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座位前,她又和一直支持她的读者说了一些话,然后就开始了签售。
一沓沓的书,一支支写完的签字笔。
她的右手靠在桌面上太久,渐渐地变得有些麻木,脖子也开始有些酸疼。
中场休息时,她边喝水,边做颈椎操,活动活动关节。
这场签售从下午一点半开始签,一直签到下午五点半,队伍才见到头。
蜜色夕阳从落地窗外投进来,在地上洒下余晖光影。
林软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已经抬不起来了,很疼很疼,手上一支签字笔又到了头,工作人员赶忙给她换上一支新的。
忽然,她的鼻尖似乎是涌入了一阵茉莉花香。
她微微抬眼,见有人送来一捧清新的茉莉,她接过,道了声“谢谢”,却实在没力气抬头与人对视。
旁边的工作人员很快接了花放在一旁,她也接过拆封的书。
这本书没打开至签名的扉页,她干脆自己动手。
就在这时,脑袋上方却来有些清澈也有些熟悉的男声:“麻烦帮我签在最后一页,就是五十九章后面的空白区域,谢谢。”
签了一下午名,林软脑袋已经有些迟钝,她还没来得及回响这熟悉源自何处,手上动作先了一步。
书页停在五十九章结束后的那一页。
怎么写了这么多字……
林软心中闪过片刻疑问,恍惚间却发现,字迹和声音一样,有种致命的熟悉。
“第六十页:
那天阳光正好,你从窗外冒出头,递给我一支茉莉花。
眼睛湿漉漉的,抿着唇不讲话。
我得承认,那一刻,我被你收买了。小软糖。”
林软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后靠右下角的署名上。
——周、漾。
漾字的三点水,和从前周漾写字时如出一辙,总不肯好好打点,一竖下来,连点儿波浪都不肯有。
她有一段时间没流过眼泪了。
可能是签字签得有点久,眼睛被签字笔的油墨熏得疼。
她一眨,大颗泪珠就掉在“周漾”二字上。
一开始像一块琥珀,锁住了字迹,慢慢地又浸入纸张纤维缝隙,四散开来,字迹也慢慢变模糊。
那一瞬间,她好像闪过了很多念头,比如若无其事地签好名,接下一本。又比如头也不抬地说,这一本我不签。
可签字笔怎么也没办法落下去。
后头排队的人好像有些着急,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有小姑娘拧开水瓶递给她喝,问她是不是太累了,不舒服。
她没出声。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身前那人一动不动。
她终于抬头,望进那双二十四岁的眼里。
在她抬头那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也终于开口。
“林软,我来了。”
第60章 01
傍晚, 城市湮没在暮色昏黄的光影里。
林软签售结束, 照例做东,请前来帮忙的后援会读者们一起吃饭。
坐车走之前, 身边工作人员问她:“软软, 那个是不是你朋友啊,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林软往窗外望了眼, 周漾手里拿着书, 站在书城外的台阶上,正隔着车窗与她对视。
“不用,我和他说了……晚上要请人吃饭。”
说完, 林软很快转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 人家也没再问, 只让开车。
晚上吃饭的时候,林软好像没什么胃口,什么菜转到她面前, 她都是淡淡,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现在她还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时隔七年, 她竟然见到了周漾,而且,是周漾主动找过来的。
他显然是知道,今天自己在帝都签售。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 有很多东西就在脑子里翻腾,搅和成了一团浆糊。
七年没见。
午夜梦回时她想了很多很多次,可真见到了,她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躲。
见林软出神,有人问她:“糖糖姐,你是不舒服吗?”
