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蒙古人也并不都是傻子,黄金家族的血统又怎可能因为外族女子的关系渐渐被稀释。因此,虽然清廷不断指婚,在蒙古王族的身边都指了正妻,可皇帝也拦不住这些人纳妾啊。
额尔德木图身边便是如此,除了探春这个正妻之外,更加宠爱两个侧妃,与侧妃们育有子女,与探春大多数时候只是表面夫妻。探春也明知如此,但却照样将日子这么过下去。
这边探春向两名侧妃点头颔首,又笑着向两个男孩说了几句。那两名侧妃便对视一眼,各自流露出一点点敌意与戒备,随后又都掩了,转身向探春行过礼,带着子女一起往后面过去。
探春这边再转向石咏,见他若有所思,便知她这里的情形已经都教石咏看穿了,当下苦笑一声,对石咏说:“石大人,回京见到尊夫人,我这里的情形,请尽量往好里说,别让她挂心……”
说着她将石咏送出王府,临别时,大大方方地道:“其实要真看起来,我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王府内院的勾心斗角与我无关,两个侧妃暗地里再怎么对我不服,她们两人既然相争,便少不了讨我的欢心。”
感情这位超然世外,坐看旁人你争我抢,自己在旁边将自己的日子打理得舒服。
“至于世子,他反正没法儿左右我的地位名分,我又能管家理事,商路上得来的利我分他三成,他看在钱的份儿上,也舍不得与我过不去啊!”
探春说起额尔德木图时,嘴角含笑,仿佛丈夫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业合作对象。至此,石咏也大致明白为什么探春这商队的生意一直都做得顺利了——感情这生意一直是在卓礼克图亲王府的保护伞下进行的。如此看来,探春分给对方三成的利,应当是当做保护费给交的,换取额尔德木图的庇护。
石咏想了想,道:“我心中对世子妃只有佩服万分的份儿。”
他确实是佩服探春的,远离故土,只有她孤身一个人,却依旧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并不是世上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事。这份顽强的心志,与聪慧的头脑,足以当起曹公那“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评价了。
“佩服?”探春闻言苦笑一阵,微微摇头道:“如果当初有的选,我宁可不要石大人佩服。只是人生既然已经如此,便不由得人不为自己争一争。”
这话说得,石咏对探春便钦佩尤甚,有什么能比身不由己地陷于困境之中,依旧没有半个字轻言放弃,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呢?于是他向探春郑重作别,祝愿她在此地生活得畅心顺意。探春也一样执礼道别,临别时提了一句,道:“石大人,我近日听说,西面喀尔喀那里,从鄂罗斯那里得了不少火器,偶尔有一两件流传到我们这里。我曾经亲眼看人演示,的确是携带轻便,威力无穷。因此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石大人,要小心喀尔喀……”
探春正说到“喀尔喀”三个字,远远的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额尔德木图陪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已经过来,探春不便多说,只得匆匆告别,转进内庭去。
石咏待十七阿哥等人离去,便匆匆去寻十三阿哥,将喀尔喀的消息说了。十三阿哥知道事情重大,马上去禀报了康熙。当夜,便有侍卫护送着几个探子,紧急赶往喀尔喀去。
当晚卓礼克图亲王设宴招待康熙与随扈的诸位皇子皇孙。石咏亦陪在末席。探春亦在列。
为了迎接康熙皇帝驾临,她特地换回了旗装,坐在额尔德木图身边,夫妻两人男的英武,女的秀美,看上去确然一对璧人。康熙皇帝自己对当初的赐婚安排也非常满意,命赐了黄金酒爵给额尔德木图,白玉如意给探春。于是这夫妻两人一道起身相谢,虽说看不出感情有多深厚,但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默契十足的一对。
石咏在末座稍许有些感慨。虽然命运被旁人安排,但探春始终不肯放弃,这样看来,将来生活也一定会厚待她的吧。
圣驾在科尔沁盘桓数日,便即启程前往木兰围场,木兰围场位于昭乌达盟、卓索图盟、锡林郭勒盟和察哈尔蒙古四旗的接壤处,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繁衍,是围猎的好去处。
抵达木兰围场之后,石咏才发现,这木兰围场的设计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整个木兰围场范围相当大,东西、南北各相距约三百里,其中又按地形与主要猎物的种类分成了六十几个围猎区。这次随康熙北上的八旗兵丁人数并不算史上最多的,但是要围住一整个围猎区还是绰绰有余。
八旗兵丁们先将各区从外部围住,将猎物赶进一个小范围的包围圈,随后由康熙皇帝象征性地先射,再是皇子皇孙入围射杀猎物,最后方轮到普通八旗兵丁。但凡猎中猎物的,无论是皇子皇孙,还是八旗兵丁,都会有赏赐。一场二十几天的行围下来,参加行围的八旗将士固然荣耀,但是那赏赐也如流水一般,哗哗地赏出去。
十六阿哥自然是最肉疼的,皇帝亲自颁发的赏赐,都是从内库出的,都是之前内务府费尽心思赚来的银子。
“十六爷不想去试试手气,猎两件猎物,分点儿赏赐么?也好为咱们内库省几个钱。”石咏故意调侃这一位。
十六阿哥气得恨不得在石咏脑门上崩一记:哪有这样省钱的?
