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尚未从极度的错讹中缓过神儿来, 霜梅业已带着人传菜上来,故而一时没人再提此时, 只默默的拿起了筷子,木讷的夹着菜,表情始终如一。
待下人们布好菜退下了, 苏博清率先问道:“三叔,在朝堂上可有听到什么风声?为何这般突然。”
苏明堂摇摇头,“看诸位大人的反应, 应是提前并无人知道此事。就连李达将军都提前不知,若不然他早便会上门了,不会等禅位的旨意下了才来。”毕竟李达是朱誉晏的心腹,既然连他都不知,朱誉晏这边儿当真是没什么人知了。
这话苏博清觉得靠谱。若说到首辅……噢不,应该是新皇。若说到新皇身边最为亲近的,如今而言苏家自然是能排得上号。而苏家人尚且提前不知,那别人便更无可能知了。
“只是这也太过突然了……”如今除了这句,苏博清也真不知该说什么。如此意外,这期中的利弊得失他尚未来得及细忖。
稍稍一想,苏博清扭头看向苏妁,以极震惊的语气说道:“妁儿,你要做皇后了!”这是他眼下唯一想到的后果。
皇后?苏妁一脸怔然的回望着大哥,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苏妁便发现,除了大哥外,爹、娘、大伯、大娘、云娘也都盯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般。
不知为何,这一瞬苏妁的本能反应竟是埋头吃饭!她一连夹了几大筷子菜添进米碗中,就着白米用力往嘴中扒。只是她只扒却吞咽不下,连扒了几口后嘴里再也塞不下了,她便将下了好大一块儿的米碗往前一推,起身离开膳堂。
转过身去背对过家人的那一瞬,两行泪自她眼角滑落,顺着那鼓囊囊的腮帮子一直滑进脖颈处,沙沙痒痒的。
转过前院儿,苏妁扶着院墙将嘴里的东西吐出。伴着成串的落泪。她不知这会儿她究竟哭的是什么,这情绪太过复杂,难以言表。
就在前两日,她还睡在谢正卿的寝殿内。可这种翻天覆地的大事,他为何将她蒙在鼓里?
是怕她会提前说漏了坏了他的大计么?还是觉得她一女子压根儿不配与他谈论政务?
还有,他说的什么大婚前一月不可见面的宫中俗规,就是为了将她支出宫么?
好,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谢正卿做了皇帝后,也会像朱誉晏那般三宫六院一众嫔妃吧?毕竟那也是宫中俗规。
那么她将与无数女子共享这位夫君,每日要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他垂怜,盼他宠幸。
那朱墙碧瓦,深宫内院,曾几何时她怜惜被困于里面的那些娘娘们。她们一个个珠围翠绕,衣着光鲜,每日精心打扮为的就是博君一笑。
有了帝王的宠爱,便是那飞上枝头的凤凰,失去帝王的宠爱,便只是个金丝雀。
只是不管是凤凰还是金丝雀,都一样是被关在那只巨大的笼子里,没有自由。
与人分享他的爱,分享他的身体,那不是她想要的归宿。
苏妁开始渐渐明白那些深宫中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换作是她,心尖儿上的人夜夜搂着别的女子软玉温香,她能受得了么?想到这些,她便恨不得轰走紫禁城里所有的女人!
此时,苏妁只觉得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头一次生了醋意,也头一次感会到嫉妒的威力。她甚至有些理解苏婵害灵儿时的心情……
打了个激灵,苏妁抽回扶在墙上的手,抱了抱自己。不能任这些危险的思绪发酵下去,与其有朝一日她也变成那般狰狞的面孔,倒不如……不去蹚这趟浑水。
可是事到如今,她还离得开谢正卿吗?
抹了抹眼角的泪,苏妁回了自己屋子,然后躲进被窝里蒙上头。
……
上午的苏府全是送礼的来踏破门槛儿,到了过午,便成了说媒的来踏破门槛儿了。
有给苏博清的弟弟苏博明说的,有给和离之后的苏婵说的,也有给苏博清说二房的,甚至还有给苏妁的几个小侄儿小侄女来说娃娃亲的!