林软摇摇头:“没有。可能是……今天坐了太久,有点累。”
她勉强收回心神,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
年轻的小姑娘爱闹腾、爱聊天,在餐厅逗留了三四个小时,一顿饭才算结束。
林软在帝都没买车,工作人员要送她,她拒绝了,说是想扫部单车,顺便兜兜风。
工作人员知道她家住得近,也没再多说,只让她好好休息。
林软一一应下。
将人都送走,林软才买单,打算离开。
不巧刚出餐厅,就见门口停一部崭新奔驰,银灰线条在夜色下依旧分明流畅。
见她出来,车打了双闪。
林软愣怔。
很快,驾驶座里就下来一人。
他穿得休闲,身姿挺拔而清隽,看上去还是大学生模样。
林软下意识又想躲,可脚未向后挪,她又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躲的。
思绪不定之间,周漾已经走到身前,声音微沉:“我送你回家吧。”
从他的面上,林软看不出太多情绪,以至于她一瞬间大脑当机,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回答。
他怎么能说得……好像七年不过七日一般呢。
他们之间不应该以“好久不见”之类的话语作为话题的开端吗?
良久,林软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我骑单车回去就好。”
“你签了一下午,应该很累了吧,如果不愿意让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可以送你到附近。”说着,周漾下意识抬手,可停在她脑袋上方,动作突然顿住,他静默两秒,又收了回来,声音低了两个度,“我们很久没见了,能给我一点时间说说话么。”
林软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僵持半晌,她还是坐进了副驾。
一上车,林软就打开购物软件的地址簿,递给周漾看:“这是地址,谢谢。”
她好像不想说话,连地址都不愿意报,疏离的一声谢谢,好像是在保持一种微妙而暂时无法推开的距离。
周漾开过一个路口,也没憋出一句话。
来之前打过无数次的腹稿似乎都被一键清除,他脑子空空的,看上去沉静,却连方向盘都扶不太正。
待过到第二个红绿灯口,行程已经过半,周漾才来了一句:“这几年……你好像过得还不错。”
“比你还差一点。”林软声音不大,却是说得不假思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唇相讥。
周漾刚冒出的话头被她掐了回去,一时再也无话。
夜晚路况还算不错,一路开到林软居住的小区楼下,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车停下来。
林软顿了两秒,想起要解安全带下去,可手还未搭上按扣,周漾就问:“能留个电话吗?你哪天有空,我想请你吃饭。就当是……就……”
他半天说不完一句话,林软却直接从包里拿了一张名片,塞在他副驾的储物柜里:“过几天我要出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空再……聚吧。”
她的声音至始至终都很轻,神色也很平静,最开始见他时掉的那滴眼泪,好像只是假象,并不存在。
很快,她就下了车,下车前还礼貌地留了一句谢谢。
周漾也跟着下车,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可她脚步只稍微一顿,就往里走。
***
一路走进小区,走至自家单元楼下,按电梯,开门。
林软才像是卸下所有用来伪装的力气一般,沿着门板缓缓下滑,坐到了地上。
她曾设想过很多种再见周漾的情景。
经年久别,在街头偶遇。又或是在旧日朋友的婚礼上,他们同坐同学一席。
可重逢来得猝不及防,让她有些无从反应。
手机传来微信的声响,她下意识以为是周漾,转瞬想到她塞进去的是工作名片,她这才去拿。
微信是李晓薇发来的:
“鱼头出差回来跟我说,前两天他遇上周漾了。”
“你说巧不巧,在飞机上遇上的。”
“周漾那会儿说很快要去帝都。”
“对了,你是今天在帝都签售吧?我过两天休假来帝都找你玩啊。”
林软不知道要回什么,最后就回了一个“好”字。
倒是李晓薇絮絮叨叨起来。
李晓薇和喻子洲一起去雍城上的雍大,大一那年就在一起了。
期间闹过几次分手,分手分得最长的那次差不多有大半年,两人还各自找了新的男女朋友。
当时林软都以为,他们真的要散伙,可最后还是莫名其妙的和好了。
那之后的小打小闹也不少,两人都是嘴不饶人的性子,可心思还是很诚实。
闹归闹,骂归骂,但都是只有自己能动手动口,别人说句不好,就开始毫无下限的护短了。
林软觉得他俩很合适,最好趁早结婚,生个孩子围着孩子去转悠,省得再去祸害别的大好青年。
