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石咏这一番话,便是特意说给屏风后面那人听的。
“不风闻告密、不随意揭发,与其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德行,倒不如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石咏忍不住再度眼眶发热。这是对历朝历代惨痛教训的总结,虽说历史的进程不过是错误的不断重复,可他总不能看着他所钦佩敬仰和喜爱的这些人们,再一步一步地错下去,互相折磨。
“一旦朝中告密成风,臣子们势必人人自危。不断的告密与相互揭发,终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攻击侵害,这必将冲击人们心中的是非观念,最终将毁掉这世间的道德基石。”
十三阿哥听见石咏所说的,皱紧了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舒开眉心,眼里生出光亮,似乎他以前心中的疑惑,此刻都被石咏一句话给开解了;又好像他陡然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正是这回忆令他触动,给他方向。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像十三阿哥那样能理解石咏的意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重重的咳嗽,雍正皇帝缓步而出,满脸愠色,瞪着石咏道:“你——”
“皇上——”
还没等石咏行面君的大礼,十三阿哥已经先行一步开口劝阻,“皇上可否容臣弟单独劝他几句?”
这话说得急切,十三阿哥再度大咳,喘息良久,方才宁定。这期间石咏也顾不上行礼,赶紧帮十三阿哥稍稍翻过身体,帮他顺气。而雍正也一时忘了着恼,踏上一步,似乎想要命御医赶紧进来。
“皇上……”
十三阿哥一旦顺过气,立即再度开口,向雍正皇帝祈求。
雍正盯着自己最心疼的这一个弟弟,见他面色泛红,眼中有光,心里一紧,怕这便是回光返照之相。可是十三阿哥一脸的乞求,又让雍正心生不忍,别过脸,狠狠瞪了一眼石咏,似乎命他不准再乱说什么。这位九五之尊随即转过身,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十三阿哥的卧室。石咏能听见外面的人齐齐道了一声“皇上”,便是刷刷的跪下行礼的声音。
随即有人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十三阿哥的卧榻跟前就此安静下来。石咏帮助十三阿哥重新躺下,并且帮他在背后垫了几个迎枕,好让他仰卧着的时候能舒服些。待石咏的视线再度转回十三阿哥面上,他发现这一位抬眼望着自己,眼中有光,面上是无限期冀,见他目光转过来,十三阿哥便低低地开口问:“茂行,你说的离开一阵,你是想去那个没有皇权的地方,百姓们集体议政、自己领导自己的地方么?”
石咏心头陡然一紧。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立即想到这话只可能是当年他在广州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他曾与傅云生会面的地方,他与那几件文物闲聊的地方,那间会客室……
果然,他到底还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落在十三阿哥手里。然而十三阿哥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是能够让雍正皇帝知道,哪些是绝不能够让雍正知道的。这件事十三阿哥从未向外人提起,甚至没有与石咏谈论过,只在他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如此急切地向石咏提出。
看着十三阿哥眼里的光芒,石咏能体会到对方的迫切,却一时无法再去解释那已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眼下他想要去的尚且是一个不毛之地,他只想带着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去白手起家,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
“是——”石咏喉头哽咽,艰难地说出这一个字。
“太好了!”十三阿哥偏过头,望着远处,仿佛陷入遐思。他不再多问,依旧全心全意地相信石咏。而石咏只答了一个字,似乎就已成全了他所有的心愿与全部想象。
良久,十三阿哥又轻轻地偏过头,这回他的眼光恰巧落在了房中博古架上放置着的一对甜白釉对碗上。
“茂行,当年你修那对碗的时候,说得真好,你说福气竟能从那碗里溢出来呢!”十三阿哥忆起往事,喃喃低语。石咏却已经再也摒不住了,强忍着不愿哭泣出声。
“有生之年,能够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地方,不是梦,是真实存在。我确实是有福的——”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满足。
“这样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就可以一如当初。父即是父,子便是子,兄亦是兄……”
石咏一下子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十三阿哥榻旁,实在不欲让十三阿哥见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
