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以来,特别是到了千结坊之后,元阙几乎是没拒绝过织萝什么要求的,无理的便罢,何况织萝眼下说的这事又不是胡搅蛮缠,元阙还找了借口回绝,大约是……真有些不快。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玄咫察觉有些不对,想说什么来缓和一下,却不知道有何好说。
但事实证明,有时候缓解尴尬的最佳方式,还真就是连镜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才能一下找准。他疑惑地看了众人一眼,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妥一般,愣愣地道:“所以……当真不是来秋游的?这么好的地方,可惜了。”
众人:“……”
然而接下来,连镜又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不过这地方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因为确实古怪,尤其是后山的湖……元兄,你在这儿读书,没事还是别来了。”
“怎么?有什么古怪?”织萝接口比元阙还快。
连镜难得认真,微微侧头,凝神感受了一下,“这湖里……有神息。”
“什么!”众人闻言异口同声地惊呼。
世人常“神仙”“神仙”地叫,但只有极少人能分清,神与仙乃是全然不同的。仙乃是灵根极强的人、妖、怪修行满了且得了认可才算得上,即便能飞升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上得了九阙天,别的几乎就是在人、妖两界寻一处灵气充沛之处作为自己的道场继续修行。神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因为他们的血脉是天生的。好比织萝万分嫌弃潋潋滟滟甚至有时连带聆悦一起嫌弃但也不妨碍人家就是神族一样,因为人家鸳鸯一族乃是神族,鸳鸯族人天生便是神。
鸳鸯一族之人大多喜爱人世浮华,故而时常在人间现身,六界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大部分的神族都因自己的血脉自傲,多半都聚居在神仙福地,譬如龙族镇四海、白虎踞仙山、麒麟隐仙岛、九尾白狐居青丘。
桐山书院只是一家有些名气但也实在不足挂齿的普通书院,后山的湖水也只是因着陨石落下而被砸出来的大坑蓄上水而成的,说这里头有神息……谁信呢?
“你没感觉错?”织萝虽然在问连镜,眼神却在示意聆悦。
聆悦轻轻摇头,只对织萝一人传音入密——连镜修为远比我高上许多,我没有觉察,但他从前长居九阙天,应当不会错。
难得玄咫做了一回耿直人,“连公子如何肯定?莫不是从前……见过神?”
织萝与聆悦这才有些暗悔,不好,方才表现得太过淡然,别不是让连镜觉察到什么吧?
好在连镜自己也有些心虚,只顾着偷偷观察聆悦的神色,哪里顾得上玄咫问了什么。
元阙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陈兄因为病了,与书院里的一些人发生了口角,一路到了这里,失足跌进了湖里,我跳下去把他捞起来,似乎看到湖里东西。”
“什么东西?”织萝连忙追问。
“姑娘,这湖里深浅莫测,我在你眼里既然是法术修为稀疏平常,就这么跳下去是极有可能出事的,你一点不担心就罢了,怎么连惊讶也不曾?莫不是,你早就知道了?你说你和大师曾经来探访过,是不是那天你们就在边上?你们不救我就算了,怎么练招呼都不与我打一个?”元阙忽然悲愤地转过脸来,向着织萝一跌声地质问。
织萝也是难得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后才故作凶恶地道:“打什么岔?你在这里活蹦乱跳的,质问起我来还如此中气十足,能有什么事?你快说,水里有什么?”
元阙瞬间焉了,老老实实地道:“我也没看分明,隐约记得是白色的长长的一条。”
玄咫低眉思索一阵,神色十分严肃,“水生妖物虽多,但据元公子所说,还身有神息的,小僧只能想到……”
“龙族?”聆悦试探着回答了一句,神色却十分敬畏。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是时常待在水里的,而但凡水生水栖的仙妖神魔都以龙为尊,难怪聆悦会害怕。
柳眉微微一蹙,旋即又分开,织萝竖起一指摇了摇,“也不尽然。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此外还有人面蛇身的烛阴、无角的蟠龙与虬龙,都是上古异种,论起来还是当今神族龙脉的始祖或近支,身上的气息自然也是与神息接近的。”
“织萝姑娘……若真是普通龙族大约还好,可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更可怕了呢?”连镜也有些畏惧的模样。
织萝却是无所谓地一笑,“水虺化蛟的不少,化龙的却不多,化角龙的可谓是百里无一,至于应龙,千百年来也便有此一也,与烛阴一样,早就神隐了。至于别的,在那些神族的眼里其实算是妖兽。你不必害怕。”
元阙站在织萝身后,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知为何,五指关节又渐渐收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头关于龙的描述,参考中国古代神话。表示中国神话体系蛮混乱的,因为也不算特别重要,所以就随意参考了。
关于元阙,开始留坑。他才不弱呢!
