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上镜?我们都是一样的。来吧,一起,”
这句话似有魔力,砰砰地敲碎了裹着唐三胖心头的寒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她这灿烂的笑颜牵引住了脚步。
似有只蝴蝶,在严冬中飞舞。冷而空旷的天地,那只蝴蝶成了异常美丽的景色。他不自觉被它吸引着,一步一步,走到了大合照的舞台上。
人潮汹涌澎湃,他什么都听不见,第一排的姑娘们花团锦簇,他还是远远看着那只美丽又阳光的蝴蝶。
他在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青春。
大合照拍完后,唐三胖就回宿舍了,想多看她一眼,可又不敢多看。回到宿舍他呆坐了半天,听见外头的歌舞团要走了,他才想起一件事来,拔腿就往外跑,找到摄影师问这照片能不能洗一张给他。
摄影师说可以,不过洗照片的钱得他出,他以后也不来这,寄照片的钱也得他出。
唐三胖连连点头,拿了钱给他。
正月过完了,他还没有收到照片。他每晚都在想照片什么时候来,摄影师不会骗他吧。
不会不会,如果说“会”,那他就收不到照片了,所以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会出现这种事的。
又过了半个月,唐三胖终于收到信了,里头不但有一张照片,还有一封道歉信,说有事耽搁了云云。唐三胖没在意,他取出里面的照片,是一张巴掌心大的黑白照。
坐在第一排左边的姑娘,就是葛秀秀。
他甚至都没看自己,就一直看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人。
越看,心里越暖。
“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
她在市里,条件好,楼高,车多,吃的也好。他只是一个机床技术工,不愁吃,不愁穿,但条件怎么都比不上城里人的。
但他想靠近她。
二月后,春风习习,草长莺飞。
无论是工友们还是周围的知青们,都发现村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胖胖的,不爱说话的唐三胖,忽然积极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人群,跟他们说话,虽然腼腆,但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想融入他们的集体中。
他也比以前更爱看书了,看一些特别复杂的机械器材的书,晦涩难懂。
他们不知道,他的心变得有多大。
他们也不知道,他的心一直向往阳光,只是从来没有人为他打开那扇门。
如今他的门打开了,他想要通往更广阔的地方,只为离那个叫秀秀的姑娘近一点,再近一点。
为了喜欢的人,他想去接受这个世界。
第69章
往事说完,并不曲折,甚至很平淡,一个年轻小伙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并毕生以能与她并肩而努力奋斗着。
宋金听完后觉得不对劲,问:“然后呢?”
唐三胖说:“三年后我工作调动,工资涨了点,估摸能在城里活下去了,所以就去了她在的城市,我赶到的那天,刚好就是……她结婚的日子。”
“嘿!”宋金拍腿,“惨兮兮啊!”
就连淡定的何大进也摇头:“真惨。”
唐三胖说:“然后我就离开了,但心里放不下,偶尔还是会去打探她的消息。又在三年后,她的丈夫去世了,我知道后赶紧去了她的城市。”
宋金问:“你就没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上去安抚安抚?”
毕竟一个人在最柔弱的时候给予关心和温暖,最容易打动对方的心。
唐三胖说:“当时她还有个女儿,当然我不介意的,可是我打听之后,知道有很多人给她做媒,她都拒绝了,里头条件比我好十倍的都有,但她说要照顾女儿,怕后爹不疼,就回绝了所有媒婆。”
何大进叹气,说:“我晓得了,你是觉得她连那些条件比你好的都不要,那怎么会接受你,是吧?”
