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似乎有好转,父亲也从牢里出来了。
进去时,宋父头发浓密又黑,重见天日,已经两鬓斑白。宋金抱着宋书豪去接他,宋父刚露面,宋书豪就喊:“爷爷。”
在信中得知一切的宋父看着这可爱天真的孩子,忍了多年的泪,在这一刻坍塌。
他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往后他再也不想跟他们分别。
一晃,动乱的年代过去了,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每日看报,耳听八方的宋金隐约嗅到了新时代的剧烈变化,比起刻板的北方来,南方似乎充满朝气,宋金看到了春天的萌芽。
这晚吃完饭,他说:“爸,妈,我想去南方。”
宋父问:“去南方做什么?”
宋金略一顿,才说:“经商,赚钱。”
“你、你说什么?”宋父讶然看着儿子,再一次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爸,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沉思许久的宋金抬头看着他年纪尚轻,却已白发斑驳的父亲,心中顿时涌起愧疚,然而还是坚定地说,“我要南下经商。”
“我不许!!!”饱受“资本”二字摧残的宋父颤声说,“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要去务农都行,你就算是去捡破烂我都不拦你,可是唯独跟钱有关的事,我不许你做……”
“爸,我知道您的顾虑和担心,可是时代不同了,我相信以前的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宋金相信自己的眼光,人无远虑不谋,但他眼里所看见的,是一种全新的局面。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不许!!!”宋父再一次咆哮,已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风度翩翩,历经了牢狱之灾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让家人远离那些危险的东西。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晓,他不能让心高气傲的儿子经历这些事。
宋金不想吓到母亲和孩子,让母亲带书豪去楼下院子玩。
“不行……不行……”宋父低声念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爸,我们家已经七零八落了,奶奶的病也需要钱治,妈和您的身体也不好,我们家需要钱。”宋金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我要去南方,谁也不能阻拦我。”
“你——”宋父有一千句话要骂,一万句要劝阻,然而儿子眼底的坚定眼神却将他击败了。
一瞬击败,不是儿子太坚定,而是他已经不是当年能舌战群雄的教授了。
如今的他,畏首畏尾,哪怕是去买两根葱,别人多拿两根,他都害怕这是不是一个考验他的陷阱。
时代有没有在进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落后时代太多。
儿子是正确的吗?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没有那个精力了,也没有那个激情了。
他的心已入暮年,再激不起半点水花。余生,也要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吧。
“你去吧。”宋父平静地说,“你去了,就别再喊我爸。”
最后他用的杀手锏,不是以自己的学识来说服儿子,而是用最原始最粗丨暴的感情来要挟。
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世俗得让自己厌恶。
宋金沉默很久,最后朝他叩了三个响头,就走了,带着两身衣服,准备南下。
宋父听着儿子离去的脚步声,看着天花板许久,突然老泪纵横,无助地痛哭起来。
时代毁了他,但没有毁了儿子。
是喜,也是忧。
宋金走到楼下,看见母亲正带着书豪在玩。宋书豪骑着木马,见他拎着包裹,天真地问:“爸爸你要去哪?”
