刻上前,啪啪几声,连抽胡姬几巴掌。
使女惯常教训府中女奴,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胡姬的脸颊被抽得红肿,但妆容依然整洁,鬓发也没有散乱。
李显倒吸一口气,他花费百金从西市胡人商队手中购得胡姬,因为顾忌着赵观音,还没碰过胡姬一下呢,真让赵观音的人把胡姬打坏了,那一百两黄金岂不是白花了?
虽然国法在前,虎妻在后,他不敢纳胡姬为妾,但是宴客的时候可以请胡姬出来跳一场胡旋舞,在宾客们面前显摆显摆的同时,顺便过过眼瘾,吃不到嘴里,还不能让他多看几眼嘛!
他心疼地瞥一眼胡姬娇媚的脸庞,坐起身,无奈道:“怎么回来就发脾气?”
胡姬听到李显开口,泪盈于睫,捂着脸颊跪倒在地,叽里呱啦,用母语求饶。
赵观音懒得看胡姬一眼,越过跪倒一地的歌姬侍女,踏入内殿,冷声道:“后院的两个姬妾,是怎么回事?”
李显哎呀一声,挥退身旁两个在赵观音的逼视下抖如筛糠的使女,“那是阿弟送来的,和我没有关系啊!”
他指天发誓,“真的是阿弟送的,不信你去问问长史!”
李显懦弱是懦弱,但还不屑于撒谎。他这人没什么志向,只管吃喝玩乐,府中中馈事务全由赵观音做主,连长史都是赵观音的心腹。
赵观音双眼微微眯起,李显只有一个弟弟,“相王?相王每天醉心学问,从不多管闲事,好好的,怎么会送姬妾给你?是不是你和他抱怨了什么?”
李显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我哪敢朝阿弟抱怨啊,他肯定会骂我的。”他小心翼翼地瞥赵观音一眼,“是不是你得罪阿弟了?我老实和你说,阿弟可不好对付,他真生气的时候,我是绝对不敢和他犟嘴的,他连阿父和阿娘都不怕。你惹怒他了,只能自己去想办法找他赔罪,我帮不了你啊。”
赵观音眉心直跳,一脚踩翻使女辛辛苦苦剥好的一盘石榴籽,“胡说!我是阿嫂,相王是小叔子,平白无故的,我怎么会得罪他?”
李显哆嗦了一下,浑身肥肉直颤,“这个嘛……”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二娘啊,如果惹阿弟不快的不是你,那肯定是你母亲。你母亲太不消停了,明明晓得阿弟和十七感情好,还想打十七的主意,阿弟能不生气嘛!”
赵观音愣了一下,“怎么又扯上永安公主了?”
李显看一眼滚落一地的石榴籽,满脸可惜之色,闻言抬起头,“你不晓得?你母亲撺掇十七的亲娘,不知在谋算什么,那个出家修道的褚氏和她从前的丈夫裴拾遗在金城坊当街厮打,都惊动巡街武侯了!褚氏可是你母亲的座上宾啊!现在京兆府谁不晓得你母亲为难永安公主呀!不然你以为我阿父为什么对你母亲不闻不问?上次岳父病了,阿父还特地让奉御出宫为他看病呢,这一次你们家全病倒了,阿父就随随便便赏了一匣子药,你还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