反正只要是苏家的亲,他们都想沾!沾上了日后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
只是苏博清对云娘一心一意,当场立誓不论日后是否发迹,绝不纳妾。
而苏婵也早已死了心,如今她唯余一个愿望,那便是好好陪伴在爹娘身边儿,尽尽孝心。
不过要说起来,此事于苏婵倒也是好事一桩。原本给杜家捎信儿说将如今所居的宅子还给他们,可杜家如今哪敢要?
如今杜家请着求着让苏明远和柳氏在这院子里住下去,并派人将房契送来,说就当成是之前杜晗禄莽撞,耽误了苏婵的一点点补偿。
* * *
傍晚,谢正卿独自在暖阁用饭。看着身旁的空椅,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虽说苏妁如今不住在皇极殿,可她在时的布置和东西谢正卿都不许别人挪动。苏妁睡的小寝殿必须每日洒扫干净,她喜欢坐的榻椅美人靠他也时不时去坐坐。
摸着那张空椅,谢正卿在想苏妁今日得知朱誉晏禅位后的反应。
这时宋公公躬着身子进来了,小声道:“皇上,派去暗中盯着苏府的探子回来了。”
“怎么说?”谢正卿转了转眼珠瞥向宋吉,心道他这声皇上倒是叫的顺口。
“今日朝中大臣们非但都去苏府送了礼,还有不少人找了媒人去说媒的。”宋公公边说着,自个有些忍不住想笑。
平日里那些朝臣都瞧不上他们这些做宦官的,说他们奴颜卑膝,毫无尊严。可如今那些朝臣呢?一个个不也都是巴高望上,阿谀奉承的好手?
他是奴才,可他这辈子就只认一个主子,至少知道什么叫忠心!可那些人呢,却是趋利避害谁得势便冲谁摇尾巴的墙头草儿。
可怜,可怜呐!有些做官的,比他们做奴才的还要可怜。
谢正卿只笑笑,什么也没说,放下筷子起身欲出门。
宋公公愣了一下,便跟上前去急急追问道:“皇上,皇上,宫门马上便要下钥了,这么晚了您这是还要去哪儿?”
“什么时候起,连你都敢过问朕的行踪了?”说着,谢正卿驻下脚步,面上露出一丝不悦,以审视的目光睨向宋公公。
宋公公连忙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皇上,奴才自然不敢过问您的行踪。只不过今天才宣读了禅位诏书,再有三日便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依宫里的规矩,皇上此时的确是不能出宫的……”说到最后,宋吉也是越发的心虚,生怕真触怒了谢正卿。
望着外面的天色,谢正卿心下暗叹,自今日起他的确是不如从前自由了。
过去宫门下了钥他想进出没人敢拦,因着人人都畏他,知道拦下他的后果便是一个死字。可如今做了这大齐的皇帝,他便不能再叫人总畏惧着,而要检点自身,让人由心的敬服,不然便成了一个暴君!
“罢了。”谢正卿也只得暂时搁置下儿女私情,向宫规妥协:“派个人去苏府,给苏姑娘递句口信儿。”
“是。奴才这就去办!”宋公公领命后起身,转过身去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心下暗暗庆幸,得亏是皇上顾全大局!往苏府递个口信儿自然没什么难的,宋吉听取后便退下。
* * *
苏府。
苏妁这会儿正坐在西院儿的栏椅上,仰头望着星月当空的美景。
美则美矣,只是美的凄凉。
她想起中秋之夜与家人一同进宫看火龙舞的那晚,也就是丽嫔、赵婕妤、叶赫那氏昭仪、还有肖皇后她们四人唇枪舌战的那晚。
以后进了宫,那种场景,兴许她也会遇到?
第 190 章
身为大齐的皇后, 每日要知道皇上翻了谁的绿头牌,每月在各宫嫔妃处各留宿几晚, 每年还要亲自去为皇上把关新入宫的秀女……
苏妁倚坐在廊凳上对月神思,不由自主的就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入夜天气越发的冷了, 还是心冷所至。接着她便听到霜梅各院儿里找寻她的声音。
“小姐?小姐您在哪儿?”
扲起袖口胡乱擦了擦腮边的泪痕, 苏妁高声应道:“在这儿。”
霜梅寻声过来, 急切的说道:“小姐, 方才有位小公公捎了皇上的口谕来!”说这话时,霜梅神情严肃的很。想到如今首辅已成了新帝,那他的随便一句话那就是金口玉言,必须得恭敬虔诚!