第42章 平湖
就“到底是查看湖水还是查看书院其他地方”这一问题, 几人是有分歧的。
连镜与聆悦都表示神族天生血脉天赋强悍, 不需要再吸食人的元气来求长生或是增进法力, 元阙也表示赞同;但玄咫却以为,只要有不妥, 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就一定不能放过。
玄咫说的话, 织萝自然是同意的。而织萝一点头,元阙便立刻倒戈。故而争了许久, 几人到底还是去了湖边查看。
鸳鸯的水性自然是比其他人好的, 自然是连镜与聆悦打了头阵下水——当然连镜一口咬定自己从小就谙熟水性。不过想着这两只还未见其形便莫名有些惧怕的“龙”, 元阙表示他自己也可以下水, 全然是把先前自己对织萝的血泪控诉忘到了脑后。
三人下水后,织萝在岸上等得有些百无聊赖, 随口与玄咫道:“鸳鸯就算是水栖的, 但到底也是羽禽,就算是怕, 也该怕凤凰才对啊,这算怎么回事?”
玄咫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织萝。
织萝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说漏嘴了。不过既然都漏了, 漏一点和全漏了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也无事可做,织萝索性就将这两只的故事简要地和玄咫一说。
饶是玄咫一向波澜不惊,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无奈地摇头,“阿弥陀佛,人……神不可貌相。”
“咕噜”一声响动,织萝登时警觉,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扭头一看,却见是聆悦湿淋淋地破水而出。为了方便在水下活动,聆悦现出自己的法相,眼尾与颈后生出五彩的羽毛状纹饰,平添了几分美艳,倒是盖过了此时的狼狈。
聆悦毫无形象地吐了一口水,才道:“什么东西都没看到。”
就知道……她是指不上的。
但嫌弃归嫌弃,织萝还是伸手将聆悦拉了上来。就在聆悦要上岸之时,忽地浑身紧绷,尖叫一声,狠狠地挣动了一下。
柳眉高高挑起,织萝只来得及叫了句“大师”,扬手就把聆悦丢了过去。好在玄咫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接住了。而织萝手腕一翻,一道红线便从她袖中飞出,飞快地扎进水里。
只觉得手上一沉,织萝便知道是套住了什么东西,连忙攥住线尾用力上提。但水下却传来一股巨力,拉得织萝一个趔趄。于是玄咫也顺手丢开了还不曾站稳、甚至还惊魂未定的聆悦,也来不及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顾忌,一把握住织萝的手腕,帮着她一起拽。
玄咫的掌心很烫,烫得织萝一颤,霍然回头去看玄咫。
但玄咫应当是心无旁骛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没入水中的红线,一双燕翅浓眉不自觉地皱起,在眉心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薄唇轻抿,哪怕眉间有一粒朱砂,也不沾染红尘气息。
也对,若是玄咫真的有什么,那才真是奇怪了。
织萝收敛了心神,用力拽着红线,却听见一声异常熟悉的“哎哟”,然后她与玄咫同时倒退几步,拉起一蓬四溅的水花。
“谢……谢谢姑娘。”连镜一边抹眼睛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成功地把织萝与玄咫逼退了几步。待他们再次上前查看的时候,发现连镜还是平日那个连镜,脸上身上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果然是修为要高些的缘故?
织萝下意识回头去看聆悦,却见她身上彩色的纹饰也小时不见,瞬间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怕彼此看见所以借此掩饰。不装会死么?
只是这不是当务之急,织萝也懒得去拆穿,紧问道:“发现什么了?”
“水下死寂一片,连鱼都没见到。”连镜忙着拧衣裳,“是不是元兄弟看错了?织萝姑娘,您这样可不大好,元阙说什么就是什么……日后可怎么得了?”
元阙……元阙呢!织萝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两名神族,还是两名水栖的神族都先后撑不住上岸了,元阙还没起来……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织萝的神色陡然一变,一句话也顾不上说,双臂一振,双袖中便各自飞出七八道红线,分作几个方向扎进水中。
“哎,湖里真的没有鱼,对吧聆悦姑娘?”连镜转头瞥见浑身湿透聆悦,难得说了句人话:“聆悦姑娘你冷不冷呀,在下……衣服也湿透了。织萝姑娘,大师,你们真是太过分了,放着个女孩子湿透了坐在这儿,你们都不带管的?”