“爷如今与四哥一样,吃斋念佛,见不得杀生,”十六阿哥这么解释,“所以行围就不想去了。”
吃斋念佛?石咏听见这一位口不对心的解释,心想是谁前几天还抱着羊肉锅子不肯撒手?
哪知道十六阿哥又讪讪地补了一句,道:“十三哥腿脚不便,在皇阿玛面前露了一回脸之后就不去了,若是只有他一人不去……”
石咏心想:原来竟是这个原因。他不得不在心里暗赞这位皇子,在这潭夺嫡的浑水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此人还保有这样的良善之心,确实值得钦佩。
十六阿哥眼见着石咏眼里流露出“明白了”的神色,当即笑道:“茂行,这么些年,你确实长进了不少,没刚进造办处时那么一股子呆气了……”
这时候十六阿哥手下的随侍太监小田过来,告诉十六阿哥:“您不去看看么?御前侍卫们猎下了一只熊!”
十六阿哥登时来了兴致:“走,去看看,许是爷在御前凑个热闹,回头分个熊掌来尝尝鲜……”
石咏再次无语:刚才是谁说要吃斋念佛的呢?
可是这消息怎么听起来好生熟悉,康熙六十一年围场,猎到了一只熊。
石咏想到这里,赶紧加快脚步,随十六阿哥出帐。他依稀记得,野史上记载,弘历的确与他的皇玛法康熙一道,遇上了一只熊。
第325章
十六阿哥听说御前侍卫猎了一只熊, 兴冲冲地出去看热闹。石咏则是因为记挂着弘历。
“你说弘历?弘历这几天一天到晚跟着皇阿玛身边,丹济带着几十个御前侍卫护着。弘历能有什么事儿?”
石咏明知道弘历应当能够逢凶化吉, 可是依旧忍不住担心这小小少年。毕竟曾经做过自己的弟子, 而且心性纯良, 他实在怕见弘历受到什么波及, 哪怕是一场惊吓,对这点年纪的少年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
一时胤禄与石咏等人上马,往康熙所在的围场过去, 远远地就闻到不少血腥味儿, 石咏想到这行围竟只是为了取乐与“练兵”,到底心中有些不忍。
他们一行人赶到行围营帐之前, 那只熊刚好由早先猎杀此熊的侍卫十余人从密林中抬出来。一只巨熊, 倒卧在临时扎制的木排上,抬至康熙面前。有这只巨大的死熊躺在康熙面前, 其他诸如羊、鹿、锦鸡之类, 便都入不了康熙的眼。
只见熊身上累累的都是伤痕血迹, 到处都是侍卫们的羽箭扎在厚实的熊皮之下,可见适才猎熊的场面无比激烈。
康熙今年已是六十九了,年近古稀的帝王, 已然在追忆当年他亲手猎熊时候的英姿。如今康熙只能象征性地射上一箭, 其余都只能由侍卫们代劳了——可是,他依旧有皇子皇孙们在,有他的血脉延续,能够将这等勇武英姿传承下去。
于是康熙伸手推推一直立在自己身边的弘历, 道:“去,弘历也去射上两箭,这熊便也算是你猎的。”十一岁的皇孙也能猎上一只熊,康熙身为祖父,一股子自豪油然而生。
弘历大声应了一声是,当即持了他的小弓箭,上前,来到那熊的面前,张弓搭箭,嗖嗖嗖的三箭连发,三箭都正中熊身。
一时四周彩声雷动。弘历这时距离那熊身极近,射中是在情理之中,再说他小孩子力量尚弱,射出的箭都软趴趴地扎在熊身上,能穿透熊皮已经是不错了。但是弘历这一手三箭连发,极有章法,懂行的人见了,都知道这孩子确实是下过好一阵苦功,再不然便是天资聪颖至极,总之前途无限。
弘历不敢稍露得意之色,只回头看了一眼康熙,见祖父面上也露出赞许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这回总算没有搞砸,于是将手中的弓放下,走回康熙身边。
周围的彩声中,弘历清晰地听见一声:“弘历小心!”似是他师父的声音。
紧接着康熙也变了脸色,微微仰头,弘历身后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咆哮。弘历一回头,只见刚刚还好生生卧倒在木排上的黑熊,此刻一下子人立起来。原来这熊适才虽遭围猎,但是并未死透,此刻被弘历射中三箭之后,竟又醒了过来,要做最后一搏。而它面前几步处,就是弘历与康熙。
弘历陡然见黑熊人立起来,一伸手,又从箭匣中抽出三枚羽箭,三箭连发,射向黑熊咽喉处的要害。可是他毕竟力气太小,三箭连发的技术果然漂亮,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那黑熊又是一声嘶吼,继续往前迈了一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时候离得最近的御前侍卫也都还未反应过来。弘历的箭囊已空,随手将弓一抛,从腰间拔出一柄金柄小腰刀,护在康熙身前。
这时候丹济等人方才反应过来,高喊着:“救驾!”一起要冲上去,奈何这熊距离康熙距离太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熊已经冲到康熙与弘历的面前,冲着两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两只巨大的前掌伸出,眼看就要暴起伤人。
只听“轰”的一声,那人立起来的巨熊陡然晃了晃,胸前出现一大片血点,再也无法支持,向后重重地倒下,激起一片烟尘。
丹济等人早已冲了上去,谁也不敢怠慢,一起拿刀又将那熊戳了戳,那熊这回终于是一动不动了。见这一回这熊的的确确是死透了。丹济才回身,冲康熙皇帝单膝跪下,道:“臣等救驾来迟……”
饶是他这等七尺男儿,余下的话也哽在喉头有些说不下去。刚才那一刹那,着实是千钧一发的危局,若是康熙皇帝没能以手铳自救,他早已成了千古罪人。
康熙缓缓地将手中虚虚捏着的一柄手铳放下,淡淡地说:“弘历,皇玛法这柄手铳,就赐给你了!”
