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晗歉然的眼神望向陆琅琅,说明了他的未尽之意。
陆琅琅嘴巴微张,眉毛微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理解,“您的意思是像这样动手是头一回,所以万一医死了,让我有点准备,是吧?”
谢晗老脸一热:这孩子,回头就教你说话的艺术。
陆琅琅嘿了一声,“放心吧,您尽管拿他练手,反正我们跟他非亲非故的,大老远的拖回来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若是真不行,那也是他运道不好,回头给他坑挖深点就是了。”
躺在竹床上的老者,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怎么了,伤口的血流的更快了。
谢晗顾不上跟陆琅琅扯皮,连忙动手医治起来。
这老者身上的伤势看着吓人,但多数是皮肉伤,最要命的还是腹部被捅的那一刀,还有身体里的毒素。
不过他似乎自己吃过什么解毒的丹药,暂时不至于致命。谢晗处理完他的伤口,择了些草药,让陆琅琅去煎熬,然后喂他服下。这一番折腾,天色早已大亮,两人虽然疲累,却没有丝毫睡意,索性各自去忙些琐事了。
竹床上的伤者足足睡了两日,才清醒过来。他一看自己的所在,心中稍安,竖起耳朵,听到室外有朗朗读书声。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作何解?”一个老者问。
“哎……见好就收,凡事有度,做人要晓得功成身退,对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
“是的。”老者的声音很欣慰。
那个清脆的声音有些洋洋得意,“我聪明吧,像阿翁您,知道功成身退,所以能保得家身安全,而里面那位,搞不好就是不知道见好就收,所以才落得如此境地。”
伤者勃然大怒,啊呸,老子英雄一世,要不是那些小人陷害,怎么会这样。别以为你们是老子的救命恩人,老子就不跟你们扯掰扯掰。
他一气之下,准备跳下竹床,谁知丹田处虚软无力,往日体内浑厚的内力荡然无存。他腿脚一软,直接摔掉床下。
屋外的陆琅琅听见了动静,便将脑袋从窗口伸了进来,“噫,你醒来啦?”然后她伸手搭在窗沿上,便翻跳了进来。
谢晗很是无奈,“小女娃娃,要记得走门。”
说完他自己都叹了一声,这才几天,他对于女孩子的礼仪,已经从宫廷式的严谨到头发丝的程度下降到进屋不要翻窗只要走门就好。
陆琅琅这两天被谢晗陡变的风格搞得很不适应,不过谢晗虽然念叨,却都是为她好,所以她也不计较,只是口中虚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伤者摔倒在地面,应该是触及了伤处,疼得厉害,但是他又硬撑着,不想露出虚弱的模样,那疼得眼角自抽的样子很是滑稽。
陆琅琅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谢晗在她头顶轻敲了一下,表示警告,然后过去将那伤者扶了起来。
“这位朋友,你的伤势不轻,还要小心。”
伤者坐在竹床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还未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陆琅琅大剌剌地说,“谢意呢,我收到了,但是你的一千两黄金可别忘了。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都指望着你的谢礼过年呢。”
伤者有些愕然,被她的直接哏得有点接不下去,没有客气的场面话,他都不适应了。
谢晗呵呵笑,“这孩子就爱说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朋友是吧?”
伤者虽然长相勇猛粗旷,但是心思绝不像他表面这么单纯,谢晗这么一说,可比陆琅琅更不好对答。要是真的客气,谢晗大可说让他不要在意之类的,可谢晗却丢给他一句是不是?
他隐约有种直觉,他要是敢顺口答应下来,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搞不好这一老一少下一顿就能给他弄碗□□灌下去,然后弃置荒野。
“我童昊一言九鼎,说一千两黄金的谢礼,就是一千两黄金,绝不少一分。小娃娃你尽管放心。”伤者童昊只能当陆琅琅童言无忌,自己找台阶下。
童昊虽然说的是官话,但是略带口音,他自曝姓名童昊,但听起来更像茼蒿。陆琅琅心想这位大叔的爹娘是怎么起的名字,比自己的爹爹更不靠谱。
童昊又接着道,“我那衣服可还在?”
陆琅琅道,“在的。”她走过去,开了一个柜子,里面取出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一件破烂不堪的锦衣,正是童昊当日被砍时,身上穿的那一件锦衣。被砍的七零八落又都是血迹,实在是没什么清洗缝补的必要了。
童昊伸手接过锦衣,上下一摸,心里不由得对这两人刮目相看。
他身上虽然银两不多,但也以防万一,放了几张百两银钱的钱钞,还有些秘药□□之类的。如今居然都在原位,这一老一少,难不成并不想他所想的那么贪财?