康熙末年惨烈的九龙夺嫡,十三阿哥是一个无辜与不幸的人,几乎是皇父一手毁了他的健康,导致他在病榻上蹉跎痛苦多年。可如今他在弥留之际,却认为自己有福,福气可以满满地溢出来。
他平生所盼的,都是那种寻常人家的父子手足亲情,而不是被皇权所扭曲之后的那副丑陋样子。所以他听说石咏将要去到“那个地方”,立即心生欢喜赞叹,并且衷心期盼自己,来生也能够见识到这种“福气”。
果然只听十三阿哥继续轻声道:“若有来生,希望能是在那里,与大家重聚……”
接着他的声音再度微弱下去,石咏则伏在榻前,早已泣不成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石咏听见十三阿哥在自己耳边开口:“茂行,去请皇上进来吧!我有话想要对皇上说。”
石咏赶紧拭了泪,应了一声,赶紧起身出去,推开房门,正见到雍正一张臭脸在屋外。
雍正见到石咏出来,满脸是泪,原本以为十三阿哥有什么不好,吓了一大跳,可是待听见石咏请他进去,雍正一颗心才稍稍放了放,随即狠狠瞪了一眼石咏,心想总算你这小子也还有点儿良心,随即一转身,立即进屋去了。
石咏呆呆地立在屋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激荡与强烈的情感。他自忖能够平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可偏生那泪水沿着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根本无法控制。
按说石咏是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里面对旁人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认同,然而与十三阿哥相交这十几年,十三阿哥却以他的高尚、坚定、友爱与宽容深深折服了石咏,让他无法不从心底生出尊重。
更有甚者,石咏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在与十三阿哥相识的这么长时间里,他可能不自觉地将对方代入了“父亲”这个角色,不断去学习十三阿哥为人处世的法子,并每每在关键时候,对十三阿哥生出依赖。
早先听说十三阿哥垂危,石咏内心便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今他更加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位父兄一般的人物就要离他而去了,此后再也无法相见。当初八阿哥在九阿哥灵前哭成狗,而石咏这会儿也已经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稍不留神就会哭得连狗都不如……
这一次雍正皇帝进入十三阿哥的卧室,大约待了有大半个时辰。屋外的人都听见雍正与十三阿哥对答,十三阿哥气弱,外头人都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雍正屡次劝阻,“不要再说了”“你身子要紧,等你好了再说”。但大约都没有拦住十三阿哥,这一对君臣始终在卧室内对话,直到后来,雍正的语声转悲,而十三阿哥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夜已深沉。
雍正皇帝从十三阿哥的卧室出来,面色沉重,脸上似有泪痕。
一起候在院子里的人大多明白了,一起跪下去,人人强抑着不敢号哭。但是这许多人聚拢在一起,依旧是哭声四起。二门那里,云板被敲了四下。怡亲王的丧信立即被送了出去。
雍正立在门前,沉默了良久,深吸一口气,举头望着夜空,片刻后才道:“怡亲王是朕之手足,朝之良臣。早先阿其那包藏祸心,扰乱国是,隆科多作威作福,揽势招权,实赖怡亲王一人挺然独立于其中,镇静刚方之气,才没有让奸党得逞。”
雍正说到此处,兀自无法消解对八阿哥的怒气。若是当初八阿哥没有与隆科多夺权乱政,也不会让十三阿哥劳心劳形,让他的病情在短时间内急速加重。
“怡亲王过世,朕痛失手足,而朝中痛失贤臣良将。朕胸中哀恸之情,无法以言语表达。”
“今赐怡亲王允祥,改名‘胤祥’,与朕之名讳重一字,无须相避,其爵位世袭罔替,子孙继承,无须降等。胤祥以和硕亲王规制治丧,并配飨太庙。谥号为……‘贤’!”
怡亲王府中的人全部伏下行礼,谢主隆恩: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哀荣,谥为“贤”,配飨太庙,这些都罢了,关键是雍正皇帝竟令十三阿哥无需避讳,将名字改回来,改用那个和他一样的“胤”字——以示他们到死都是兄弟。
然而石咏对此一无所见一无所知,巨大的悲伤蒙蔽了他的眼他的耳。自此开始,他始终沉浸在这悲痛之中,迟迟没有办法挣脱。旁人痛哭流涕如丧考妣的时候,石咏却自此收了泪,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
——十三阿哥的音容笑貌,都已成绝响,他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在往后怡亲王府上治丧的将近两个月中,石咏一直浑浑噩噩的。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亲近的人却都明白他伤痛太甚,以至魂不守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联袂过来宽慰他,十三福晋特为去寻了如英说话,要如英帮着排解石咏。
除此之外,石咏的痛苦,也都教雍正看在眼里,这位对石咏原本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次难得再没多说什么。
