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闵对姬子舆的心情,大约也和姬子舆对他差不多,立场不敌对,而且经营方向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愿意自己在秦国多一个故交的,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所以也不用像章闵对蒙威,姬子舆对嬴庄那样,反倒有种别样的坦诚。
姬子舆主要还是为了农耕法案的事情,要来问章闵如今的战局,法案实行之初,不能大幅度推广,他是想在秦国刚打下来不久的土地上实行,假如连流民都觉得农耕法案好,在秦国国内推行起来就更加便捷了。
章闵自然是知无不言,过不多时,姬子舆得了想知道的消息,酒还没喝几口,想起刚才在王宫里听到的事情,他也就当成闲话趣事,对章闵说起他那位军中好友即将娶公主的事情来。
“听闻是先王的嫡公主,上次嫁魏未成,师弟该是见过的,有失必有得,蒙将军也是一位难得的英武男儿。”姬子舆说着,忽然见章闵变了脸色。
过了半晌,章闵才缓了过来,咬牙说道:“公主眼光独具,蒙将军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姬子舆觉得章闵的反应有些太大了,不过他于男女情爱上了解不多,不知道章闵整个人都弥漫着酢的气息,想到那日他在殿外见到的那位光彩照人的公主,蒙将军既然对她关心有加,想来就是求娶的那位,他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名将美人,确实般配。”
章闵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
第17章 战国纵横
春祭过后,五礼齐备,只剩亲迎大礼,比起上次嫁魏,显然寒酸得多,嫁去齐国的那位公主带走了不少宫里早已为元嬴备下的嫁妆喜礼,蒙威没有要媵妾,又少了媵妾的几份嫁礼,假如真的是元嬴嫁人,委屈都要委屈死了,姚夏却不觉得有什么。
亲迎礼十分繁琐,蒙威换下了平日里乌沉的盔甲,穿戴得十分华美,见人就笑,偏偏一直都不敢去看姚夏,直到发觉了姚夏的步子越来越慢,才微微低眼朝她看去,姚夏的双腿已经跪得发麻,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些,蒙威连忙放慢了脚步。
去嬴姓宗庙拜过先祖,由嬴姓族老训诫过后,临到蒙家,按礼蒙威要先行一步,在家门前等候新妇,他却做了一个稍稍出格的举动,拉起姚夏牵着的丝绸一端,在乐声唱和之中,带她朝着家门走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姚夏微微抬眼看向蒙威,蒙威的面庞有些发红,当着宾客的面,他又不好对她说话,只得轻轻地拉了拉丝绸,繁琐的礼仪过后,宾客在前堂宴饮,蒙威牵着丝绸,带着姚夏走了一遍蒙家。
到新房的时候,蒙威的脸又红了,这才低声对姚夏说了从迎亲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怕么?”
姚夏微微地摇了摇头,嘴角上翘,眸光温柔,蒙威的脸更红了,他推开新房的门,带着姚夏进到里面,将两人牵着的绸带系在房门的栓上,不甚熟练地打了一个结。
六礼完成,这就是新婚了。
蒙威有些无措,他之前离公主最近的一次,也就是被抱了一下,如今就要行周公第七礼,他只觉得心口鼓动得厉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安静的新房里冷不丁响起一声笑,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僵硬起来,蒙威更加无措了,姚夏站着没有动,脸颊上浮现出了浅浅的红晕,她今日盛妆华服,比平日多了一份美艳,含羞的样子看上去越发动人。
蒙威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然而一转眼看见姚夏的样子,顿时就说不出来话了,他走到桌案边上,拿起桌上的合卺杯,给自己倒满,又给姚夏的合卺杯里倒了一层浅底的酒水。
合卺杯形式奇特,饮完掷于床下,需一正一反,指代男俯女仰,是周公第七礼敦伦的前一礼,蒙威觉得周公一定是个像章闵那样聪明的人,知道新婚夫妻对面尴尬,要喝些酒壮胆气,至少他拿着合卺杯,胆子已经大了一点,走到新婚的公主身边,将浅底的青铜杯递给了她。
姚夏接过,面上似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蒙威行了合卺礼,因为有了掷杯盏的步骤,两人都走到了床边,蒙威低眼看着姚夏,虽然已经心跳如鼓,但他还是想先把话说完。
“原本公主不愿,蒙威不该纠缠,但是有一友人指点,言公主既然为蒙威垂泪,应该是有难言之隐,而非厌恶蒙威。”蒙威说着,微微笑了一下,眸子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之色。
姚夏双手握着合卺杯,低头不语,可就是这样的不言不语,却也透着一种安静的美色,蒙威语气轻缓道:“公主曾经险嫁魏国,想来赏识魏太子的才华品貌,但秦魏决裂,魏太子也另娶楚公主,公主如果还是放不下,蒙威可以等。”
姚夏抿了抿唇,说道:“我同魏太子之间并无瓜葛。”
蒙威察觉到她话里还有下半句,于是没有说话,静静地拿着合卺杯站在那里,他的眼神温柔而又明亮。
姚夏却蹙眉,看上去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蒙威正想说些什么,手里的合卺杯就被取了过去,咣当两声,杯盏被姚夏掷在床下,她咬着唇抬起头,眸光楚楚,似在哀求他不要再问下去。
对上这样的眼神,蒙威也问不出话来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犹豫着伸手,把姚夏拢进了怀里,轻声说道:“好,我不问了。”
