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眉高高一挑,怒道:“你又不是武神,怎能与司法天神相提并论?”
“是是是,比起司法天神我的确弗如远甚。”口中说着,我心下却在想,司法天神之母虽说是上一任天帝之妹,但他父亲却只是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神族看重的是父亲的血脉,因而他在多数神族眼中只是妖族的孽障罢了,倒是远不能与我这正经的东海龙王之女相比。
但我又扫了菡净一眼,轻笑道:“你一介凡人尚对那妖狐喊打喊杀,何以我就不能?”
菡净沉默片刻,只好松口道:“是,这妖狐作恶多端,早该诛杀。但你……不是一向护着她么?今日怎的……”
从前我竟不知怎的看着菡净会与莲生相像的,分明性子脾气相去甚远才对。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答道:“她欺我瞒我,将我当做傻子一样戏弄,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想不到菡净听了这话,立刻又肃容斥道:“若你是因此才对它痛下杀手……你也该当受罚了!斩妖除魔该当是为了匡扶正道,而不是因着一己私欲。”
啊,我知道为甚会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相像了,这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委实是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菡净却又自己转换了话题,“它骗了你什么?”
“她说的招魂之法,都是骗我的。”
菡净双眉一拧,似乎是气得哭笑不得,“多少邪门歪道都说自己会招魂,愚昧凡人信了也就罢了,你身为神龙,竟然也信?她到底有多大能耐,敢从阎罗手中抢人?”
“阎罗?”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你竟不知阎罗?”菡净震惊至失态,“难道你不知鬼界之主乃是阎罗?”
鬼界之名我是听说过的,只是也仅仅是听闻大名而已。
神魔两族连同西方琉璃世界无一不是寿命漫长得不知几何,身死之后便直接进入归墟,几乎算作消散不见,是不需入鬼界的。
既然与我毫无关系,我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打听,自然不知这鬼界之中到底是有何种魑魅魍魉。
“你要找的……魂魄,可是凡人?”菡净问我。
我也不必隐瞒他,便点头。
“人死之后魂归忘川,然后进入阎罗殿,有判官念其一生功过,再由阎罗大人判定究竟是打入地狱受刑还是去转世轮回,是投入仙道还是畜生道,无一例外。”
我连忙问他,“若是让其投胎转世,会等多久?”莲生这么好的人,是释迦中意的人,差点就要就如琉璃界的,自然不会被打入地狱的。
菡净涵养尽失地白了我一眼,“投胎转世前必定要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才行,今生我尚不曾死过,前生早已忘却,我哪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人界与鬼界相通之处在何处?”
“你……”菡净想到什么,双眼圆睁。
我不耐烦地问道:“何处?”
“酆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神魔佛不归阎王管这茬,是我自己胡诌的。因为真的是想不起来有这几族的人死了之后要被鬼界审判的例子了。
第65章 外传·龙女手札
云台山在中原, 酆都却在巴东。听起来两地有万里之遥。哪怕是腾云驾雾而去, 也须得耗费数个时辰。
何况我所认识之人也没有会驾云的, 我自然就学不会这法子。
不过龙乃是水中之主,在水中来去也没有谁敢说比龙更加自如。云台临河, 酆都靠江, 只需借道东海, 便能飞快地到达酆都。
主意一定,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云台山, 连菡净都不曾告诉一声。
其实仔细想想, 也没什么好告诉他的, 非亲非故, 他还看我不顺眼,我也有些受不住他总是忽然莫名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教, 有一天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吧?
我到酆都之时是七月十一。
阎罗殿只有魂体才能进入, 但我莫说是酆都,便是在整个人界都人生地不熟, 找不到可信之人替我看管肉身,实在不敢行魂魄离体之术。
好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我还能找到机会混进去。
几乎事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四日,期间无数次想起若是见到阎罗该怎生与他说话, 若是真的寻到了莲生的魂魄又该与他说点什么……但脑子却还总会不受控制地去想, 菡净又是哪一日心血来潮之后去到那山洞里,却发现我不在里头了,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大概……会如释重负吧?