怡亲王府治丧的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很多事。
例如贾雨村在石咏“悍然”将他扔到永定门外之后,更加详细地“编纂”了几件石咏与“阿其那”勾结的证据,往上级那里一送。官员们不敢怠慢,层层又递到了雍正皇帝手中。
雍正其实早已在十三阿哥手中看过石咏的那些“拼音信”,并不认为石咏与允禩有什么勾结。另外,贾雨村奉上的“证据”明摆着就是为了一己之私,告密揭发石咏,正应了石咏当日在十三阿哥病榻前之言,雍正初时还将信将疑,眼下却被贾雨村这等行径狠狠地打了脸。
于是雍正狠狠发作了贾雨村,将他贬去江宁,做了个城门卫,所用的借口乃是贾雨村在怡亲王丧仪上表现得“不够哀恸”,这一点也正是从贾雨村的同僚那里收到的线报。
贾雨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知道的无不大快人心。日后虽然贾雨村也曾兢兢业业地想要起复,但是折腾了无数次,都没能成功。一来所有他的上级同僚都知道了此人专会告密揭发;二来么,江宁首富的夫人,娘家正好姓甄。
雍正对贾雨村之流刻厉无比,可是因为十三阿哥不幸早逝,雍正对于其他手足终于表现出了少见的宽容与大度。诚亲王允祉重新领了礼部的差事,十四阿哥则被从景陵召回了京,虽然赋闲在家,但是到底是可以四下里稍许走动走动。据说这也是因为十四阿哥在听到十三哥的丧信之后,在景陵哭了一场的缘故。
唯一还被困着的是老十。十阿哥因以前与允禩来往过密,雍正到底是存了戒心,没有马上开释,往后拖了大约十六个月,才将这位从张家口放出来的。
石咏听说这些事,心知雍正不过是完成胤祥最后的心愿:善待手足,即便再不愿意,雍正也不想让胤祥在地下不安。
石咏时时能记起,十三阿哥临终之前,与雍正谈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十三阿哥在病榻上到底对雍正求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有后来从雍正的种种所作所为之中,才能慢慢推测出来:
十三阿哥应当是曾请求雍正善待手足兄弟和子女,大约也提了粘杆处和密折制度的种种弊端,力劝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控制臣子,免得令朝中风气败坏,失了秩序。
有时石咏会忍不住想,十三阿哥还会向兄长提什么,会提到石咏出海远航,去寻找那个“新世界”么?
没多久,雍正本人就直截了当地向石咏提了这件事。
“听说你打算辞官?”雍正自顾自坐在养心殿小书房的炕桌跟前,戴着眼镜,盯着面前如山似的奏折,正眼也不看石咏。
石咏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是!”
其实石咏当初在十三阿哥病榻前提及他要辞官,并非想是向雍正透露他未来的打算,更多是想借此引出他对粘杆处与密折制度的看法。岂料这话被雍正牢牢地记在心头了。
“朕就是不许你辞官,看你怎么办!”雍正恶狠狠地说。
石咏想过当初他直言不讳的后果,也想过被像是年羹尧或是贾雨村那样降职,身上的官职被一撸到底,甚至还想过雍正随便找个由头问他的罪,好出了心头的一股恶气……可他没想过雍正的处理方法这么简单粗暴,就是不许他辞官。
这下他可怎么办才好?难道,还真要学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冠归去?
他已经将未来的计划隐晦地向妻子透露过,如英早已表达了她的看法,既然已经嫁了石咏,那便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孩子们自然也随着石咏一起。可如今这样,他难道还能将一家子妻儿老小都撇下,自己偷摸离开?
石咏心里想不出任何法子,面上便一片茫然,表情呆滞地抬眼看着雍正。岂知雍正也正在偷眼观察他,见这小子被自己一顿教训,彻底给说得惊呆了,雍正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阵快意,心想,这石呆子呀石呆子,已经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没脱离这个“呆子”的本色,这样一吓唬,就没办法了吧?
可是石咏除了呆气以外,他的“痴气”也一样被雍正看在眼里,只见经过了十三阿哥的丧仪,石咏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官服都像是空空荡荡地套在个衣服架子上。他眼下一片青色,下巴上也尽是胡茬儿。雍正自然辨得出石咏乃是真心哀恸,心底暗暗感叹:也不枉十三弟临终前还那么护着你,为你说话……
于是雍正也有些不忍心再开口逗他了,从炕桌上抄起一道旨意,扔给石咏,寒声道:“你自己看!”
石咏茫然地从地面上捡起那道谕旨,打开细看,越读越是吃惊。只见那谕旨上写着,免去石咏身上的一切职务,只保留理藩院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管的职务。与此同时,雍正委任石咏为“方外海域勘察大臣”,主理远洋地理勘探与考察工作,可以动用闽粤一带的海事资源,权限同巡抚。
待读完这谕旨上的每一个字,石咏晕乎乎地抬头,望着雍正。这谕旨上他每一个字都认得,可是拼到一起他真的懵了。实在难以想象,在不久之前这位帝王还在纠结,究竟是开小海禁还是大海禁,可是怎么现在这位就能迈出这么一大步了?
石咏震惊的眼光多少竟令雍正有些鼻酸,这位重新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奏折上,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良久,这一位方才缓缓地开口:“一切都是应他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