“嗯。”这件事过了很多年,唐三胖提起的时候倒没有宋金和何大进那样长吁短叹,心底还是平静的,“她带着个孩子生活很苦,但她很倔,什么活都干。后来我每个月给她寄钱,说是她丈夫的故交。眼见她的日子越来越安稳,孩子也聪明懂事,但秀秀命苦……她的女儿上了高中,回来的途中见有个孩子溺水,就去救人。人救上来了,她的女儿却没上来。”
“唉。”
“唉。”
宋金和何大进齐齐叹气,为那孩子惋惜,多好的孩子,可是在世间驻留的时间太短了。
唐三胖也轻轻叹气,许久才说:“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我又赶到她的城市,远远看着她,这一次的秀秀,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坚强。”
孩子是她的精神寄托和精神依靠,孩子没了,时间就像刀子,一刀一刀,削骨剜心。
那一次唐三胖下定决心要跟葛秀秀说,让他做她的依靠。但还没有迈出这一步,事情又有了变化。
葛秀秀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
那时候是1987年,计划生育依旧严格。在城市居住的葛秀秀时常能听见哪里有女婴要送走,哪里又有被抛弃的女婴,但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被遗弃的孩子。
葛秀秀从盒子里抱起女婴时,忽然觉得这是缘分,又或许是……她的女儿转生来找她了。
无论如何,她都决定养活这个孩子。
一切都是缘分。
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丨湘。
“你叫兰兰吧,葛兰兰。”
远处的唐三胖又退怯了,葛秀秀的世界里,从来都不需要他。
“我想,与其尴尬出现,不如默默守护。”
唐三胖说完他和葛秀秀的往事,就遭了宋金劈头盖脸的骂:“三胖啊,你真是个傻子!你以为葛秀秀不会接受你,你以为葛秀秀不需要你,你以为葛秀秀根本瞧不上你?全是你以为,你问过她吗?你尝试过吗?足足过去五十年,你还‘自以为’,我得被你气死!”
何大进怎么听着这话耳熟,嗯?好像他刚刚就这么骂过“自以为”的宋金。这一回头,他拿来骂三胖了,盗台词啊这是,他说这话脸就不红心就不跳???
唐三胖垂首说:“我知道……但我不敢……要是被拒绝了,我就不能这么看着她了。”
“那更好啊,死心了。我就说以你这种脾气,怎么找不着一个老伴,你就是死心眼。”
何大进说:“你怎么比三胖还要激动。”
“我生气。”宋金说,“后来呢?你去探望的病友是不是葛秀秀?”
唐三胖轻轻点头:“是她,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在何家村的时候,她还动了手术,我就把钱给了兰兰。”
“就汇款三十万的那次?”
“是。她现在还在医院养病,花了不少钱。”
宋金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你答应做吃播的原因,为了给葛秀秀赚住院钱。三胖你真是……”
傻啊,傻透了。
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一个一辈子连话都没说上五句的人。
宋金无法理解,何大进也没办法理解。
一会何大进突然想起来,问:“三胖你跟她女儿葛兰兰认识?”
唐三胖说:“我用助学者的名义资助兰兰上学,她只知道我姓唐,叫我唐叔叔。我是通过助学中心联系她的,拜托了他们不要透露我的姓名和地址,所以她的来信都是寄到助学中心,再转寄给我。后来手机通讯方便了,就直接短信交流了。”他忍不住夸道,“兰兰可乖了,学习又好,人也听话,干事又勤快。”
本来应该越过越好的家庭,却因为葛秀秀的一场大病而重新陷入泥潭中。他当然要帮一把,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人了。
现在的运动或许是徒然的,回到以后,大概又会变回原来的身体质素。唐三胖想给葛秀秀再留点钱,不想看她再过这种苦日子。
他没有告诉宋金他们,在他投河自尽之前,就已经写好了遗书,把钱都留给葛秀秀。
宋金说:“葛秀秀现在还在医院?”
“嗯。”
“三胖,你要不要尝试一下,去见见她?”
“我同意三胖这么做。”
唐三胖被两人的提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她。”
宋金拍腿,说:“就是因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反正谁也不认识你,所以才更要去见她啊。她又不认识你!”
唐三胖一顿,何大进也接话说:“对啊对啊,她根本不认识你,这个时候你要是再不去试试,难道要抱憾终身?”
宋金“哟”了一声,夸道:“不错啊何大进,都会用这个词了。”
何大进不耐烦说:“你别插话。”
“……我这是在夸你!”