七月十五, 入夜,路上行走的人已经几不可见,还能看见的,也就只有蹲在路边烧纸钱的人在召念家里已经过世的人。
或许在凡人眼里,街上已是冷清清、空荡荡的了。但在我的法眼看来,在街心某处,却忽地冒出许多灰扑扑的影子,在街上乱窜起来,一个个都欣喜若狂。
那里……便是联通人鬼两界的鬼门。
我趁着一众鬼魂迫不及待地往外涌,连忙逆流往那里挤去,准备趁乱混进去。
但忽然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吓得连忙回头一看,却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菡净。
“敖盈。”很久之前我就告诉他我的名字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叫,之前他叫我都从不带称呼,配上那不耐烦的语气,便与随意叫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忽然被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我倒十分惊讶。
“小道长怎么来此了?几时来的?”
菡净眉峰高挑,唇边扬起清冽的笑意,“我是追着你来的。可惜学艺不精,又没有天生会御水而行的本事,紧赶慢赶却终是在今日赶上了。”
菡净只是个普通凡人,驾不得云游不得水,唯一能做的就是御剑。但御剑到底比御风慢得多了,而菡净也做不到不眠不休地赶路。能在这个时候赶上来,已然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了。
一双清冷的凤目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血丝,也不知他这几日究竟休息了几个时辰。
我莫名有些心虚,小声道:“为何要追着我到此?”
“鬼界,绝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以魂体混进去,被抓住之后尚要招致恶果,何况你以真身如此大摇大摆地闯进去。”菡净有些愠怒,“你到底要找什么人,重要到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孤注一掷?”
“这似乎……与你没什么关系。”我别开目光。
菡净神色一冷,还没说出什么来,我却发现那鬼界之门在慢慢地合上,便再也顾不得别的,快步迈了进去。
可我忘了菡净还一直拉着我的胳膊没有放手,我跨进鬼门关,菡净也跟着进来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凡人入了鬼界,就不怕再也回不去么?”我有些急了,想把他一把推回去。但到底有些迟了,我只能看着鬼门在他身后慢慢合拢。
我气结,“你为何要跟着进来?”
“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你为何执意要到阎罗殿来走一遭,也莫要问我为何会来。”菡净轻哼一声,一副打定主意绝不开口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道:“我……是为了寻我爱人的魂魄。原本他的寿数不该如此的,都是因为我才……我需得寻到他,给他道一句歉,看看他这一生又会去到何处也好。我说完了,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菡净沉默了一阵,才面无表情地道:“走不了了,非得等到明日鸡鸣时鬼门再开了。”
我看着身后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还妄图尝试着用自己的法力去开门。
“若是你也能打开这鬼门,阎罗的位置便合该让给你了。”菡净难得用讲风凉话的语气开口,“中元节鬼门只开一夜,也并无多少时辰,再多站会,便可直接出去了。”
听菡净这语气,竟是要与我一道去阎罗殿走一遭?
我不解地道:“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他别开目光,语气冷淡地道:“既来之,则安之。”
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除却罪无可赦的恶魂会继续在地狱里受刑,大部分不曾转世的鬼魂都会回到阳间去看一眼自己生前的亲友,毕竟人与妖总是有比神魔丰富得多的七情六欲,让他们对阳间还留着许多牵念。只有少数无可挂碍的鬼魂,才会在这一日还待在阴间。
我与菡净渡过了空荡荡的三途川,在仅剩的几个鬼魂木然的注视下来到了阎罗殿外。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阎罗殿里边忽地传出一声威严的问话:“来者何人?”
到底是阎罗的地盘,就这般就有了觉察。
好在我也不是想着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便朗声道:“东海敖盈,有一事求教阎罗大人,还望阎罗大人能给几分薄面。”
里头忽然传出轻轻的一声“咦”,然后我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人,还是个算得上漂亮的女子。
方才开口说话的……难道不是阎罗?或者,阎罗殿里的判官难道是个女子?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女子便飞快地扫了一眼我身边的菡净,才勉强笑道:“不知龙女今日驾临阎罗殿,有何贵干?”
传闻阎罗十分盛气凌人,不可轻易招惹,但我却觉得……意外有些温柔。
大约是因为我无论生前死后都不受她管束且我那父王在神族的品级要远远比她高得多吧。
“为一些私事叨扰阎罗大人,实在过意不去。但……此事十分重要,还请大人务必相帮。”
阎罗秀眉一蹙,却还是耐心道:“何事?”
