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玖拾陆
时间:2017-12-11 16:15:36

 
    意见有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许多。
 
    “旁的我不知道,只说那太常寺卿段大人的孙儿段立钧,上个月我还遇见他与几个学子在清闲居比试文采,亲耳听他出口成章,他做的诗,现在还留在清闲居的白墙上呢!”
 
    苏润卿捻着花生米的红衣,闻言手一抖,白嫩嫩的花生米险些飞出去:“段立钧文采出众?出口成章?笑死我了,这笑话我能笑到明年春闱。”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道:“明年春闱你大概听不到段立钧的名字,以他的水平,这次秋闱是中不了的。”
 
    “也是,”苏润卿点了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地添了几分嘲弄,“他也无所谓中不中,好好跟着驸马爷就行了。”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都晓得,段大人是官运亨通,朝中没有人引路,靠着自个儿的运势爬到如今的官位上,但段家子弟之中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手了的,亦无得力的姻亲,等段大人退下来,段家大抵是要一落千丈了。
 
    只这个段立钧,才学不算出众,只因与长安公主的驸马爷交好,在京中行走,公子们多给他几分面子。
 
    陆毓衍添了盏茶,推到苏润卿跟前,道:“你这口气,叫旁人听见了,还当是殿下与驸马、公主不睦。”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没再多言。
 
    谢筝认真听了,不禁犯了嘀咕。
 
    那清闲居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字号酒楼,内里环境文雅,从来都是文人墨客们喜欢去的地方,里头也留了不少大家墨宝,供客人们观摩。
 
    这些年,学子们也纷纷出入清闲居,一来是沾些大家的书卷气,二来是比试高下,若是做的文章诗词能受东家的喜爱,便能留在白墙上。
 
    谢慕锦当年亦有一词作留下,谢筝知道的时候只是七岁,年纪尚幼,不比她在镇江城中出入自由,只好央了顾氏半个月,才让顾氏带她去清闲居里看了一眼。
 
    因此清闲居在谢筝的印象里,是个凭真本事留名说话的地方,那段立钧才学不行,是怎么把诗留在了白墙上?
 
    陆毓衍似是看出了谢筝眼中的疑惑,道:“怕是找了个代笔之人,背了一不晓得谁做的诗,李代桃僵。”
 
    谢筝一怔,怕再叫陆毓衍看出些什么来,不敢再胡乱想了,赶忙道:“衍二爷叫奴婢来,是想让奴婢去问问梁夫人?”
 
    来的路上,谢筝已经听松烟说了大致的状况,她压根没有想到,三娘的母亲和梁夫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和岁儿一道去问,妥当些。”陆毓衍不疾不徐与谢筝说了李昀的意思。
 
    谢筝会意。
 
    只听楼下热闹讨论监生、贡生的样子,谢筝也晓得郑夫人的事儿马虎不得,务必要谨慎些,免得在秋闱期间闹开了,反叫一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松烟安排了轿子,送谢筝去郑家,陆毓衍和苏润卿在茶楼里等着。
 
    郑家门房上认得谢筝,见她来寻岁儿,便使人去唤了。
 
    岁儿匆匆过来,她昨夜似是睡得不好,眼下青,抹了粉都没有遮盖住。
 
    “有些状况想问问梁夫人,你与我一道去梁家一趟吧。”谢筝低声与岁儿道。
 
    岁儿信任谢筝,闻言便随她出门,往胡同深处去,嘴上道:“姐姐,我听说梁夫人一直都病着。”
 
    谢筝沉吟:“以前郑夫人还在的时候,她与梁夫人来往,两人也是夫人来、夫人去的?”
 
    “也不是,”岁儿摇了摇头,“是叫郑家姐姐、梁家妹妹。”
 
    “那你知道梁夫人闺名吗?她的表字是不是叫素素?”谢筝追问道。
 
 第四十四章 可怜
 
    岁儿一张小脸纠结:“我不晓得,没听说过呢。”
 
    两人到了梁家外头,岁儿敲了门,隔了会儿,才有一妇人小跑着来开门。
 
    妇人不认得谢筝,对岁儿倒是熟悉:“你怎么过来了?府上不忙吗?”
 