“那也别插话,等会再夸,你还懂不懂什么叫时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
何大进说:“三胖,有些事你不去做,永远都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只有做了才知道对方的想法。”
宋金也说:“对,三胖,这是个好时机,如果是以前的你去见她,多多少少会有恩情在,葛秀秀就算不喜欢你,也会有负担。现在你去的话,你们互不认识,友情是从0开始的,没有一点添加剂。”
唐三胖叹气说:“可我现在是个年轻小伙,我要是接近她,会变成调戏小老太太的流氓吧。”
“……这倒是个问题。”宋金一时忘了葛秀秀已经是个老太太,三胖还是个年轻人,这么去也没办法问出点什么。他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一个人,说,“何大进,你小舅子是不是腿受伤住院中?”
“是,不过快出院了。”
“别出院!让他转院,转去葛秀秀住的医院和病房。”
“……”
“别瞒我,我可是知道你那几个外甥都是医生,总能找到熟人吧。”
何大进瞪眼:“你怎么比我还熟悉我小舅子一家。”
“嘿,这就是人脉的重要性了。”
何大进一想,宋金当初在第二次见面就能跟他小舅子借钱成功了,那知道点庞家的事有什么难的,人精。他想了会,为了三胖的爱情,可以跟小舅子商量商量。
“那我去问问我小舅子。”
唐三胖迟疑说:“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怎么就觉得这两个小伙伴不那么靠谱呢???
“放心吧三胖,这事交给何大进去办。”
何大进问:“那你干嘛去?”
宋金说:“我还有两个孙子的终身大事没推进成功呢。我们赶紧把事情都办了,不然我心里不踏实。万一事情还没办完我们就回去了,我可能会哭。”
他说这话是真心的,而今的他没有对商业的追求和宏图大业,对孙辈的感情上心,但就算没处理完就回去,他也不担心那两个孙子。
只是既然有机会参与,为什么不去?
他不像三胖,总是在退缩,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前进中。
就连游戏,他都上了钻石段位,脱离了小菜鸟的行列不是。
“三胖,向前看,别回头,你不迈出那一步,还想再记挂个五十年,让两段人生都毫无结果吗?”
唐三胖绞着手指,眉头拧了又拧,既期盼,又害怕。他沉思良久,才说:“那就……试试吧。”
试着去见葛秀秀,这一次不是躲在墙角默默关注,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面前。
——毫不退怯。
第70章
“那爸,一会我去给您办出院手续,回家后什么都别做,有事叫保姆。”
卧在病床上的庞古道“嗯”了一声,敲敲还裹着石膏的腿,对自己的二儿子说:“还有多久能拆石膏啊,我都快要憋坏了,赶紧让我自在翱翔啊儿子。”
庞家二儿子说:“拆了石膏您又要去喝酒是不是?少喝点酒爸,喝酒伤身啊。”
“你爸统共也就喝酒这一个爱好。”
“抽烟呢?”
“……统共也就这两个爱好……”
“打牌呢?”
庞古道瞪眼:“统共也就……你没完了?快点去给我办出院手续。”
庞家二儿子笑笑,说:“行,我这就去。”
穿着白大褂的他拿上父亲的身份证和缴费单,准备去走流程。就算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他也得遵循医院的规章制度,把流程走一遍。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正有人开门,迎面就撞见了那人。
这人又瘦又高,跟他的姑父有得一拼,他戴着一次性口罩,看不见脸,不过露出的一块额头很黑,依然跟他姑父一样,黑如炭。
他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就出去了。走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这间病房就他爸一个人住,那这个人是他爸的朋友?
可是看年纪还很轻,忘年交吗?
庞古道光是看这瘦竹竿似的身形就知道是谁了,说:“姐夫你咋来了?吃饭没,一块去吃啊。”
何大进摘下口罩,拉了凳子到病床前,说:“我吃过了,你还是乖乖等我外甥送饭来吧,净想着外头的饭菜,油脏,菜也脏。”
“你怎么跟他们一个德行。”庞古道叹气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不过已经可以出院了。”
“那正好,小舅子你帮我个忙。”
“姐夫你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办。”
“我记得大外甥是在第八人民医院上班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