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塘街一直写到了如今。
这篇报道,非常详细。但总结起来,无非是江漫已经从许慎行那几页纸中知道的几个阶段。
报道中写程骞北和王昊天的第一个分水岭,发生在初中毕业。一个上了重点高中,一个刚刚从少管所出来不久,去了职高。
职高一年后,王昊天在下塘开批发店和洗脚城,是这条老街的老大。这个时候程骞北是重点高中优等生,每年都在年级前十。
两年后,程骞北母亲过世,他考上江大,离开下塘,回到叶家。而王昊天再次因为寻衅滋事进了监狱。此后,两人都没再回过下塘街。这看起来是两个人的第二次分水岭。
但实际上,是另一条交集的开始。
这个记者的行文很能将人吸引,他写就读江大金融系的程骞北,利用叶老爷子给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开始他的股市和期货生涯。
写大学里的程骞北仍旧是好学生,但除了在课堂上,他的同学很少在学校看到他,因为他从未住过校。据说大一进校时还是个朴素的少年,但大二末尾出入学校就已经开近百万的保时捷。
报道中将这个时间点和他在股市赚钱的时间联系起来,因为他开始赚钱就是在大学第二年。
此后的内容和许慎行的调查差不多。说程骞北与普通散户不一样,他是通过一家金融咨询公司操盘,这家公司就是后来颇有名气的天天金融的前身,法人是王昊天,但当年的实际上操盘人是程骞北。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很多人并不清楚程骞北到底如何发迹的原因。
大四毕业那年,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程骞北退出股市和期货市场,创立柒基金专注天使投资。王昊天则将天天金融的业务转为小额信贷,也是最早一批P2P的创始人。这是两人第三次分水岭。
但一个职高都没毕业的混混,做金融APP,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好兄弟金融高材生程骞北。也就是说,两个人其实一直都密不可分。
天天app一度很风光,但是随着投资失利,成为P2P大军中失败的一员,甚至还涉险洗钱。随后公司崩盘,王昊天卷款潜逃。而依旧在天使投资领域风生水起的程骞北,也陷入家族争产风波。
江漫皱眉看着这篇长篇累牍的报道,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她对于这篇忽然冒出来的热门报道,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
她从包里将许慎行给她的资料拿出来对照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
这些东西叶家或者媒体当然都能调查出来,但许多地方描述方式一模一样也未免太巧合。
当然,许慎行并没有义务将查到的东西尘封在他的硬盘或者抽屉里,他选择去调查程骞北,无非就是不满她这个前女友和他在一起,要当一个拯救失足前女友的英雄。
所以把这些东西交给媒体或者叶家,其实也无可厚非。
只是想到自己曾经喜欢的男生,或许只是因为嫉妒,便以这种偏见去揣度一个成长背景远远比不过他的男人,江漫还是有点失望。
她将资料塞回包里,正要开车,许慎行的电话进来了。
“小漫,你看到最新的新闻了吗?”
江漫:“你是说起底程骞北那篇?”
许慎行点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确实没有将我查到的东西爆给媒体。我调查他,只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离开他,从来没想过去插手他和叶家的事。”
江漫道:“反正迟早也会曝出来,不过是写法行文有些出入罢了,是不是你并不重要。”
“你不相信我?”
江漫道:“相不相信并不重要。”
那头的许慎行难得不那么淡定了,拔高声音道:“对,我是讨厌程骞北,甚至嫉妒他,因为我喜欢的人都喜欢他。他凭什么?凭下塘街那些肮脏的成长背景?还是那些不入流的发迹手段?”
江漫眉头皱起来,她没料到从来清风霁月的许慎行口中会说出这些话。
她揉了揉额头:“许慎行,你不觉得你的偏见太重了吗?”
许慎行微微喘着气道:“不是偏见,他不仅成长背景和发迹的手段不入流。而且我知道当初我们分手,也是他用了手段。”
江漫只觉得荒唐得可笑:“如果我说当初我会果断分手,是因为一气之下,主动和他开了房自断后路呢?如果这也算他的手段的话,那么你大概是没错的。许慎行,我不想和你再说这些,咱们立场不同,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联系了。”
不但能那边说话,她径自将电话挂了。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为什么曾经喜欢的人?会变得这么面目可憎?