    岁儿挤出笑容,向妇人介绍了谢筝。
 
    妇人一听谢筝是宁国寺里活下来的那一个,一面打量她的脖子,一面念着佛号。
 
    “郑夫人的一些事儿,衙门里想问问梁夫人,只因梁夫人病着,又是女眷,衙役们不好来叨扰打搅,我晓得事情来龙去脉,就帮着跑个腿。”谢筝顿了顿,又道,“夫人身体如何?”
 
    妇人连声叹气,引着谢筝往里头去:“自打郑夫人过世,我们夫人就病倒了,大夫请了,药也用了,不见起色,我们老爷也急得不行。”
 
    谢筝和岁儿在庑廊上等了会儿,妇人进去禀了一声,才又出来请她。
 
    梁家不比郑家宽裕,谢筝入了屋子,一眼看过去,家具都是有些年头了的。
 
    东稍间作了内室,梁夫人病歪歪躺在床上,脸色白,两颊内陷,看得出精神极差。
 
    谢筝见了礼。
 
    梁夫人勉强坐起来,声音又细又低:“病中无力,姑娘莫见笑。衙门里想问些什么?郑家姐姐与我亲厚,我也想帮她把凶手绳之于法。”
 
    谢筝深深看着梁夫人,道:“衙门里想问三娘的事情。”
 
    话音未落,只“三娘”两字,就让梁夫人的神色骤变,本就苍白的面色越不留半点血色,整个人颤着,像是处在冬日寒风里一般,干裂的嘴唇嗫嗫,声音抖:“三娘?我不晓得什么三娘。”
 
    谢筝垂下眼帘,如昨日预想的一样,若无实证,不管梁夫人只是听说过三娘的事儿,还是她就是三娘的母亲,她都不会承认。
 
    “衙门里查了功德簿,”谢筝坦言道,“每一年去添香油灯草的都是郑夫人,但功德簿上的名字是……”
 
    “妈妈,”梁夫人打断了谢筝的话,与那妇人道,“哥儿在屋里歇息吧?妈妈去看着他,免得他淘气,又打翻东西。”
 
    妇人犹豫极了,她看得出来,衙门里想要知道的事情对梁夫人冲击很大,夫人应当是一个字都不想提的,可又不得不提。
 
    既然夫人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当避出去,可梁夫人这个身体,委实叫人担心。
 
    梁夫人看出妇人的犹豫,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妇人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梁夫人苦苦一笑,道:“名字是谁的?”
 
    “素素,”谢筝上前一步,“夫人的表字就是素素吧。”
 
    梁夫人下意识咬住了唇,被子里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努力稳住了声音,道:“我是素素,但我不认得什么三娘,也不知道郑家姐姐为什么要在功德簿上写我的名字,许是另一位叫素素的女子吧。”
 
    谢筝搬了绣墩来,坐在床边,凤眼沉沉望着梁夫人:“那我来告诉夫人吧。
 
    三娘是永正五年三月初三出生的,初四就夭折了,周年忌日时,郑夫人亦或是素素在宁国寺给她点了长明灯,这二十余年间,从未断过。
 
    她是个有残缺的姐儿,她生来就比寻常人少了一只胳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她才没能活下来。
 
    郑夫人说,三娘是她害死的,她这么多年诵经、资助善堂,都是为了赎罪……”
 
    谢筝一边说,一边留心梁夫人的反应。
 
    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梁夫人的眉心皱起,若不是极其强撑的,似乎是要用双手捂住耳朵再不听一个字了。
 
    这般样子,可见梁夫人内心之煎熬。
 
    谢筝想,梁夫人就是三娘的母亲了,唯有母亲,在听见这些事情时,才会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即便她嘴上不认,她的神态动作都已经承认了。
 