宋金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小脑袋,说:“爸爸要出门几天,豪豪你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
似乎是因为宋金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脸色来跟宋书豪这么说过话,小孩子的心万分敏感,尤其是对父母的事最为敏感。他抓住父亲的手,说:“爸爸我也跟你去。”
“你留在家里,爸爸很快就回来。”
宋书豪愈发不信,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我要跟你去爸爸。”
一旁的宋母偷偷抹着眼泪,她没有听父子俩的对话,但是身为母亲,她知道儿子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前路凶险,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儿子有胆识,可这种胆识未必是好的。
只是儿子决定的事,她没办法阻拦,却不能跟随他去继续照顾他。
“金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加衣服,夜里睡觉门窗记得关好。”
儿子已三十有余,但在母亲眼里,永远是个孩子,有叮嘱不完的话。
宋金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妈,您别担心。”
宋书豪更加肯定他的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有可能像爷爷那样,要走好久好久。他怎么都不肯松手,又不知道爸爸能不能带上他,不敢开口缠着他。一张小脸充满了委屈,眼眶里的泪一直打转,似乎只要被拒绝,就要啪嗒滚落。
宋金看着才刚出生就抱回家的“儿子”,人的心又不是铁做的,看着他要掉眼泪,他的心也难受。他看看母亲,这几年太过操劳,也已苍老羸弱。父亲的身体也虚弱,还得照顾生病的奶奶。
再给他们添个孩子带……
他俯身把宋书豪抱起,说:“走,爸爸带你一起去。”
宋书豪睁大了眼,眼泪瞬间收了回去,拍着小手说:“我要跟爸爸去玩咯。”
宋母愣住:“金金……”
宋金一笑,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豪豪,妈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带上很多的钱,给奶奶治病,治好您的腿。”
宋母又一次落泪,千言万语都已经说不出口。
宋金带着宋书豪,一起南下了,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是虎口,还是出口;是落魄异乡,还是荣归故里,谁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特别伤感。
铭记历史,不是为了怨恨那个时代,而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
第88章
侯小左没想到宋金这么凶的人——毕竟他不是在骂人就是在骂人的路上,但却收养了毫无血缘关系并带在身边养大,这种事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和坚持的。
他轻轻叹息:“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你了。”
宋金说:“当年谁都误会我了。只是为了保护书豪,所以别人问起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都说是。”
历史上的伟人很多,所以侯小左敬佩的人很多,但对宋金的敬佩,却不同于对伟人的敬佩。平凡的人,却做着不平凡的事。
侯小左从病房离开时,朝宋金敬了个无比严肃的礼,差点没把宋金笑岔气。
耿直的小伙子,这是干嘛呢。
宋金笑了没一会,外头就又有人进来了,一见来者,他就无比遗憾地说:“那根朽木刚走呢,你怎么就不走快两步?”
拎着探病礼物来的宋安宁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侯小左吧。不过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说话跟个老大爷似的,还跟她爷爷的口气一模一样。
她放下东西说:“我是代表我们宋家来看你的,不是来跟谁偶遇的。听说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爸爸和叔叔都很担心,但他们又飞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看看。”
“哦。”宋金说,“虽然你不是来偶遇的,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又是这种老油条的语气,宋安宁总觉得这人奇怪,她问:“什么话?”
“那根朽木跟我说,他还挺喜欢你的。”
宋安宁顿住,盯着他说:“你诓我,他那么一脸正经的人怎么会说这种话。”
“是真的,只是他不确定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图新鲜。”宋金悠悠说道,“不信的你去问他,我可从来都不说谎。”
宋安宁禁不住一笑,分明是谎话。她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宋金催促道,“你走快几步还能撞见他,快去吧。”
宋安宁也悠悠看着他,说:“我不急,你急什么?”
孙女的终身大事他能不急吗?宋金说:“我也不急,可你为什么不急?你不喜欢侯警官?看来是的,下回他过来我跟他说,你不喜欢他。我跟他可是好哥们,他会信我的。”
宋安宁抿抿红唇,她还没见过这么说话的人,不知道是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还是关心他哥们的终身大事,说话做事老成得很。
“那我就先走了。”宋安宁说,“你也好好看着自己的伤,医生说要吃什么,你跟小飞说,我们会安排的。”
“去吧去吧。”
宋安宁走后,连续说了一大堆话的宋金躺回了床上。似乎是说了太多往事,他又想起他的妻子了。
他没有跟侯小左说一件事,当年误会的人里,也有他的妻子。他唯独对一个人解释了这个误会,就是他的妻子。
不,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八人小公司里的财务。
…………
“小林,小林?”