而正在爱的人,又可能黑白不分。
第44章 四十四章
江漫脑子乱得厉害,她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过。
她很清楚,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成长背景,程骞北与母亲生活在下塘街那种混乱街区,为了生存不被欺压,逞凶斗狠是他唯一能选择的生活方式,哪怕他曾经在法律边缘游走,甚至越界,她也无法去诟病这段经历。因为在生存前面,原则和底线可能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她又不得面对一个事实,出身和成长从某种程度上又决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和命运,如今的程骞北真的已经摆脱了下塘街吗?还是说那些成长的烙印早已经根植在骨子里,规则和法律对他来说其实不值一提,所以王昊天的那些罪行里,他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连从农村出来扎根城市稍稍成功的男人,都会被人贴上凤凰男的标签,就是因为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可抹杀。而程骞北这种比普通的凤凰男可危险多了。
江漫一方面理解并心疼那样的成长经历,一方面又害怕程骞北真的做过越界的事。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并没有因为这种害怕,就要去放弃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上班,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江漫在外面游荡得都累了,天色仍旧早着。她干脆去超市买了点菜,然后慢悠悠开着车回家了。
果不其然,程骞北小区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记者,好在高档小区门禁森严,那些记者进不去。而在他们发现她之前,她已经开车直接进入地库,没给人拦下车子的机会。
程骞北回来时,江漫正站在灶台前搅弄煲的一锅汤,大概是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觉察程骞北进门,直到他站在厨房门口唤她,她才跟猛然惊醒一般回头。因为动作太大,正在搅汤的勺子不小心溅出几滴洒在手背,烫得她捂住手倒吸冷气。
程骞北眉头一皱,走进来,将她拉到旁边的水池前,握着她被烫到的手放在打开冷水的龙头下。
“没事没事!”江漫赶紧道。
程骞北握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先冲一会儿,免得起泡。”
凉水冲在手上,灼痛褪去,江漫笑道:“真没事。”
程骞北给她冲了会儿,低头看向她白皙的手背,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松开。
“煲汤?”他看了眼旁边正在咕咕冒着热气的沙煲,问道。
江漫点头:“太闲了,就找点事做,我再炒两个小菜就可以吃了。”
程骞北目光瞥到料理台上已经切好的菜,道:“我来吧!”
江漫笑道:“知道你有家传手艺,但我也没那么差。我一天没事干,好不容易找点事,你可别跟我抢。”
程骞北看着她轻笑了笑,点头:“行,那你小心点,别再被烫了。”
江漫有些无语地撇撇嘴:“刚刚那是被你突然出现吓到的。”
江漫煲了一锅排骨藕汤,炒了一个西芹百合,一个山药木耳,都是适合晚餐的清淡口味。她平日里很少做饭,手艺也一般,不过这几样到不需要多少技巧。
程骞北喝了一口汤,抬头看着她,笑着不说话。
江漫眨眨眼睛:\"怎么样?\"
“比我想象得好。”
江漫嗤了一声:“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咋地?”
程骞北笑:“就是没想到你还挺有贤妻良母的潜质。”
江漫呵呵干笑两声:“想得美,我可是新时代职业女性。”
程骞北挑挑眉不置可否。
这似乎两人第一次在家里正儿八经吃晚餐,竟也隐隐有种居家烟火的味道,也许是气氛太好,两个人谁都没有去提那则报道的事。程骞北更是负责将所有饭菜都吃光,连一滴汤都没浪费。
直到吃完收拾,将碗筷丢进洗碗机,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休息,看完本地新闻播这件事,江漫才不得不开口问:“这些报道里写得是真的吗?”
程骞北淡声道:“嗯。”
江漫又试探问:“那王昊天那些事跟你有关吗?”
程骞北看她:“你觉得呢?”
江漫还是像昨天那样道:“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程骞北定定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又忽然笑着摇摇头:“不,如果我说你就相信,你就不会去下塘街求证了?”
江漫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去下塘街了?”
程骞北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笑着道:“求证了然后呢?是不是害怕了?”