他掏出那些钱钞递给陆琅琅,“这些小意思,你先收着。”
陆琅琅望着那几张银钞,挑挑眉,颇有点“这点儿小钱你就把我打发了?”的意思。
童昊磨牙,“不算在那一千两黄金里,就是感谢你的意思。”
陆琅琅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放进了衣袖里,给了谢晗一个眼神。谢晗秒懂,“这孩子,一团孩子气。”然后笑呵呵地诊脉换药检查伤口。
童昊又好气又好笑,再加上又被灌了两碗汤药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陆琅琅和谢晗这才走到院内说话。
陆琅琅道,“这人倒是有些眼头见识,识时务,那一千两黄金未必收得到,但就这几张银钞,也不让我亏本救他一场。”
谢晗有些苦笑不得,“你当着他面,表现得视财如命,可背后却觉得几百两银子就不亏本了。既没赚着钱,也没讨到好,这等行事,何其吃亏。”
陆琅琅皱皱小鼻子,“这等江湖人物,最爱打蛇上棍,你给他点颜色,有些人就得寸进尺,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出个银货两讫的不讲情面的架势来,这样也好随时翻脸。”
想必是跟着陆湛,遇到过一些这样的事情。不过她转脸就笑了,“阿翁,我只道你只会像那些当官的摆架子,没想到你也这么上道。”
他俩刚才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可是事先都没有商量过的,这么默契,陆琅琅不由得双手挑高大拇指,“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谢晗摸了摸胡子,笑纳了这马屁,他抬眼望天,努力憋着笑意,要说察言观色,他可是在朝堂上和深宫里混了半辈子的人,他要是认了第二,恐怕没多少人敢认第一。
不过说来也有意思,这一老一少,一个是见过了太多的恶人,一个是从小就被灌输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所以竟然是意外的投缘。
这山中岁月,捕蛇打猎,读书讲古,一老一少都觉得过得很有滋味。
唯一觉得度日如年的,就是那位缠绵竹榻的茼蒿老爹了。
第6章 竹林杀机
童昊在江湖上,那是打个喷嚏,江湖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若是其他的江湖人物,在这个关节眼儿上遇到了他,要么倾尽全力治好他,留着救命之恩,日后好横行江湖;要么,趁他的病要他的命,好打响自己的名号。
但无论如何,童昊都没想到自己遇到的是这么不走寻常路的一老一少。说他们不是江湖人吧,那小的功夫相当不错,年龄比她小的,功夫没她好;功夫比她好的,年龄没她小。
可是这一老一小,除了嘲笑他威震江湖的名号像某种野菜,好似根本没听过一样。小的老拿他消遣,老的一脸呵呵,“这孩子就爱说笑,呵呵,多喜庆。”
喜庆你个姥姥。
童昊忍不住向他俩普及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接过只换来了两人微挑的眉眼-我们就静静地听你吹牛!
尼玛,连嘲讽的表情都神似。
若是换在其他时候,童昊少不得操起自己的金错刀,耍上一套八方风雨的刀法,让这孤陋寡闻的两人见识见识。可是那晚老三突如其来的黑手,刺伤了他的丹田,以至于至今他的内力都无法凝聚,如今他只是个重伤未愈的老人而已。
童昊不是没有想过让陆琅琅给自己的亲信送信,可是思来想去,连跟他亲如兄弟几十年的老三都对自己下了黑手,如今自己的那些“亲信”到底还有几分可信,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消息要是穿出去,到底是救星来了,还是杀星来了,谁都不知道。前思后想,他还不如跟这对“孤陋寡闻”的老小呆在一起呢,有什么事情,等他的身体好了再说。。
童昊慢慢从竹床上上起身,捂着腹部慢慢挪出屋子。
院里谢晗正在择菜,那是他一早跟陆琅琅进山挖来的山野菜。竹篮里还有几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被陆琅琅用一根竹枝穿起,软哒哒地垂在竹篮的边缘。所有毒蛇的七寸下方,都被划开了,一看就知道蛇胆已经被人挤出另外处置了。
童昊看了一下,不由得笑了,“今日有口福了。”
谢晗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琅琅虽然嘴巴不说,可却翻了好些石块找蛇窝,特地为你寻来的。”
院子里一边练功,一边背书的陆琅琅哼了一声,“当然得把他养好了,不然我那一千两黄金跟谁要去?”