宋金怒气冲冲从外面进来,人未到怒声先到,办公室的人全都紧张地往门外看,逼仄的空间在春雨绵绵的湿气蒸腾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宋老板又生气了,虽然他每天都在生气,但这次的音量拔高,肯定出了大事。
宋老板除了脾气不好,为人还是很有魄力的,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绝不含糊,但又爱走险路,有三成胜算,他也一定要拿下对方试试,办公室的人对他又敬又怕。
叫小林的职员抖了抖,立刻站起来问:“老板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宋金边走边骂,走到他的桌前就把厚有一个拳头的资料扔他桌上,质问道,“我让你跟紧唐老板,一定要把他这单生意拿下,结果我今天跑去人家公司,吃了个闭门羹,对方还跟我说,你态度消极,根本不把他们公司当回事,我让你一天一个电话,结果你三天一个电话,你能耐啊,王八羔子。”
小林都要哭了,他抖声说:“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妈生病了,我那几天都在照顾她。”
宋金一顿,问:“什么病?”
“腿疾。”小林说,“摔伤了,医生说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宋金一时无话,他没继续骂了,举起的手指又放下,最后回办公室去了。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一个才三四平方的小房间,这里只有一台电风扇,一开就咿咿呀呀转着,送不走房间里的湿气。
宋金坐了好一会,才让财务进来。
杨婉大概料到这个严厉的宋老板要做什么了,果然,宋金开口就说:“把小林的工资结算清楚,然后你再招一个人替代他的职位。”
宋金请不起太多人,所以杨婉既是公司财务会计,又是公司的人事主管——人事部也就她一个人。她顿了顿说:“老板你怎么把小林炒了?等小林缓过来,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努力的。”
宋金看着这个小姑娘,说:“我开公司不是为了做慈善。”
“可是小林需要工资来养活他妈。”
宋金说:“去办吧。”
杨婉欲言又止,她知道公司不是做慈善的,但从情理上来讲,还是让她于心不忍。
小林走的时候很难过,但还是笑着跟大伙说再见,到了楼下就忍不住红了眼,说:“我还想留在公司……”
杨婉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将一个厚实的信封给他,说:“这是我们大伙凑的,你拿着吧。”
小林不肯收,杨婉把信封塞他手里就跑了。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小林的学历能力都不错,找个比现在清闲的工作也不算难。
哼,远离阎罗王也是好事。
一晃过了半个月,公司又跟以前一样,大伙每天都很忙,几乎没有人不加班的。
宋金没要求过他们加班,但事情忙起来就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每做多一点,就多赚一笔钱,这就是动力。
这晚已经是十点,办公室的人陆续回家,还剩下杨婉在算最后一笔账。
宋金也在,他每天最晚走,最早来,要不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加上宋金的形象每天都干净整洁,他们简直要以为他是住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杨婉算完账,伸了伸懒腰准备回家。腰还没舒展开,就见宋金突然从办公室出来,吓了她一跳。
宋金扫视一眼办公室,见只有她在,问:“你身上有钱吗?”
“有……”
“跟我去一趟医院。”
听见是医院,杨婉先站了起来,等拿上小包这才问:“去医院做什么?”
宋金边走边说:“我儿子在家晕倒了。”
杨婉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大晚上的车难打,春天多雨,淅沥沥地下着。
杨婉个头比他矮太多,只能踮脚扬手给他撑伞。一会宋金也发现了她的姿势,把伞接了过来撑在她的头上。等车来了,杨婉上了车发现自己的一边肩头没有半点雨水,宋金却快要湿透了。
她顿了顿,从包里拿了纸给他擦。宋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一直锁着眉头,手指各种交缠,连杨婉给他擦脸上的雨水都没反应。
到了医院,他找到联系他的护士,护士说:“孩子没大碍,这会还在病房里观察,情绪不能太波动,你们是家属对吧?先去把费用交了吧。”
宋金连连点头,带着杨婉一起去窗口补交费用。
等缴费回来,医生也出来了,看看两人,说:“我听孩子说,他自己在家做饭,个头矮够不着东西,就搬了凳子来,结果凳腿松了,就这么摔了下来。我说你们做父母的真是,怎么就能把一个孩子独自扔家里,一整天都不回来?”
杨婉万分窘迫,说:“我不是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