姚夏慢慢地把头靠在了蒙威的胸膛上,红唇无声地开合,蒙威没有听到她说话,不由得侧过脸来靠她更近了些,然后唇上就落了一点温热的触感,他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姚夏,一时间忘记了怎么说话。
白皙的手指轻巧地解开衣带,蒙威呼吸一紧,看着姚夏绯红的脸庞,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姚夏似乎被吓住了,抬起眸子对上了他的灼热眼神,蒙将军再不犹豫,立刻带着自己的兵马反客为主,不多时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直入云端。
兵法有云,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小敌退则我当进,小敌迎则我当进,小敌求饶,继续进,小敌哭……哄哄再进。
蒙将军在新房练了一夜的兵,隔天回军营时差点腿软得练不成真兵,军中同袍都知道他新婚未几,见了就要调笑几句,对道贺的,蒙威都是笑脸以对,对玩笑开得没边的,蒙威一概冷脸回应,但凡有说一句不好的,立刻还以颜色,如此一天下来,同他熟识的人大都知道这位少将军对新婚妻子的态度了。
三面之缘,真要说什么矢志不渝是虚的,蒙威知道自己大约就是见色起意,见美心怜,但昨夜新婚合卺,结成了夫妻,他已经把这个漂亮的小公主当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是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责任,也是战场之外,他的归宿。
姚夏新婚的几日,一直起得都有些迟,蒙家的几个长辈除了把蒙威的头拍得咣咣响,一点怨言都没有,蒙威早年丧母,蒙大将军也没有再娶,姬妾只有两个,见礼时规规矩矩,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人。蒙老将军是在朝的老臣,平日里对着嬴庄敢拍桌子,到家里就是个爱穿得鲜亮的老爷子,和蒙老夫人一样,见了姚夏就笑眯眯的,嗓门都不敢扯多高。
秦国这阵子是真的难得安宁,过了一个好冬,等到咸阳城春暖花开的时候,秦国之外,六国战成了一锅粥,原本只是赵魏相争,燕国从旁扰赵,楚国时不时偷攻几城,尚算小打小闹,但经过章闵指点,安放在六国的探子各自发挥,不多时燕国与魏国合兵,呈合围之势攻赵,赵以割让十三座城池为礼,联合楚国夹击魏国,韩国借势欲夺回被赵国吞没的国土,也加入了燕楚之盟,齐国一贯偏安,但是见邻近的燕国和楚国打成了一团,两国大军都压在赵国,也不由得起了几分贪欲,对邻近的一个类似于韩的小国宋发动了灭国之战。
宋国是三战之地,不仅是一道交通枢纽,地理位置也极为重要,齐国拿下宋国,就能打破偏安之局,向中原进兵,楚国当即反应过来,分兵攻齐,自此六国全部陷入战乱。
咸阳城的六国使者来了一波又一波,今日齐国求援,明日楚国欲盟,而章闵给嬴庄的建议是:示弱,佯攻。
示弱是对六国示弱,佯攻是向西戎佯攻,且不能太投入兵力,要做出连战连退的样子来,以示长平之战使得秦国的国力大大被削减,最好再假失几城,毕竟大争之世,独善其身者总是扎眼。
不能投入太多兵力,是为防备装得太过,真的有人贪心不足想要攻秦,但既然要做出样子来,派遣去攻西戎的必定得是七国有数的名将,章闵给嬴庄的建议是:王家、蒙家。
王家也是秦国的名将世家,父子两代相承,王大将军战功彪炳,王少将军奇谋频出,但这两父子一直带兵镇守秦赵边境,不能轻动,而且蒙家三代在军中威望极高,分量要更重一些,嬴庄想了想,还是决定派遣蒙家。
第18章 战国纵横
蒙老将军几年前就不带兵了,蒙家上阵一般都是蒙大将军为战时主帅,蒙威为裨将,蒙老将军在后方压阵,这次也不例外,虽然新婚未几,但武将世家,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当初蒙大将军和夫人新婚三日上战场,回来的时候蒙威已经六岁,夫人是难产而死,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
姚夏嫁进蒙家不过一个多月,蒙威每天早晨醒来,都觉得她比前一日更漂亮,即便没有经历过,他也莫名地清楚,自己这是真的喜欢上了公主,乍然要离开,愧疚不说,更多的是不舍得。
“西戎不远,只是略打几场,王上说,旬日至,旬日战,旬日归,公主在家中等我,不久便回。”蒙威单手把红缨铁鍪扣好系紧,握着长戟略动了一下,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姚夏的发鬓。
姚夏墨发如云,衣裙素蓝,看上去温柔而又恬静,她握住了蒙威的手,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没说什么。
V666和姚夏一起看着蒙威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快三个月的身孕,他走了就正好可以瞒住了,蒙老夫人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等他回来,孩子已经会叫阿父了。】
姚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问道:【任务还没有完成吗?】
元嬴的愿望是嫁个良人,好好地渡过一生,这任务其实是有些空泛的,具体究竟什么算良人,什么叫好好地渡过一生,都是任务发布者自己主观的意愿,而任务已经在姚夏嫁进蒙家的那晚显示完成了,代表元嬴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V666满心里想着让自家的宿主好好地过一辈子美满的生活,陡然听了这句话,整个系统都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完成是完成了,但是……】