江漫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如鲠在喉:“我……”
程骞北站起来,自上而下看着她道:“没错,那就是我曾经的生活。我的父亲是下塘街的混混,我妈是被大城市男人玩弄后抛弃的小镇女人,他们都没读过几天书,是最最底层的男女。我们一家曾经就住在十几平米的筒子楼里,后来筒子楼没了,便一直挤在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早餐店后屋。我十岁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条街在那个年代乱得离奇,到处都是坑蒙拐骗,三天两头就有流氓来闹事,我亲眼看到过好几次有人当街被砍死,其中有一回就是在我们家店门口,血流了一地,我妈怕影响生意,拉着我冲洗了一夜才冲干净,但那血腥味好几天都没散尽。为了少交一点保护费,我十岁就学会跟那些比我大很多的流氓打架,直到我和王昊天将三个流氓打成重伤,无休无止的暴力才勉强中止。除此之外,那条街每天晚上天还没黑,就有站街女出来招揽生意,有时候嫖|客和妓|女就在我们家旁边的巷子里苟合,离我写作业的桌子只有十几米。十四岁的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卖\\□□,曾经在我生病发烧时把我拉进她家,要不是我妈找到我,我的第一次就是跟一个□□苟合。”他顿了顿,“三个月后,那个女人死在了她的出租屋里,因为艾滋。”
他说着,弯身凑近江漫,一字一句道:“那篇报道写得其实还远远不够详细,这才是我曾经真正的生活。”
江漫皱眉与他那仿佛聚集着疾风骤雨的黑眸对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骞北轻笑了笑,将她拉起来,往书房里走。
到了书房门口,他将她的手臂松开,自己走进去,从精致宽敞的书架里取出一摞又一摞书,用力丢在地上。
那些书页散开,露出很多彩页,一看就是跟绘画相关的书籍。
程骞北脸上的表情有些疯狂,像是在笑又是像是在怒,他拿起两个厚厚的本子,指着那些散乱的书,看向江漫道:“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接触过真正的艺术,我不懂也不喜欢,我强迫自己看这些东西,记下这么多笔记,表现得我多精通艺术,就是为了讨好爷爷,争夺财产。我骨子烙下的东西没有阳春白雪,只有下塘街的粗俗和黑暗。”
他又从暑假里抽出一张照片,那照片的背景是一条拥挤热闹的街道,江漫认出来就是下塘街。照片上是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个染着黄毛,露在T恤外的胳膊纹了一大片刺青,另一个剪着板寸,手臂上倒是干干净净。两个人勾肩搭背站在阳光下咧嘴笑着,自巴都叼着一根烟。
那个平头少年就是程骞北,而黄毛花臂江漫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程骞北指着照片道:“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是那些你见过的那些穿着校服在学校里认认真真念书,顶多拉拉小手悄悄早恋的好学生。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坏孩子,十二三岁就拿着刀在下塘街砍人,职高都没读完,进过少管所也进过监狱,现在还是个通缉犯。但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想出人头地,所以一起做事一起赚钱。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改变。”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着门口的江漫,没再说话,然后像卸力一般挪到书桌旁靠着,随后从台面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含在嘴中。只是握着打火机的手却忍不住有点发抖,打了几次火,都没将烟点上。
江漫走过去,沉默地从他手中拿过打火机摁下,替他点燃了那根烟。
程骞北狠狠吸了口,缓缓吐出一点,看着近在咫尺神色莫辨的女人,嘴角露出一丝讥诮,道:“你不是想了解我吗?这就是我曾经的生活。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很肮脏?公主殿下。”
江漫没有被没他语气里的嘲弄激怒,反倒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许久才淡声开口:“你一直想脱离那种环境吧?所以才努力读书。”
程骞北不置可否。
江漫继续道:“你并不想烂在那里,所以一直克制着自己,在十四岁之后没有再重伤过人,没有犯过任何事,对吗?”
程骞北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些怀疑他可能会因为成长经历而越界的话,现在的她则已经很确定,正是因为这种经历,让他绝不可能越界。
因为一个目睹暴力、性等罪恶如同家常便饭的少年,对于犯罪的边界应该是模糊的,但是他在十四岁之后,就再没有犯过任何事,而是一直没放弃努力学习考上重点大学。这说明他在那种环境下,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并且努力与环境划清了界限。
这种可怕的理智和自制力,让他成功脱离下塘街,出人头地,成为名副其实的成功者,也必定会让他始终保持清醒,不至于为了名利就越界。
就如同她之前不明白,以他的条件,怎么会那么洁身自好。原来不过是一种与曾经划清界限的方式。
现下的江漫彻底相信,他说自己没触犯过法律绝非谎言,也许他会利用游戏规则,用尽手段,甚至违背一些道德上的东西,但绝对不会犯法,这是底线。
因为他太清楚,一旦犯法,他从下塘街走出来所做的努力和坚持,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对于江漫来说,这也就够了。
她看着他缓和下来的眼神,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想了解你,那是因为你是我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我得对自己负责。你的成长环境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但这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许你的成长背景如你所说很肮脏,但你并不是。当然,可能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