只是李晓薇这絮叨可不是围绕她家喻子洲,而是围绕消失七年又突然出现的周漾。
“听说周漾现在混得蛮不错的欸,啊不行,我这个脑子不行,一点都记不住那些高大上的词汇。”
“鱼头还说周漾好像是家里出了事,但他问周漾的时候,周漾没说。其实他也是从杨洛那儿听来的,杨洛你还记得吧,你初中同学啊,他去帝都大学当过半年交换生,那时候他碰上周漾了,随口问了问周漾家里,周漾就一直避而不谈。”
“他还问到你了,他问……”
林软只听着,也不接话。
准确来说,是不知道接什么话。
***
夜色深浓。
周漾将车停在林软小区外的车位上,就一直没挪动。
他打开车窗,下意识地一根又一根点烟,回过神来,才发现烟盒空了大半。
他皱起眉头,拧开矿泉水,灌了大半瓶。
烦躁的时候,长时间养成的坏习惯好像就怎么也压制不住。
喝完水,他靠在座椅上,又砸了把方向盘。
他不知道为什么,预备好的话,面对林软的时候,就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水瓶随意扔在副驾上,他的手先于大脑反应,先一步触碰到了烟盒。
衔烟点火,这样的动作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恍然间想起七年前他刚学抽烟的时候,吸一口,好像就能呛出眼泪。
第61章 02
周漾从小就被人称为天子骄子。
在家长口中, 他是故事里“别人家的小孩”那样堪称为模范的存在。
在同学口中, 他是成绩好,长相好, 家庭背景好, 总被羡慕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周漾也觉得老天爷对他不错。
当然, 如果他的爸爸再对他亲近一点, 那就更好了。
可能是他奢求太多,老天爷觉得他太不知足,所以想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高二那年的暑假, 他爸周海涛自杀了。
不是车祸,不是什么其他意外, 是自杀。
他不想活了。
周漾得到消息是在竞赛完之后, 出了考场,他心情不错,本来是想先给林软打电话, 手机划过通讯录,看到“爸爸”二字,他下意识拨了出去。
回应他的却是机械女声冷冰冰的一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漾眉头一皱,又给他妈打电话。
电话那头陈碧秋的声音已是在勉力保持正常, 却还是被周漾察觉出些许不对,他说比赛应该没什么问题的时候,陈碧秋的反应似乎过于冷淡勉强。
很快,他问了句:“爸呢, 我打他电话没接,他这几天不是休年假吗?”
就是这句问话,让陈碧秋彻底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哭,周漾心头狂跳。
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喉咙发紧,强迫自己不去起最坏的念头,可他的大脑反应过于敏捷,他知道,没有几件事,能让陈碧秋哭成这样的,没有。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陈碧秋痛哭之中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你爸…你……你爸,去了。”
周漾直到赶回家才知道,他爸爸去世的原因是自杀。
服用过量安眠药,发现时已经没有气息。
他的死亡时间是周漾竞赛第一天结束的晚上,家里瞒着没第一时间告诉他,不想让他放弃第二天的竞赛。
陈碧秋告诉周漾,他爸爸已经不对劲很久了,应该是不知道竞赛有两天,一直拖着,恐怕就是想等他竞赛结束。
所以她悲痛之下,仍然是选择了暂时隐瞒。
那时周漾眼圈发红,却不置一言。
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相信,他爸爸就那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过世了。
在周漾的印象里,他爸爸周海涛一直是一个寡言少语、处事严谨的男人。
大多时间他都扑在了工作上,恨不得一年365天全年无休留在医院做手术。
连最亲近的妻子和儿子他都不太亲热,对周漾的外公外婆,已是称得上冷淡。
小的时候周漾并不大理解,后来长大,他渐渐理解了一些,因为他家,是典型的女强男弱。
上学的时候,喻子洲总说他家有钱。
很明显,他的穿着打扮,所用物事,都是没钱供不起来的。
他家也确实有钱,但他爸爸并不有钱。
他爸爸只是一个医生,工资不低,但比起外公的家大业大,那点工资就只能算得上是九牛一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