“说了什么?”苏妁奇道。
接着便见霜梅脸上讪了讪, 有些不好意思的先铺垫一下:“小姐,您别生气啊, 约莫是皇上快要立您为后了,故而才怕您学识不精,人前落笑话, 所以才催促您多读些书……”
“那位公公说,皇上让您闲时看看骆宾王的长诗。”
闻言后, 苏妁脸上先是怔了怔,既而眉心一跳,额间愁云一扫而逝, 露出副笑脸儿来。
看着苏妁不急反倒高兴起来,霜梅不解:“小姐,您乐什么呀?”
苏妁从廊凳上跳下, 动作活泼伶俐,显然是心情好到了极致。边往前院儿的方向走去,边解释给霜梅听:“我早就给他说过最喜欢骆宾王的一首诗,里面有句‘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我给他念过。”
这些诗词稍一复杂霜梅便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有个关键词她还是听得懂的,一心一意!便也跟着喜道:“小姐,皇上的意思是就算他当了皇帝,也会继续对您一心一意吧?”
自然有这个意思,苏妁微垂了垂头,脸颊扫过一抹羞赧之色。那首诗中还有一句她最喜欢的‘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所以谢正卿大晚上的刻意让人来捎这句话,是为了安她的心吧?他猜到她会胡思乱想,心绪不宁,便提醒她这宫中也有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美满情谊。
就像孝宗与张皇后。
“霜梅,去小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饿了!”苏妁这才想起,只顾着生闷气了,晚饭都还没有吃。
用过饭后又看了会儿书,虽说那些诗集早看的滚瓜烂熟,但皇上的口谕,还是该尊重一下。看完后,她便上床睡觉。
这日,她做了个美梦。
梦中,谢正卿将一尊后冠亲手交给苏妁,可苏妁并不想带。因为那沉甸甸的黄金后冠上宝石满缀,饰物繁琐,一看便知重的要死!
苏妁推了推谢正卿的手,娇嗔道:“戴上它,我便跑不动,也跳不动了。”
可谢正卿纵是事事纵着她,此事却也不肯再纵她。他一把将苏妁拉到身边,不由分说的强行将后冠往她的头上戴去!
以醇厚缱绻的声音说道:“跑不动朕便拉着你跑,跳不动朕便抱着你跳。”
苏妁深知逃不掉这命运,悻悻的转头朝铜镜看去,竟意外发现戴着后冠的自己美得不可方物!那宝石粲焕炜煜,绚丽的光芒简直能刺瞎眼睛。
看着看着,好似中了魔障般,苏妁竟觉得这个新身份也不错。
这时谢正卿拉起她的手,拽着她一路飞奔!从皇极殿一直奔至奉天殿,然后又抱着她轻轻跃起,踩着庑殿式檐顶一层层的直跳至最高处!
然后放开苏妁,让她与自己并肩而立。谢正卿一手揽着苏妁的腰枝,一手伸出指点着远处的江山,神色庄肃:“潮洲水患年年如期而至,数十年来朝廷不肯拨银建造可以一劳永逸的分洪坝;漳洲灾后山匪成患,规模甚至超过了当地的城兵,官府任其横行束手无策;南部沿海诸城屡受对岸倭寇侵袭,历任先帝皆是赔银安抚,不肯出兵竖威……”
接着谢正卿话峰一转,扭头看向苏妁:“妁儿,陪朕一起为大齐的子民做点事。”
这一刻,苏妁突然一点儿都怪不起他来!她不怪他窃取朱家江山,打压异己。也不怪他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她相信他有他的谋划,有他的论断。他所杀的每一个人,必是于国于民不利的。
她相信,他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明君!
眸中噙着两汪水雾,嘴角笑意淡浮,苏妁笃定的点点头。
她再也不会迟疑,再也不会怯懦。再沉再重的头冠,她陪他一起抗。再难再险的高峰,她陪他一起越。纵是她能力有限什么都为他做不了,至少她可以陪伴在他的身侧,为他摇旗,为他鼓劲儿。
……
翌日起床,苏妁有些记不起这个梦的具体过程,只是她突然无比的镇定。不怕封后的圣旨何时会到,也不怕何时会突然出现一辆马车接她进宫。