“可否请大人为我查一人魂魄的去处?”我自己都知道,说此话时我的语气神情有多么迫切。
阎罗愣了一愣,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菡净,才道:“姓名为何?是男是女?”
“他叫莲生,是个男人。”
余光能看到菡净的神色忽地变了,却不知他对这名字有什么意见。
听说鬼界查一人的去向,须得让判官根据男女来翻生死簿,但今日连判官也不在,我原以为要阎罗亲自动手,谁知阎罗却袖着手,施施然转了个身,赫然又是一个一看便脾气急躁的男子。
“他数日前便投胎去了,是个凡人。”说话的声音却与最初时问来者何人的一样。
阎罗竟是男女同体,我从前还不曾见过。
但那时我也没顾得上惊奇,只是关心莲生的下落去了,“此话当真?”
“他原本是不该入我鬼界的,却不知为何落到如此境地。释迦尊者亲自来了一遭,言明一定要将他送往人界,吾这才记忆犹新。”
果然又是释迦插手了。
我又连忙问道:“那他托生何处?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阎罗古怪地看我一眼,“数日之前的事,吾实在记不清了。何况送他去轮回,原是鬼差引渡的——鬼差每个时辰都要引渡千万魂魄,也不记得送往何处了。”
“阎罗殿……难道不能查看转世?”一直默不作声的菡净忽然开口,我都有些惊奇。
“阎罗殿的文书,好歹也是用神力造出来的,总有个限制,若是无休无止地记录下去,迟早有一日连阎罗殿也放不下。”阎罗对菡净并不十分客气,冷哼一声,“故而生死簿上对某人的记载,也仅有一世而已,从出生开始,到他下到阎罗殿接受审判之后便一笔勾销。”
我心下陡然一沉,“难道无处可查么?”
阎罗欲言又止,菡净却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烦请阎罗大人直言。”
“龙女可曾听说过三生石?”
或许凡人不知道的多,但神界大多是知道的。
三生石乃是从混沌中化出的灵物,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便矗立在天地间的某处。传说三生石上会有极其繁复的花纹,数年一变,而这些花纹便预示着天下大事的走向,而正是由六界中无数生灵的命运线构成了三生石上的图案。当年伏羲创立河图与洛书其实并不是像民间传说那样是见了黄河龙马与洛水神龟,而是观摩三生石所悟。
只是三生石上纹实在太过精妙,寻常人是瞧不懂的,然天道怜悯众生,不忍使其永存混沌中,便令三生石畔每隔数百年而生出一人,精通参研石纹之法,却绝不轻易向人透露,更不许旁人随意揣测自己的命运。唯独当天下有大劫之事,那三生石的守护人才会与当时的天帝送信,将天下大势透露一二,令天帝有个提前准备罢了。
这传说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也只是听听就罢了,毕竟三生石究竟在何处,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的。何况就算有人机缘巧合找到了,三生石的守护者也不会轻易泄露天机。
不过数万年来,也还是有人从三生石的守护者处打听出只言片语的。
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急问道:“大人莫不是知道三生石在何处?”
阎罗踟蹰了半晌,才道:“鬼界其实有两条河,一条三途川,一条是忘川。传闻忘川无尽头,其实阎罗殿才是忘川的尽头,而忘川的源头……却是在三生石畔。”
这话倒真是出乎意料了。
不过想想大约也能理解了,毕竟三生石的下落非同小可,若真是传扬开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想必是天帝告诫过阎罗不许说的吧。
不管他为何又忽然松口了,我都只能千恩万谢,并许了他一个与我那父王说项的诺——当然,我也并没告诉他,我在东海究竟是如何无足轻重。
别过阎罗,我行至忘川河畔,正要现了原形渡河而去,却发现菡净依然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边。
我不由得有些惊奇,“你为何还在此?”
“既然都跟到鬼界来了,不继续跟着,难道我要独自待在鬼界?”菡净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在鬼门等候,待鸡鸣时分便自行出去。”好好的一个凡人,硬是跟我一道来地府转了一圈,该是损了不少阳气的,不如早些离去的好。
菡净执拗起来倒是与往日一模一样,“我也有话想问,难道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