童昊看了看她的架势,这几日下来,他多少也看出来这小姑娘的路数了,虽然整天把千两黄金挂嘴上,但是为他上山寻草药,还有他解毒需要的蛇胆,都是小姑娘在处理。便是他那些整日将忠肝义胆的挂在口上的“兄弟”们,只怕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童昊捡起地面上一粒小小的土块,笑骂着朝着陆琅琅的小腿丢了过去,“你练你的功夫吧你。”
陆琅琅的招式正好是轮到一个转身,那土块并没有什么劲道,却让她小腿一软,一个屁墩扎扎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陆琅琅气得盘腿坐在了地上,气鼓鼓的像个青蛙,盯着童昊。
童昊笑道,“你这招下盘不稳,自己又将轻功融了进去,虽然轻盈快捷,可是稍微有点见识的,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你还不快快改了。”跟这小妮子摔嘴皮子他是别想了,但是就这几天旁观她和谢晗的路数,这个小姑娘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谢晗吃准了她这一点,对她一拿一个准。如今自己也试上一试。
果然陆琅琅虽然还气呼呼的,细细想了以后,却低下头,拿那柄短剑在地面上划来划去,最后有点别扭的起了身,将刚才那招又使了一遍,回头看了童昊一眼,似乎在问他对不对。
童昊憋着笑,慢慢站了起来,将院中轻巧地竹枝捡了一根,慢慢地指点她。
廊下的谢晗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不禁嘴角含笑,继续择野菜。他心中在想着远在京城的老妻,此刻应该已经被自己安排的人接走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身边是否也有这么个女娃娃或男娃娃为她排忧解闷,等见到了陆湛,将陆琅琅交到他手里,自己便过去与她汇合。不过这段时间,他还是多教琅琅一些东西吧。
又过了两日,童昊需要的一味药即将用完,陆琅琅起了个大早,带着谢晗开出的清单,往古田县城去了。她本来想带着谢晗一起去的,但是谢晗旁观了童昊这些天,觉得这个人虽然不知底细,但很有些义薄云天的气概,让她放心去。
陆琅琅骑着自己的枣红马,天色微明时就上路了。说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的光景没有下山来。可陆琅琅再进古田县城时,立刻就察觉到情势不对了。
县城门口架起了哨岗,不管进出都盘查的很严。
陆琅琅眼珠子一转,找了一个茶棚先坐下,要了一碗茶,两个糖烧饼,一边啃着一边问小二,“这是怎么了?”
小二低声道,“听说外面打起来了。虽然我们这里还太平,但是大人这不是怕以防万一嘛。”
陆琅琅心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儿嘛,然后她又追问是谁跟谁打,小二就有些说不清了,他也是听过往的客人隐隐晦晦的三言两语,再具体的也不知道。
陆琅琅笑笑,不再追问,牵着枣红马往城里去。
她虽然贪玩,但是做事极有分寸。先是将谢晗所列单子上的东西都买齐了。就想去酒楼里买了些肉食,准备今晚回去给两老补一补。只是路过一家熟肉铺子时,里面熏猪头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勾得她都走不动道儿。一问一老板,恐怕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出锅。陆琅琅看看天色,觉得还行,于是索性就在这家铺子坐等熏猪头。
这一来时间就耽搁了下来。
直到天色已经暗了,谢晗和童昊两人仍不见陆琅琅归来,不由得心里都有些着急。
谢晗看了看灶上已经焖好多时的野菜蛇肉米粥,那下面的灶火只余下不甚明显的丝丝暗红色。“老童,你先吃吧,这孩子说不定贪玩,耽搁了,你别等了。”
童昊心想你别安慰我了,你那把胡子揪地都快没几根了。“老谢头,不然咱两都先吃点垫垫,然后一起出去迎一迎?”
这样也好。两人草草喝了些粥,就挑着灯笼往外走。
一个不曾习武,一个重伤未痊愈,两个老头也走不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去。童昊为了防止万一,把自己的金错刀插在了后腰上。
谢晗住在这里已经月余,每日与陆琅琅出去挖野菜、采药,对这竹林已经熟悉,两人虽然走得慢,但是都是捷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边出了竹林。然后顺着小道,往山路上走去。
天色已经全暗了,谢晗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扶着童昊。两人小心地注视着脚下,又不时担心地远眺前方的路径,希望看见陆琅琅回来的身影。
夜色越来越浓,两人也越走越远,忽听得有隐约的马蹄声传来。
谢晗心中一喜,扬声喊道,“可是琅琅回来了?”
童昊的听力远胜过谢晗,自然也听到了马蹄声,但是他隐约觉得不对时,谢晗已经开了口,他阻止不及,但是他心中一动,将后腰的金错刀悄悄扯下,微微使劲,插进了地面。
前方隐约的马蹄声陡然一停,唰的一下,陡然好几道火光在暗夜中亮起。
谢晗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大作晃的眼前一花,而童昊却将眼前看得清楚。
有一队人马穿行在山路上,全部黑衣蒙面,只有中间几个人高举火把。众人高居马上,目光却盯着两个老者,看得人心中发寒。
谢晗心中咯噔一下,这种打扮的人他不是第一次见,王东湖要对他下手的那个晚上,他跟陆琅琅在密林里就曾见过这样打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