姚夏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V666机械的声音有了片刻的停顿,但还是回答道:【随时。】
自从蒙威新婚,章闵就很少和他往来了,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单纯地见了他就不自在,除了蒙威自己上门两次,他一次蒙家都没再去过。
作为一个尚算聪明的人,章闵对女色方面下的心思不多,但说起来,能被他记住并且放在心里,偶尔记挂几分的,也就只有一个元嬴公主,他本以为在秦国站稳了脚跟,秦王迟早会把公主嫁给他,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跟了别人。
他并不是牵强附会,当初蒙威来找他谈论心上人的时候,饶是他也没有想过他口中见过几次面的女子会是深宫禁庭里的公主,秦国的男女之防比起山东六国,简直能称得上一声开放,但尊卑有别,君臣有分,他想当然地以为蒙威指的会是谁家贵女,要是人不是元嬴,那只能说巧合,但落在那夜山精鬼魅似的公主身上,若说不是故意,那是在侮辱她的头脑。
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在意男人的感情,想睡谁就睡谁,想嫁谁就要谁,这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想做什么?她到底喜欢谁?
章闵难得茫然了一次,他找不出答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深想再去,想得越深,陷得越快,他如今不过是走在路上闻见了花香,离折腰尚有一段距离,要是真的陷进去了,才是麻烦事。
如今天下陷入战火,秦国混迹其中,便是一头伺机而动的虎狼,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女人的分量,终究太轻。
“先生,门口有个人送来一份木牍,说是呈给先生的,人已经走了。”仆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封得紧实的木牍封。
章闵接过木牍,却见封泥上用魏国文字刻着一个元字,仆役只能辨认得出那是字,具体是什么字却不清楚,于是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拆木牍,章闵瞥了他一眼,让他退了下去。
一见元字,和魏国文字这样的巧思,章闵已经猜出了给他这份信函的人是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木牍的封口,里面是一张光滑的木片,字是刻在上头的。
章闵看着信,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V666说蒙老夫人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并不是开玩笑的,人寿有定数,按照原本的规矩,蒙老夫人也是这个时候死的,只是那时没有章闵,六国没有这么大的纷争,她是在满堂儿孙和蒙老将军的陪伴下安然去世的,而这一次,蒙家父子爷孙三代上战场,蒙老夫人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孙媳妇和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庶孙。
蒙老夫人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病痛的样子,直到大军开拔,才病倒在床,姚夏带着蒙大将军的两个姬妾日夜侍候,以尽孝心,三个月左右的身孕最是危险,但姚夏一点都不在意,吃喝渐少,有时就在蒙老夫人榻前小睡一会儿,醒来仍旧伺候茶水饭食,比亲生儿女还要孝顺。
两个姬妾是最先熬不住的,她们的年纪都不算轻了,熬一两天夜,脸色立刻黄黑难看,一个先试探着告了病,姚夏没有为难就准了,另外一个立刻也跟着告了病,急急忙忙地抱着孩子走了。
蒙老夫人躺在病榻上,带着一只玉镯的干瘦的手握着姚夏白皙的手腕,一边叹气一边掉眼泪,只道:“公主和威儿新婚,是老妇拖累你们了。”
姚夏温柔地摇了摇头,用清瘦的脸颊蹭了蹭蒙老夫人的手,说道:“元嬴能为祖母侍疾,是莫大的福分,祖母安心。”
蒙老夫人浑浊的老眼里泛上一点泪意,她轻轻地摸了摸姚夏的头发,说道:“老妇怕是不成了,盼只盼着,他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公主和威儿,都好好的。”
V666说道:【她要死了。】
姚夏慢慢地握紧了蒙老夫人的手,靠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蒙老夫人枯槁的面容上忽然焕发出了光彩,笑着咳了起来:“好,好……”
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戛然而止。
姚夏把蒙老夫人的手放了回去,命人告丧,前两日蒙老夫人自己已经让准备了丧仪,如今只要吩咐人按部就班地去做,也是最后给了姚夏这个刚刚过门的孙媳妇省了麻烦。
从那天姚夏说要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这会儿给蒙老夫人办完丧事了,V666有些忐忑地问道:【我们现在就走吗?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你的神魂离开之后,这具身体就成了空壳,但没有达到原本该活的寿数,命魂仍在,就会昏迷不醒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