其实此刻康熙心头,与丹济等人一样后怕。
康熙适才抬起右臂,正要扣动手铳的扳机之时,忽然整个右臂一麻,右手发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火器。他登时心道不好,一低头,见到弘历正紧紧地贴在自己跟前,小小的身躯整个儿护住了自己。
康熙瞬间心生畏惧: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要带着他的孙子一起,祖孙两人一道葬身熊腹?
谁知就在这时,弘历手中的小腰刀一丢,已经伸双手托住康熙的右臂,右手握住康熙的右手,祖孙两个几乎是协力,将手铳的扳机一扣——
手铳的后座力让祖孙两个的手掌同时一震,康熙尚好,右手麻痹,原本就没有太多知觉,可是弘历的虎口已经被震裂,鲜血顺着手掌流下。此时弘历顺势一收,将双手收进袖中,然后弯腰低头,将自己那柄小腰刀还刀入鞘,赶紧转至祖父身边。刚才他动作太快,周遭又是一片慌乱,再加上康熙祖孙二人都是面向那只巨大的黑熊,几乎没有人看清是弘历与康熙祖孙两个一起扣动的扳机,都道是康熙自己以手铳为他与皇孙解的围。
康熙却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弘历小小年纪,竟没有半点讨要救驾大功的意思,当下也不动声色,将手中刚刚使用过的手铳赐给弘历——这枚手铳,他已经将将握不住了。
弘历过来,从康熙手中接过了那柄手铳,叩谢皇恩之后,再抬头见康熙眼神深邃,望着自己,稍一思量,便又站到了康熙身边去。康熙伸出右手,搭在弘历肩上,轻轻拍拍他的肩,道:“好孩子!”
康熙转脸望向跪成一片的御前侍卫,见丹济等人都早已吓得脸色发白,额头沁出汗珠,当即朗声道:“今日朕与皇孙弘历亲手猎成年黑熊一只,所有参与猎熊的御前侍卫,个个有赏!”
围场跟前的气氛登时由紧张转为轻松,听说非但不用担这惊了御驾的责任,反而会有赏赐,侍卫们一下子都放了心,围场跟前欢声雷动,不少侍卫由衷地大声赞道:“皇上才是我大清第一神勇巴图鲁!”
康熙似乎很喜欢这顶高帽,右手扶着弘历的肩,左手冲众侍卫挥挥手,低声对弘历说了一句什么,弘历当即点头。随即这祖孙俩就这样紧紧靠在一处,康熙始终半揽着弘历,两人状似亲密地一道回帐休息。
弘历却觉得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但他知道干系重大,当下一言不发,默默地任由康熙扶着自己回到帐中。一回帐,弘历立即返身扶住康熙的右臂,一抬头,只见康熙脸色发白,额头有汗,此刻右肩到右半身都在轻轻颤抖。
“皇玛法,三伯就在外面,要孙儿去请三伯进来吗?”弘历口中的三伯正是诚亲王胤祉,刚才事发的时候,胤祉一直候在康熙身后。
康熙半闭着眼,回想刚才胤祉的反应。刚才诚亲王一直就在康熙身后不远处站着,可是事发之时,始终不曾见到胤祉冲上来,要么是吓傻了,要么是存了私心,没有赶上来救驾……总之康熙此刻已经半点都回忆不起,这位诚亲王究竟做了什么。丹济等人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只有诚亲王的反应不大合理。
康熙登时道:“弘历,去将你十三叔……不,去将你十六叔请进来!”
弘历当即躬身应是,走出营帐,这时诚亲王与十二、十六、十七阿哥都在营帐外面候着,弘历说了请十六阿哥入内,诚亲王面上多少很有些挂不住。
一时十六阿哥入内,过了片刻又笑嘻嘻地出来,说:“皇阿玛说了,经过刚才那一出,他老人家要稍歇一会儿,要三哥继续主持围猎。皇阿玛还说了,要咱们的巴图鲁像刚才一样勇武,要教蒙古王公们都刮目相看才是。”
说着十六阿哥伸手拍拍弘历的肩,道:“这小子刚才就很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