织萝没工夫理他,任他嚎去了。玄咫却是才意识的确做得有些不妥,再一次不顾男女大防,解下袈|裟递了过去。
聆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一愣,神色别扭地望了连镜一眼,轻声道谢,接过袈|裟披上。
处置好这边,玄咫才顾得上问一句织萝,“姑娘这是……”
“元阙还不曾回来。”柳眉越蹙越紧,织萝一扬手又抛出更多的红线,在湖中上下翻搅,大有要将这湖搅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奈何这湖再小,也不是几道红线就能探完的,织萝召出的红线都快绕成一个红色的茧子将她自己包起来了,仍旧没有缠住什么东西。
“元阙,元阙!”织萝忍不住喊了一声。
聆悦在水里过了一遭,有些筋疲力尽的,坐在地上懒怠动弹。玄咫虽然法力强盛,但似乎水性不佳,站在湖边束手无策。只有连镜搓了搓手,试探着问:“织萝姑娘,要在下去找一找么?”
织萝眼眶有些发红,咬牙斥道:“你退开,出了意外没谁救你。”
“好心不得好报啊。”连镜套了个没趣,摸着鼻子往旁边踱了一步,却也清了清嗓子,高喊道:“元兄弟,你听得见么?快些上来啊!”
玄咫也回过神来,跟着道:“元公子,你怎样了?快些上岸来!”
“元阙!”因为声音太尖利,织萝的嗓子有些哑了,“你若是再不上来,这个月的工钱就全给你扣了,再把你赶出去,我看你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还怎么活!”
这可是元阙最听不得的话,素日里织萝只要起个话头,他就忙不迭地打岔了。但这次,一大串话都喊完了,却是毫无动静。
“元阙……”仿佛喉头被塞住,织萝忽然喊不出来了。更要命的是,织萝觉得自己被塞住的不光是喉咙,还有心口,闷闷的,堵得难受。
一向跟在她身边油嘴滑舌却又对她万般迁就的元阙……就这么,没了?
不,这绝不可能!
就算是真的没了,那也无妨,晚上再潜入阎罗殿一次,将他的魂魄抢回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去了,至于身子么……自己能用红线缠一个,元阙也能!织萝恶狠狠地想着,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忽然,织萝只觉得手上一沉,当即反手一拉,又被水下那东西拉着往前跌了几步,就与方才拉连镜时一般。
不用她开口,玄咫与连镜赶紧上前来,分别拽住那条绷得笔直的红线,合力往上拉。
袖子一挥,乱七八糟散开的红线汇聚成一股,顺着绊住东西的那一根伸到水中,将那个被卷住的东西缠得更紧,方便几人拉扯。
“好沉啊……织萝姑娘,您真的确定是一个人?”连镜龇牙咧嘴地道。
织萝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拼尽全力向上拽,虽然她自己也觉得,相较方才的连镜,这次拉住的实在是要重太多了。
“是元阙,他的衣服就是这样的,姑娘你看,他腰上的配饰还是你亲手打的。”聆悦也加入了拉人的队伍,在看到水面飘起的物事时,就开始连声安慰织萝。
四个人折腾得筋疲力竭,总算是把元阙拉了上来,待看清他的模样,众人才知道为何会如此费劲——元阙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双手还紧紧环着一块石碑不放,怎能不重。
织萝自己还有些手脚发软,却勉强站起来,冲过去掰开元阙的双手,将那石碑掀到一边,捏着他的下巴迫他张口吐出口中污物,又将元阙的身子翻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在他的后背上一阵按压,倒出腹中积水。
直到元阙再也吐不出水来,也没有转醒的迹象。玄咫替他把了脉,又探了鼻息,面色一沉,“脉息十分微弱,鼻息……已无。”
一双美目倏尔睁大,织萝显然是被吓到了。聆悦一怔,连忙组织了些安慰的话,磕磕巴巴地要讲,却见织萝又一把将元阙翻过来,一手捏了他鼻翼,一手握了他下巴,也顾不上污秽不洁,在另外三人惊恐的目光中,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瓣贴上了元阙的。
玄咫:“……”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连镜:“???”现放着我们这里两个男的,织萝姑娘还亲力亲为?女孩子看到这个都不觉得脏么?
聆悦:“!!!”姑娘你说好的妖拿下大师,现在当着大师的面和元阙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真的好么!
但织萝已经没有功夫去顾及另外三人在想什么了,只记得将悠长的一口气息尽数渡给元阙。
失色的薄唇这样冰冷,怎么才能暖过来呢?
一连换了六七口气,当织萝再一次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准备俯身渡过去之时,低头却对上了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