    “夫人,”谢筝叹了一口气,“三娘是个可怜孩子,不是因为她有残缺,不是因为她早夭,而是因为直到二十几年后,她的母亲依旧不敢认她,不敢承认她是自己的孩子,不敢在功德簿上写上父母双方的名字,无名不怕,怕得是连姓氏都丢掉了……”
 
    谢筝梗咽了,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坐不住了,想蹲下来痛哭一场。
 
    她明明是谢筝,却成了阿黛。
 
    她要到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认下自己的身份?承认她是谢慕锦的女儿,能够给父母供奉祭拜?
 
    她可以不叫阿筝,她幼年还有小名,但她姓谢,她不愿意也不能一直丢弃。
 
    隐姓埋名,谢筝有自己的理由,梁夫人如此,一定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梁夫人的眼中满满都是泪水,她的身子蜷缩起来,掩面痛哭。
 
    谢筝本就不好受,又见不得眼泪,叫梁夫人一招,心里酸得厉害,死死掐着掌心才忍住了。
 
    梁夫人大哭了一场,慢慢平缓下来,她病中身体虚,这会儿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整个人都潮得厉害。
 
    她也顾不上那些,不让谢筝叫妇人进来擦拭净面,顶着一口气,道:“你说得对,三娘可怜,她姓梁,我又不敢承认她姓梁。”
 
    梁夫人絮絮说起了往事,她说得很慢,可其中细节清清楚楚,这几十年里,她不曾有一天忘记。
 
    梁大人在国子监做官的第三年,她怀了三娘。
 
    肚子提前两月作,梁大人那夜宿在国子监,家里连人手都不足,二更天又不晓得去哪儿找稳婆,梁夫人就让人去敲了郑家大门。
 
    郑夫人与她交好,匆匆赶过来,她身边又有个懂的婆子,便帮梁夫人接生了。
 
    哪里知道,孩子落下来,少了一条胳膊。
 
    婆子唬了一跳,说孩子残缺,又早产了两个月,只怕不好养活。
 
    梁夫人看着哭声细得跟猫儿一样的女儿,险些厥了过去。
 
    郑夫人的意思是等天亮了去国子监寻梁大人回来,梁夫人却不答应。
 
    梁家家底太薄,不一定能养活早产的女儿,梁大人又在国子监为官,没什么根基,本就处事不易,叫人知道他的女儿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还不晓得要添多少风言风语。
 
    “其实,我最怕的是他为此怪我、怨我,赶我下堂,”梁夫人的眼神空洞,喃喃道,“若他得一个厉害的岳家,许是官途兴盛……”
 
    梁夫人哭着求郑夫人,求她莫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就说早产的孩子落下来就不行了。
 
    郑夫人犹豫不已,到底拗不过梁夫人,心软了,答应把姐儿抱走,能不能养活全看造作。
 
    哪知道她们两个还在争着,四更时,姐儿还是没气了。
 
 第四十五章 有心
 
    “是我,是我害了她啊,我若小心些,能让她足月,就算身有残缺,她也能活下来,”梁夫人再一次失声痛哭,“我害了三娘,我不敢认她,我也害了郑家姐姐,这二十几年,她一直心存愧疚!
 
    明明都是我造的孽!
 
    我这么多年再也怀不上孩子,用了多少方子,拜了多少菩萨,拼死拼活得了个老来子,损了身子骨,整日里病怏怏的,这是我的报应!
 
    但不该是郑家姐姐,不该是她……
 
    她是良善人呐,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我才是……”
 
    梁夫人的肩膀簌簌抖着,她的声音不重,但句句都是心血泪,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三娘是我和郑家姐姐之间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梁夫人双手撑着床板,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谢筝,“我和我们老爷青梅竹马,因着他高中,村里眼红我恨不得我下堂的人,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出他们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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